第22章 本事不夠
段寧停了手裏的動作,“未曾這樣覺得。”
宋淩斜躺在塌上,背靠着繡花兒的軟枕,聽了這話一個使勁兒坐直了身子,因發熱而漲紅着臉頰,話音輕浮虛弱,像片輕落下的羽毛一般無力,“我自己都這樣覺得,何況是你了。”
他答,“事事都是當局者迷,你看你自己,不就是當局者,沒法判明自己是什麽樣的人,你的想法不算數。自緣身在此山中,不就是這個理兒?”
将一句話說得含含糊糊暧昧不清,段寧真是深谙其門道。
宋淩并沒有被安慰到,反而覺得這是他另一層面的敷衍,是他大面兒上不願讓她當面難堪的話術罷了。
她在被子中攥緊拳頭,抿抿唇道,“我也不是什麽都不行的。”
段寧垂着眸不知在想什麽,眼睛只淡淡望着藥湯,并不擡眸,半晌答道,“哪有人是什麽也不行?若照你這樣說,誰又不是什麽都不行?”
宋淩輕聲道,“我是什麽都不行,你什麽都行,這也會,那也會,反倒襯得我更不行了。”她一頓,又說,“但我也不是說你這樣不好,你能這麽能幹,是我的福分,只是時常覺得是我拖累你,讓你的本事無處施展。”
“本事?”他嗤笑了聲,“且不說到底有沒有,就算是有,也該藏着,不顯露出來才好。叫人知道了,難免招人憤嫉,反倒惹來禍患。”
“那定是因為本事還不夠。”
宋淩眼珠子一轉,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一句理兒,她忽然有了千言萬語要說,便索性攏着被子坐到床上,因病泛紅的臉上,眉眼間還籠罩着難掩的孱弱,一雙眼睛含着水汽兒,潋滟地擡眸,眸色卻全是正經認真。
“你說的那樣的人,一定是空有本事,卻仍不夠。人若真有了本事,只憑着這一點旁人就要讓他三分,什麽出身貧寒或是名門,都只成了旁人的飯後閑談,越是困苦之地出世的能人,便越叫人敬佩。”
她一字一句說得铿锵有力,好像她真的經歷過什麽似的,段寧明知道她只是講着大道理的空談,卻覺得她字字在理,話話敲在他心頭上,将他整個人敲得有了力量。
他背後竄上一陣子麻意,順着脊梁骨發散至四肢百骸,一路延伸到他的指尖,全身似乎都有了勁兒,這股勁與往常絕對不同。
他曾是只想着奪回曾屬于自己的一切東西,權勢地位,甚至是從他的生父那裏。可如今他似乎明白了報仇二字的真正含義,便是叫曾瞧不起他,在他失勢之時将他踩進泥土地裏的人,都仰頭看他,不敢再小瞧他半分。
那樣的快意,想必比單純的奪回什麽,要暢快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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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淩對他的想法全然不知,方才那段話,只是勉勵自己罷了,她同樣不想叫段寧瞧不起,她已做了十幾年的廢物,總不能做一輩子。
她見段寧的手端着碗不說話,還當他又是在心裏嘲諷自己了。
他定是覺得,連喝藥都皺眉搖頭的人,沒資格說這樣磅礴的話出來吧。
宋淩吞咽了口,壯士就義一般地看向他手中的湯藥,一狠心,擡手奪了過來,屏息仰頭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完了将碗往桌上一放,發出了哐啷一聲,她不敢喘息,蹙着眉緩了好一會才敢喘氣兒。
可藥味卻仍在喉嚨裏未散去,她一松鼻子,苦味就順着喉舌竄上來,将她整個人塞滿,無法逃脫。
