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沈慶之之死,掀起了軒然大波,皇帝劉子業後來也有些後悔起來,對外不肯承認自己下旨賜死,只說沈慶之年歲已高,是病死的,假惺惺還賜下了豐厚的赙儀,又叫人拟旨,追贈沈慶之為侍中、太尉,谥號忠武公。
然而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沈慶之死的冤枉,又無人敢于指責皇帝,只能是心中憤慨,而道路以目。
劉子業回到玉燭殿時一臉呆呆怔怔,枯坐在坐席上看爐中香煙,自己一個人不知在喃喃自語什麽,而後看着那煙氣散布在大殿各處,他驚惶地擡頭望着藻井,伸手去揮那煙氣,嘴裏說:“你別過來,你別過來!”
劉英媚在後殿刺繡,不一會兒就聽說宮女阿施前去送茶,不知哪裏不稱意,被劉子業喝叫“扠出去打”。本來挨一頓杖子也就完事了,但那日阿施不知怎麽了,居然頂撞起來:“陛下在怕這裏的鬼麽?沈将軍的魂魄大概從青溪一路飄過來了吧?您瞧見沒?”而後被雙目赤紅的劉子業親自拔劍殺了。
劉英媚聽說是阿施被殺,頓時站起身來,叫了聲“了不得”,心髒怦怦地亂跳,感覺要發生什麽事了。她繞室彷徨,聽見外頭老鸹的叫聲一陣緊似一陣。
随風飄來血腥味,殿前劉子業的狂呼亦随風而來,只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劉英媚突然來了勇氣,叫春绮拿了披帛,打算去前殿看一看。
劉子業拿着劍對着煙氣亂砍,滿頭大汗而臉色慘白。
他扭頭看見劉英媚,頓時嘴角哆嗦着,好半天委屈地喊了一聲“阿姑”。
“當啷”,把那滴着血的長劍扔在地上,幾步過來抱住了劉英媚。
劉英媚手足無措地被他抱着,極力平靜地說:“怎麽了?”
劉子業顫聲說:“他來了。”
“誰來了?”
劉子業不答,好半天放開了劉英媚,呼吸平緩了許多,但說話還是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沒關系,沈攸之已經執掌了後苑禁軍,他的忠誠不遜于沈慶之,他會攔着諸惡鬼,不叫近朕的身。朕已經厚賜了沈攸之,他會幫我攔着惡鬼的。”說得自己笑了起來,還對劉英媚說:“阿姑,你別怕,我護着你,叫這玉燭殿始終平安,絕無鬼魅進來。”
劉英媚不動聲色,好半晌突然說:“阿施不在這裏,怎麽我耳邊聽見她在和我說話?”
劉子業又色變:“是剛才那個悖逆的宮女麽?她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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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英媚側耳朝四周聽了聽,面色有些惶惑:“她說……她已經上天告知上帝,神兵鬼将即刻降臨。她怎麽了?”
“我殺了她。”劉子業低聲說,看着四處的煙氣,“把這裏的香爐都滅掉!”
“陛下,咱們要不要找個地方避一避?”劉英媚勸道。
劉子業雙手像雞爪一樣虬結着,結結巴巴說:“阿姑,她不能在天帝面前這麽構陷我!……是她犯錯在先,我不能不殺她。”他仿佛寒冷得不行,縮着脖子,裹緊了衮服。
劉英媚平靜地說:“是,咱們不怕。”
又說:“五石散到了,就酒來一些,陛下就不冷了。”
石鐘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味石藥,盛在玉碗之中,被燭光照耀出豐富的顏色——灰、白、紫、黃、赤,石英的光芒瑩潔而又尖銳。劉子業和酒吃了一匙,癱倒在坐榻上,深深地喘着粗氣。
他很快燥熱起來,伸手扯開領口,殘破而尖銳的指甲刮破了他自己的脖子他也絲毫不知,只是看到指尖的血,才驚恐地自問:“怎麽有血?是不是天帝施罰來了?”
