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祭天(四)
“如此,多謝木遠兄。”男人飲一口茶茗,雖面色依舊頗為冷淡,周身肅殺氣息卻是略微消退些許。
比起初醒之時闖進他客房時的漠然和陰郁,現在的南華仙君态度倒是友善了不少,讓木遠突然回憶起二人初見面時惺惺相惜之感。
只可惜此事過後,恐怕這段友情是再難繼續了。
木遠打量着自己面前的這位昔日好友。
黑冠金穗,長袍寬袖,鳳眸幽深如淵,薄唇姣好如櫻,劍眉微皺,蝶睫輕斂,生來就是漂亮俊俏的好相貌,偏又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真真獨得天道恩寵。
只可惜,木遠實在讀不懂衛赦此人。
明明在歸一宗乃至整個修真界地位超然,偏偏怎麽都不願抛棄凡塵俗名,堂堂一介仙君,就連一個凡夫小卒叫他一聲衛赦公子竟也會颔首答應。但若說他對凡塵世界有所眷戀,卻又是出了名的冷心冷肺,從不把任何人與事放在眼裏,就連陪伴了他七年之久的枕邊人阿姝,也能毫不猶豫地去母留子。
想到這裏,木遠本以為自己終于已經知曉其真實性情,卻未想此人突然又執着于“已死”的阿姝不放,如今更不知有何要事,竟突然要祭告天地。
須知,凡有要事須祭告天地者,必先自損神魂為祭品,修為越高,需要損失的神魂越多。
像南華這般仇人和敵人遍地都是的情況,祭天實在是一個頗為危險的選擇。
木遠皺眉深思片刻,還是問道:“不知南華兄此番祭天所為何事?”
“贖罪。”南華仙君擡眸看着他,吐出兩個字。
木遠心頭一跳,也擡眸回視南華。
你這人罪狀千千萬萬,手中不知多少血腥,卻不知為了哪樁事情竟然良心不安到要祭天贖罪。
木遠不知道南華有沒有讀懂他眼神中的意思,只見到南華微搖了搖頭,似想再說些什麽,卻是突然眸光微閃,放下手中茶盞,驟然消逝在原地。
“赦哥哥!”下一瞬間,清幽冷然的修真界第一美人蓮華仙子猛地推開門跑了進來,視線迅速從木遠身上掠過,轉而仔細逡巡屋內,目光掃過木遠對面的茶盞,美眸之中劃過一絲失落與幽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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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子有禮。”木遠端坐于位上,朝着來人輕輕颔首。
“木遠仙君。”蓮華一愣,這才沖他綻開一抹笑,微微一福還禮。
“仙子可是在找南華仙君?”木遠道,“卻是不巧,仙君方才剛走。”
蓮華苦笑:“哪裏是不巧?若是真的要走,為何不推門離開,反而驟然消失倒是顯得鬼祟,分明是躲我不及。”
她輕嘆一口氣,美目流轉之間,哀愁婉轉動人,于仙氣十足的面容之上平添一分愁緒,更顯美不勝收。
木遠卻沒有接話,只是朝她笑笑,随即移開視線,慢慢品茶。
自己難得吐露心聲,此人竟然如此不解風情,對自己的美貌熟視無睹也就不了,竟還不知寬慰一二。
蓮華俏臉劃過一絲惱意。
她雖然看不上木遠散修身份,但她卻是不允許世上任何一個男子無視自己。
以前只有衛赦對自己冷言冷語熟視無睹,惹得她心心念念癡迷不已,如今卻又多了一個木遠。
蓮華看向木遠,見他面目俊朗氣質安然,又想起他醫修大能的身份,心頭急轉,隐晦心思暗起之間,面上哪還有什麽惱色。
只是木遠之事暫且不急,當前要事,還是赦哥哥。
蓮華緩緩坐到木遠對面,美目微垂,看向眼前還冒着絲絲熱氣的仙茗。想起不久之前,心上人曾品過這盞茶,不由心神微蕩,伸出指尖輕撫着杯沿,想了想,看向木遠柔聲道:“蓮華有一事想請教仙君,不知仙君可否解答一二?”
“仙子請講。”木遠彬彬有禮。
“不知赦哥哥方才可有與仙君談起過祭天之事?”蓮華美目殷殷,不知想起什麽,眉間閃過一絲羞澀和期盼,“可,可有說起祭天的緣由?”
赦哥哥自從因為她的玉佩頓悟過後,不知為何卻是一直躲着她,即使偶有幾次實在避不開她,也是視若無物,徑自走過,讓她着實不安。
可是她也曾仔細回憶自己所為,确定絕不會留下些什麽破綻。
那赦哥哥又是為何這般冷淡呢?
“小姐,奴婢鬥膽猜測一句。”卻是她的丫鬟紅袖提醒了她,“南華仙君是因為您的玉佩心神大震,想必此刻不是因為與您有了什麽隔閡,只怕是喜歡您還來不及呢!這會兒啊,莫不是心中羞澀,卻不知該如何表達,故而暫且先避而不見?”