她猙獰着,無措時突然被人扼住了下巴,口中塞進了塊甜絲絲的饴糖,她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将它嚼碎吞咽下去,苦味終于是被壓了下去,她才得救了似的睜開眼睛,望見了站在塌邊上含笑的段寧。
她顧不上別的,開口就急匆匆地證明自己,“你看,我連藥都喝了,還有什麽比這苦的?我以後什麽苦都能吃了,不會叫你看不起我。”
段寧緩緩道,“你我之間,沒什麽看得起看不起,吃苦耐勞,只是人生之本罷了,往後要越走越高,才是談資。”
宋淩隐約聽懂了,又隐約不太懂,只覺得她這位利落能幹的娘子,眼界似乎比她高了太多,見解也遠大許多,她自然要拼命追趕才行。
她點點頭,心裏敲定了主意。
宋淩的病來得快,去得也極快,當晚喝了藥就好了大半,身上立馬有了勁兒,第二天便蹭蹭得下床跑到了她爹爹房前,一大清早兒的就說要有急事商量。
她爹睡眼惺忪,就讓她叫到了前廳去,斜靠着梨花木雕花椅子,半眯着眼問她何事商量。
宋淩一大早倒是興奮得很,眼裏都放光,“爹,我想通了,我前幾年确實太不是東西了。不該那樣頑劣。”
宋老爺打了個哈欠,猜到她定是有什麽事兒,“現在意識到,也不算晚。”
她搓了搓手,“前幾日聽廚子老王說,你曾打聽過京城地皮一事?”
宋老爺一個激靈清醒了,愣愣看着面前的女兒,“你怎麽知道?”
宋淩不明白她爹的反應為何如此之大,只當他是激動的,便有幾分讨好之意地問道,“那事兒,要不便讓我與阿寧去試試,反正地方那麽遠,爹去是不方便的,不如叫我們去試試。”
宋老爺卻是暗自舒了口氣。看來她還是不知道自己的打算,否則說不出這話來。他放下了心,腦子卻已清醒過來,仔細琢磨了會,問道,“怎麽忽然這樣勤快?昨兒叫你去采個茶都不情不願。”
宋淩明白這是到了自個兒“表忠心”的時候了,正色道,“以後我與阿寧要管着這樣大一家皮草行,他雖有本事,卻也不能事事都靠媳婦兒,那我成什麽了?我就想着,我也得學些什麽,好歹能幫上忙,也是不算拖了後腿。”
宋老爺這輩子頭一回聽她說出這樣叫人感慨的話,心裏不知感謝了那段寧幾千幾萬遍,老眼中淚差些要落下來,硬是憋着回應道,“你如今說出這樣的話,果真是成了親就長大了。”
他閉上眼睛想了須臾,便做出了決定,“京城地方遠,一去好幾月,臨走前,你與阿寧回趟娘家,也叫他家那邊放心。”
宋淩喜出望外,“爹,你這是答應啦?”
宋老爺捋捋胡子,瞪她一眼企圖滅了她的盛氣,“我也是看在段寧那孩子靠譜的份上才應下來,京城不比這裏,規矩森嚴,街上雖然碰着一個,便不是一般出身的人,你這個性子要小心行事。”
宋淩點頭如搗蒜,“是,是,知道了!”
她忙不疊地回去将消息告訴了段寧。
他聽到回京時,并無什麽反應,卻在聽她要帶他回娘家時,面露遲疑之色。
他正坐在桌旁擺弄着旁人新送來的冰絲白玉墨紋筆筒,修長白淨的手指在筒身上一抹,将它放于桌上。
“若要回去,便命人提前寫封書信回去,叫我娘備着,不能怠慢了你。”
宋淩大手一揮,“這有什麽怠慢不怠慢,回去看一眼罷了,剛好我也見見我的老丈人與丈母娘,成親這麽久都沒見一面,你說我帶點什麽去?”
說罷,她便思索起來,想着年長的人大多喜歡些送去便能用起來的玩意兒,她轉身便要去叫擇春抓只後院裏的雞,卻被段寧一句話喊停了步子。
“不必帶些什麽。我家中,只有母親和阿姐。”
宋淩未回過頭,只是在口中過了一遍他的話,“...阿姐?”
她分明記得她爹說過,她娘子家裏是一男一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