劉英媚拿手絹擦他的脖頸,柔柔說:“陛下輕一點,你把自己的皮膚撓破了。”
而後用他最喜歡的方式,在他血痕上輕柔一吻。
劉子業渾身顫栗起來,哭哭笑笑完全不能自主,卻異常依戀地對劉英媚說:“阿姑,我真的好怕。這個世界太可怕了!我周圍除了阿姑,沒有幾個人值得信任的,我知道他們都要殺我,即便是現在看着我的權勢,或希圖我的賞賜,暫時沒有殺我,他們将來也必然是要殺我的……”
“我不想當這個皇帝,我不想生活在臺城裏。”他涕泗橫流,像個孩子似的握着劉英媚的手,凝視着她平靜的雙眸,對她抽噎着說,“我和劉子鸾一樣,并不願意生在帝王家,可是我從來沒有退路!我的大伯殺了我的祖父,他還要殺我,門下省的血,流了一地啊……”
劉英媚也一顫,劉劭弑君的恐懼的一幕恍若又在眼前——她永遠的噩夢。
他惶惑地拂過劉英媚此刻的牙色繡裙,指甲裏的一點殘血在她裙子上留下幾痕稀疏的紅印,他又笑了:“阿姑那時候,好美呢。血色染就的石榴裙……好美呢!我們這個家族呵,就是習于自相殘殺,這是我們的宿命呢……”
他抓撓自己的脖頸和臉,以期有更多的血可以塗抹到劉英媚的牙色長裙上,染作他最喜歡的石榴紅色。
劉英媚抓住了他的手:“陛下,熱不熱?你一頭的汗了。去後苑竹堂行散吧。”
宮女阿枝尖銳的喊叫聲從後殿傳來,聲可穿雲,隐隐有好多人在喊着:“有鬼,玉燭殿有鬼!”……
劉子業冷汗熱汗交彙在一起,汗水蜇在他撓破的皮膚上,帶來刺痛。他牢牢抓着劉英媚的手,說:“好,我聽阿姑的。”
宮人以性命造勢,恐吓得劉子業瘋症大作,懼怕神鬼;掌控後苑禁軍的沈攸之已經僞造了皇帝的谕旨,不許禁軍進竹堂護駕;壽寂之已經安排了親近的宦官備好了刀劍;劉彧叉手在禁中做好了劉子業一死他就登基稱帝、平撫天下的準備。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劉子業只要離開守衛森嚴的玉燭殿,就等于把自己置于毫無保護的境地。
劉英媚拉着劉子業的手,一步一步往後苑的竹堂而去。
她面帶微笑,漸次想起她的丈夫、她的叔祖、她認識的而被劉子業殘害的一個個人。
她要親手攜着他踏入鬼門關,為自己的恥辱報仇!