說到這裏,紅袖掩唇而笑,悄聲說:“聽說南華仙君将要祭天,莫非,他是想宣布與您……”
“莫要胡說!”蓮華佯怒輕斥,面上卻不由自主浮上一絲紅暈。
木遠自然不會錯過她眸中滿滿的小女兒情愫,不由想起當日她暗中謀劃讓阿姝“死于火災”之事。
若非當時他剛巧在思慮營救阿姝之事,又有藍離作為暗樁向外傳遞消息,只怕阿姝真的會悄無聲息地燒死在那間囚禁了她将近七年的房間裏。而一向被譽為修真界第一美人,善良可人的蓮華仙子,則會一如既往地擺出悲世憫人的姿态,在太衍仙君等人的掩護下,心安理得地享受阿姝應得的一切。
距離太衍仙君答應徹底調查偏殿起火之事已近三日,木遠每每詢問調查進度,太衍仙君無不是“身有要事”,“定會日後還衆人一個真相”。
木遠擡眸看一眼對面一臉羞澀赧然的蓮華,緩緩綻開笑容:“卻是不曾,不過,依本君拙見,仙子與南華仙君乃是修真界人人稱道的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只怕,仙君此次莫非是要昭告天地,當真衆人面表達對仙子的心意不成?”
“木遠仙君,還請慎言!”蓮華仙子一下子站了起來,俏臉上紅暈更甚,似嗔似惱地睨他一眼,輕跺一下蓮足,跑了出去。
木遠維持着溫和客氣的笑意,直到蓮華的氣息完全消失,嘴角的弧度仍舊完美,只是雙眸深處多了一絲冷意。
“仙君爹爹,我夢見娘親了。”年方三歲的小團子衛君離緊緊抓着奶娘的衣擺,把自己完全藏在奶娘身後,只偶爾從奶娘身後探出小腦袋,偷觑一眼爹爹的表情,又迅速縮了回去。
雖然已經把自己藏在奶娘身後,小團子攥着奶娘衣擺的小胖手還是攥得緊緊的,圓滾滾的身體也有些微微顫抖,顯然十分害怕與自己這位仙君爹爹說話。
而被小團子當作擋箭牌的可憐的奶娘,早已經在仙君冰冷的目光下抖如篩糠,要不是知道仙君最不喜歡畏畏縮縮的模樣,只怕早已經忍不住跪下磕頭求饒了。
“娘親近來好久才來看阿離一次,以前明明隔幾日就會來阿離夢裏給阿離帶糖吃,如今竟是有将近一個月沒有來了。”小團子奶聲奶氣的聲音裏透着明顯的失落,這份失落顯然讓他就連對爹爹的恐懼感都能克服,讓他滿含期冀地擡起眸子看着自家爹爹,“仙君爹爹,師父和阿離說過,您是比他還要厲害的修仙大能,那您可不可以幫阿離問問娘親,她最近去哪裏了?怎麽都不來看望阿離了,是不是,是不是已經不喜歡阿離了……”
說到最後,小團子和阿姝如出一轍的杏眼已經含着淚光,眼眶也是紅彤彤的,卻還記得奶娘跟自己說過,仙君爹爹最不喜歡人在他面前哭鼻子,所以每日拜見爹爹的時候,一定不許掉眼淚。故而他只能可憐巴巴地憋着淚,時不時吸溜一下鼻涕。
“吸溜吸溜——”
小團子努力吸溜鼻涕的聲音在空蕩安靜的房間中顯得分外清晰。
“噗通——”
奶娘終究是沒忍住跪了下來,頭埋在地面上顫着聲道:“仙君恕罪,仙君恕罪,小主子年紀尚幼,不懂得拜見長輩禮儀,奴婢回去後一定好生教導,還請仙君饒恕小主子這一次罷!”
“孫麽麽~孫麽麽~”自己最可靠的一枚擋箭牌倒了下去,小團子感覺到自己立即暴露在仙君爹爹的目光下,一張小臉吓得慘白,眼淚終于沒忍住掉了下來,再瞅一眼仙君爹爹陰沉的臉色,圓滾滾的身子瞬間劇烈顫抖起來,小腿兒一軟就要學着孫嬷嬷的模樣往地上跪去。
卻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抱了起來。
“誰說本仙君要責罰自己的孩兒。”衛赦看着懷中有着和阿姝一模一樣眸子的小團子,目光不由微微放軟,“你先回去,小主子自有本君親自教導,哪裏是你這一介奴婢可以教授的。”
“是,是!”孫嬷嬷臉色因為南華仙君一句話變得慘白無比,卻又無比慶幸今日仙君格外開恩,有些擔憂地偷看一眼仙君懷裏的小主子,這才憂心忡忡地退了下去。
“仙君爹爹,您這是第一次抱我呢。”小團子的眼淚收得快去得我快,雖然身體還忍不住地顫抖着,卻已經敢擡起頭,巴巴地瞅着他小聲道,“也沒有罰我。”
即使衛赦冷心冷肺兩世為人,此刻也終于有些感到,自己真的不是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