竹堂是建康宮後苑的一座宮室,四面皆是竹林,秋風吹過,竹聲蕭蕭,而竹影被昏昏一輪日照着,搖動之間真個若群鬼舞蹈。
劉子業拉着劉英媚的手,縮在她背後,嘴裏卻在硬撐:“阿姑莫怕,我帶了巫女,帶了先祖留下的寶弓,她們能驅鬼,我的寶弓亦能驅鬼。鬼近不了阿姑的身,也近不了我的身。”
劉英媚說:“陛下的弓讓妾瞧一瞧。”
劉子業把弓拿過來,那弓已經被摩挲過千百回了,竹胎雕花都磨得模糊,變成紫紅色光潤的一把。
巫女們在竹林見唱唱跳跳,夕陽西下,紅霞萬丈,把竹堂屋檐的烏油瓦映成血凝般的暗紫色,金色的光暈灑在幢幢的竹影間,檐角鐵馬沉郁的碰擊聲與巫女們吟唱的傩歌聲此起彼伏。
劉英媚虔心地雙手合十,向上天禱祝。
劉子業狐疑地四下觀望,但見幢幢的竹影間有什麽異樣,便是抽一根箭射過去。而佞幸的巫女們就歡呼起來,點着黃檗符紙,歡慶又一只“鬼”被陛下射死了。
劉子業服用的酒和五石散漸漸起效,他燥熱而亢奮,一支支箭帶着他的亢奮呼嘯而出,深深地紮進竹林的泥土地裏,而黃昏已至,竹林潮濕的霧氣漸漸上騰,把最後一絲日光割裂成一絲一絲的血色。
突然,一支箭驚起群鴉。
竹林上空,乃至烏油瓦的竹堂建築上,盤旋起老鴉組成的黑色雲翳。粗啞的“呱呱”聲不絕于耳。
劉子業終于失态,怔怔瞧着天空,咽着口水,最後說:“群鴉升空,鬼門大開,群鬼将至,血染臺城不久矣……阿姑!這裏不祥!咱們快走!”他面帶驚懼之色,看着劉英媚的方向,好像要哭了。
劉英媚沒有理他,也不去看他的表情,她靜靜地雙手合十,似在禱祝。
竹堂的門“嚯啦”一聲被人踹開。
為首的壽寂之拿着大刀,喊了一聲:“暴君!”
劉子業嘴角抽搐着,罵道:“壽寂之,你想造反?!朕要誅你九族!要把你剖心挖肝,做成肉醬!”
壽寂之冷笑一聲,揮了揮手裏的大刀:“那陛下請吧。”然後一步步穩篤地逼了過來。
劉子業抽了一支箭,瞄準壽寂之和他帶的那十來個宦官射了過去,他的手顫抖而虛浮,第一箭就偏離了好遠。
壽寂之笑起來,步伐也加快了,跟着他的那些人一來已經破釜沉舟,二來見皇帝也不過肉身凡胎、能耐有限,原本的畏怖全部沒有了,也都笑着跟了過來。
劉子業抽第二支箭,沒有射中;第三支箭,沒有射中……
他摸了摸箭囊,裏頭已經空了,再一瞥眼,剛剛亂射的那些箭還橫七豎八插在竹林各處的地上。
他大喊着:“快,把朕的箭撿過來給朕!”
他的話音宛如大石頭入水,響了一聲,然後就沉入了茫茫的水底,再沒有絲毫的動靜。
他望向周圍的那些宮女和巫女,所有人木木地看着他,甚至嘴角噙着一絲笑,卻無一人動彈。
他望向劉英媚,劉英媚閉着眼,虔誠地合十禱祝,仿佛他的聲音落在虛空裏,她根本沒有聽見。
“阿姑……”他惶惶地哭了兩聲,然後一咬牙,親自發足到竹林裏撿箭。
從泥地裏拔.出了一支,他迅速地回身朝壽寂之射去。
壽寂之一偏頭,那支箭帶着風的呼嘯聲刮過壽寂之的臉頰,劃出了好大一條血口子。壽寂之的嘴唇笑開——和那道彎曲的血口子仿佛在一起笑——他說:“暴君,你的氣數到了,你看,你已經射不到奴了,對不對?”
他舉起刀,開始朝着劉子業的方向奔跑。後面的人也跟着奔跑起來,刀鋒閃閃的光,映着落日的最後一道紅霞,似乎已經沾上了鮮血。
劉子業跌跌撞撞去撿竹林地上的另一支箭。
俄而,他聽見背後一聲響。
“噗嗤”。
他覺得背上濕漉漉的,五石散帶來的燥熱感突然随着這濕漉漉的感覺消失了,他覺得他的燥熱、狂悖、恐懼、凄惶……神奇地流淌了出去,昏黃的天空開始明亮,竹林的蕭蕭聲開始悅耳。
他望向前方,他的阿姑穿着他最悅目的石榴紅長裾,眉目慈和而平靜,是引渡的菩薩神女,趺坐地上,雙手合十在為他歌吟。
“阿姑,阿姑……”他向劉英媚走過去,雙腿拌蒜一樣,越來越沒有力氣,最後整個人跪倒在地,又用雙手着地,向她的方向爬去。
壽寂之見他可憐得跟狗一樣,不由嘻嘻地笑着,拎着刀慢慢跟在劉子業身後,等看他如何作态後再給他來致命的一刀。
劉子業終于爬行到劉英媚身邊,他的嘴角已經滲出血絲,臉色失血,眼睛淺淡,眼白帶着明麗的淺藍色。他沾滿鮮血的雙手攀上劉英媚的長裾,她的裏衣是月白色,被他的鮮血染成一朵朵綻開的紅芍藥。
劉英媚睜開眼,凝望着劉子業。
他的背上被大刀劃開了好大、好深的一條口子。皮肉同衣服一起綻開,缁绫的朝服盛開了血肉之花,可以看見裏面森森的白骨。
“法師,疼不疼?”劉英媚自己倒抽了一口氣,問他,自然地伸手撫了撫他的鬓邊。
劉子業笑了:“不疼欸,居然并不疼欸。”
他的呼吸從深重變得清淺,臉色白得驚人,倒沒有了往日的戾氣。
他的嘴角噴着血沫,指甲殘缺的雙手輕柔地撫摸着劉英媚的長裙,嘴裏喃喃地說:“阿姑好美……石榴裙好美……”
他仰起頭:“阿姑,我好像不害怕了。鬼有什麽可怕的呢?我不怕了。”
劉英媚看着他慘白的臉,突然滴落兩滴淚在他臉頰上,撫着他的鬓角說:“是的,陛下再不用怕了,法師再不用怕了。”
“阿姑,天好藍!”
黃昏沉沉,天空宛如巨大的黑幕壓了下來。
沒有一顆星星,只有亂飛的群鴉,繞着竹林呱呱地亂叫。
劉子業翻過身,躺在劉英媚的懷裏,躺在她被血染紅的裙裾裏,粲然地笑,像個懵懂的孩子:“阿姑,天好藍啊!我們去覆舟山、雞籠山游玩吧,那麽好的秋色……”
“好……”劉英媚垂着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傷心——應該不是為這個殘暴多疑的小皇帝——只知道自己這淚止不住。
壽寂之過來了,看了看劉英媚:“公主,可否讓一讓,別讓他的髒血濺到您身上。”
劉英媚擡頭看了看他,堅定地搖了搖頭。
壽寂之無法,看了看劉子業傻乎乎的笑容,自己不由皺眉冷笑了一聲,毫不留情地割開了他的咽喉。
劉英媚閉上了眼睛。
他的頸血噴濺,她再一次感覺到這種溫熱。心裏茫茫的,仿佛真的看見了他所說的那片藍天,鋪陳在她的心田裏。
大仇已報,應該高興吧?
但壽寂之看到她嘴角上揚,卻淚雨如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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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屍首被棄置在竹堂門口。
他至死圓睜着雙眼,笑容粲然,眼白是淺藍的,眸子是淺褐的,毫無光澤。攤開雙手,露出參差的指甲,鮮血在他身下淌了好大的一灘,漸漸凝固後變成暗紫色。
劉彧到竹堂時,匆忙得只穿着襪子,頭上還帶着烏帽。他仔細檢查了劉子業的屍首,方始落了兩滴淚,口裏說:“陛下啊,你何必崇信小人的話而殺沈慶之呢?”
劉休仁笑着納頭下拜,又叫壽寂之:“還是給十一兄拿一頂白帽吧,雖然小昏君死得其所,不過咱們明面上還得像個樣子。”
劉彧帶着淚痕的臉上露出難以覺察的微笑,此刻推恩至重,他召集了幾位親信重臣,商議了控制朝局和登基大典的一些重要事宜,然後說:“昏君無道,但我出面批評他也不大合适,太皇太後曾撫養我長大,這份廢帝诏書還是由她出面來寫比較好。這幾天,所有政令不能稱谕旨,還是稱令書比較好。”
他親自去叩見太皇太後,自然少不得得到了一份诏書,足以宣示天下劉子業的狂悖昏暴:
“子業雖曰嫡長,少禀兇毒,不仁不孝,著自髫龀。孝武棄世,屬當辰歷。自梓宮在殡,喜容靦然,天罰重離,歡恣滋甚。逼以內外維持,忍虐未露,而兇慘難抑,一旦肆禍,遂縱戮上宰,殄害輔臣。子鸾兄弟,先帝鐘愛,含怨既往,枉加屠酷。昶茂親作捍,橫相征讨。新蔡公主逼離夫族,幽置深宮,詭雲薨殒。襄事甫爾,喪禮頓釋,昏酣長夜,庶事傾遺。朝賢舊勳,棄若遺土。管弦不辍,珍羞備膳。詈辱祖考,以為戲谑。行游莫止,淫縱無度。肆宴園陵,規圖發掘。誅剪無辜,籍略婦女。建樹僞豎,莫知誰息。拜嫔立後,慶過恒典。宗室密戚,遇若婢仆,鞭捶陵曳,無複尊卑。南平一門,特鐘其酷。反天滅理,顯暴萬端。苛罰酷令,終無紀極,夏桀、殷辛,未足以譬。阖朝業業,人不自保。百姓遑遑,手足靡厝。行穢禽獸,罪盈三千。”
又以太後的名義,诏令湘東王繼承大統。
這樣一份诏書自然不會出自于建康小戶出身的太皇太後路惠男之手筆。路惠男只需蓋印認可即可——這樣的局面下,誰又敢說不認可呢?
至于其中是非曲直,也概莫能辨,畢竟自古被廢、被弑、被讨伐的君王們,又有幾個能得到後世的好名聲呢?
劉子業曝屍三日後,才得以草草入殓。
而這次逼宮弑君的大事中,新帝劉彧也進行了人心的甄別,該殺的殺,該賞的賞,該拉攏的拉攏。
宮中天翻地覆一番,将各處宮殿簡單清洗修繕,繼續以玉燭殿正殿為問政的地方。
劉英媚已經收拾好了行裝。
她素服披發,目光茫然,她告訴自己終于自由了,然而想着離群的孤雁,竟又不知這自由意味着什麽。
燭光中,她聽見外頭步伐橐橐,壽寂之小步趨來,含着笑說:“公主,陛下來了。”
劉英媚本能地一驚。
壽寂之笑道:“公主別怕,不是那荒唐無禮的廢帝,是新陛下,您的親兄長。”
劉英媚不由失笑,抱愧自己的失儀。
片刻,一道琉璃燈迤逦而來,群宦打開殿門。劉彧穿着皇帝的泥金朝服,負手進來,一張圓圓胖胖的臉上天然挂着和氣的微笑,見劉英媚還要斂衽下拜,他急上幾步扶住她:“妹妹不用多禮!妹妹受苦了!”
劉英媚澀澀一笑,說:“陛下,這幾日妾的心緒已經平複了。東西收拾好了,明日大早便可以出宮。妾想,先接母親,再接兒子,一同回江乘縣的公主府去。”
她嚅嗫了一下:天下皆知新蔡公主“已經死了”,她日後回江乘縣,該是什麽身份呢?若還是公主身份,該如何面對這場侄子納姑的天大的醜聞呢?
果然,劉彧說:“妹妹回江乘縣,身份有些尴尬啊。”
劉英媚想了想說:“妾确實沒臉面對封邑,不過何家資産雄厚,便當是孫子的母親——而不是公主——養着我,也是養得起的。能寂寂無名地回家,就是好的。”
劉彧沒有接她這個話茬兒,而是說:“朝中如今動蕩啊!”
劉英媚擡眼問:“怎麽的?”
劉彧先左右看了看,揮揮手讓所有人退出,才笑了笑:“這些煩心事,本來不該讓妹妹操心,不過妹妹既然問起來,我也總得回答才是。路太後把這個燙手的位置給了我,同時呢,她說劉子業一母同胞的姊弟兩個——山陰公主和豫章王——和廢帝一樣,是狂悖無德的人,壞事也做了不少,也一并賜死了。自家的侄子和侄女,我心裏也有些不忍,想找個人說一說。”
劉英媚不由直直地看着他。
他笑晏晏的表情下,雙目灼灼,和劉子業一樣有着深不見底的眼神。
而在劉彧看來,擡眼凝望的劉英媚真是人間絕色!
他聲音低下來,漸漸靠近了劉英媚的耳邊:“天下不安啊……人說我是弑君的反賊,又是庶子,應該讓位給三兄的兒子劉子勳。哎,我這輩兒的,都被廢帝留在建康,他的兄弟們都分封四處,都願意奉那十一歲的黃口小兒劉子勳為皇帝,年號都定了,叫‘義嘉’,好笑不好笑?畢竟,搶一個現成的果子,多容易吶!”
他嘴上喊着“難辦”,卻一臉笑,漸漸把熱氣吹在劉英媚的頸窩裏,音色低得迷蒙:“現在政令不出建康百裏。我該怎麽辦呢?”
劉英媚的胳膊已經觸到了他肥碩的雙臂,這種被裹着的感覺讓她感到危險,危險到渾身僵硬,無法動彈,而呼吸已經凝滞。
“阿兄……”她流下眼淚,算是哀求。
劉彧驚呼一聲:“妹妹別哭!哭起來我的心都顫了!”一手順勢攬住了她的背,一手溫柔地抹她的眼淚。
他輕輕地說:“妹妹,現在天下動亂,你出不了建康了。何曼倩在京很好,他父親的爵位就讓他繼承好不好?劉昶是回不來了,但義陽王太妃可以在建康頤養。”他不勝陶醉地吸了一口氣,是劉英媚身上的隐香。
最後他說:“新立的皇後王氏,只是顧及她的家世罷了,我并不喜歡她。妹妹別怕……”
玉燭殿,燭光跳動,卻無光亮。
永恒的黑暗中,群鬼聚集,呼嘯而至。劉英媚心如槁木,一年前進入建康城時的那個美麗的春天,再也不會出現在她的記憶裏了。
劉彧登基後一個月,義嘉之難興,天下大亂起。
劉宋皇朝的諸位皇帝,弑君、弑父、屠兄、屠弟,如車輪一般滾滾循環,殺戮不斷,臺城總是浸漬在鮮血之中。
而新蔡公主劉英媚消失了一般,從此再無史冊記載。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撒花。????ヽ(°▽°)ノ??
啰嗦兩句:
本來呢,野心勃勃想以史筆來寫此文,但逐漸發現很難,畢竟是小說。很多細節不能完全按現存資料來寫,必須加以自己的想象。
不過我依然對這部作品還算滿意。
歷史故事,應該的大事不虛,小事不拘,歷史背景下最應該被重視的是制度和人性。簡單粗暴的二分法人物和脫離制度的虛化矯情背景板都不可取。
劉子業當然是個疑似有精神病的暴君,但我仍願意表達他冰冷而可悲的靈魂;劉英媚是一個可憐人,人性的自私和懦弱她身上都有,但她仍然是一個有感情的人,懦弱往往和同理心有一定關聯,而我始終欣賞善意。被歷史長河吞沒或扭曲的這些人,當他們不是一個個枯燥的二分化形象的時候,我想嘗試着賦予他們靈魂,至于那些複雜的人性該怎麽評價,則留給讀者們去思考。
這個開放式結尾純屬私貨,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