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輕輕悄悄地,劉英媚來到行營外,手裏是饬令劉昶投降的谕旨,劉子業已經蓋上了玉玺,等着明日遣使送進彭城。
劉英媚的指血在谕旨不起眼的角落畫了一只振翅北飛的孤鸾。
她卷着上谕,對羽林左衛将軍說:“陛下的谕旨,今日送進彭城。”
左衛将軍吃了一驚:“陛下不是說……明日遣使麽?”
劉英媚冷笑一聲:“兵貴神速,再讓劉昶多準備一日?陛下得到的消息,決意假作納降,拖延劉昶一日。”
她努努嘴對着皇帝禦幄:“将軍如果不信,親自去問問陛下吧。”
劉子業這陣子被劉英媚迷住了,天不黑就入帳休息,将士們心知肚明。這會兒大概正是舒坦熟睡的時候,誰敢打擾!
左衛将軍不由猶豫:這要奉旨,萬一是假的;要是不奉旨,萬一是真的……皇帝脾氣極壞,大家都曉得,真正是進亦憂退亦憂。
他瞟了瞟劉英媚從容而不耐煩的神色,只能躬身道:“那麽請問謝貴嫔,可否讓臣看一眼谕旨?”
劉英媚把谕旨“咚”一聲丢進他懷裏。
皇帝的這份勸降谕旨是給随駕的三省大臣和他這位左衛将軍過目過的。
左衛将軍看了又看,除了角落裏一個不起眼的小血點一外,跟他們白天看到的谕旨別無二致。他嘬牙花子想了又想:這是一份勸降書,不存在誤傳行軍布陣的可能;兵貴神速,若是誤了皇帝其他事,倒是他吃不了兜着走;何況天塌下來長人頂,即便是被“謝貴嫔”騙了,她也是第一重罪過,自己跟着吃挂落罷了。
于是他把谕旨卷好,點點頭說:“是,下臣即刻讓人送谕旨到彭城裏。”
劉英媚一覺睡到了第二天天光大亮,而後是被劉子業踹翻案幾的動靜鬧醒的。
她惺忪地揉揉眼,看着他陰鸷的目光,故意一臉無辜問:“陛下,怎麽了?”
劉子業扯起唇角毫無溫度地一笑:“昨兒那道谕旨是你讓左衛将軍送到彭城去勸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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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英媚翻身坐起,把一頭披散的長發撸到胸前,慵慵道:“是啊,陛下的谕旨不都是當晚發的?我怕陛下昨日高興得忘記了,所以自作主張叫左衛将軍送去了。怎麽了?送得不該?”
劉子業盯着她,最後笑道:“對你,自然是太應該了。”
他靠過來,伸手撩起劉英媚一縷秀發,又慢慢讓它們從自己的指尖滑下去,然後說:“劉昶昨晚上看到勸降的谕旨,大概知道與朕相抗衡是無望的,所以半夜三更的從彭城的高牆上缒繩而出,抛下了母親、妻子、孩子,只帶了一個女扮男裝的愛妾,和幾十個貼身的侍衛,一路騎馬狂奔。”
“啊……”劉英媚心裏一松,但不敢就完全放心,所有又打量了一下劉子業的神情,“那麽,抓住了麽?不是說義陽郡已經在陛下的掌握了?”
劉子業笑道:“只怕抓不到了。義陽郡是在我的掌握裏,他于是一路直接往北魏而去——他背叛了自己的國家,投奔那一群腥膻之輩去了。哈哈哈,人還說義陽王劉昶是太.祖皇帝兒子中聰慧講節氣的一位,原來也是個叛國賊!”
劉英媚知道他在懷疑自己,但不動聲色,一撩眼皮子,斜眸看向劉子業,等着他發話來懲罰她。
劉子業也這麽看着她,最後說:“算了,他到北魏,叛國罪坐實,這輩子都別想回來了,也算為我除去了心頭大患。”
想了想又說:“不過黃河四鎮要加大軍力了,以防着他過于無恥,帶着北魏的人來打自己的國。”他啧啧幾聲,玩味地看着劉英媚:“那時候,始作俑者就是國家的罪人了。”
劉英媚心不覺一跳,垂下眼睑,先輸了陣勢。
心裏勸自己:這是被這位暴君逼的!
可是又忍不住害怕——當年元嘉年間,她父親在位,拓跋焘胡馬窺江,把一片大好河山打得千瘡百孔,元嘉盛世不再,百姓流離失所,遍地餓殍,皇族內部也徹底離心,子殺父、弟殺兄,成了今日這般局面。
她心慌慌的,攥着自己的一把秀發,盯着地面上劉子業的烏舄。
烏舄好久後挪動了,聲音從劉英媚頭頂上傳來:“我巡視完了,準備回臺城吧。你的母親、嫂嫂,也一起回去,建康城裏大着呢,夠所有的叛賊家屬居住,呵呵!”
回程,劉英媚一直忐忑不安,但見劉子業眉目沉沉,也不敢問他。
想着被他囚禁到建康的母親、兒子、嫂子和夫家諸人,她愁得無法入睡,不知道自己唐突的舉動是不是會給他們帶來災禍。
她甚至希望劉子業不要那麽冷漠的一言不發,哪怕是發一頓火,她也就知道了他的想法。
到了建康城外,一個細雨的夜裏,劉子業鑽在劉英媚的被窩裏聽着外頭“沙沙”的風雨飄零、樹木搖曳的聲音時,突然沒頭沒腦來了一句:“阿姑,我對你的好,大概是絕無僅有的了。”
劉英媚小心問:“陛下對妾不錯,妾也明白。不過這個絕無僅有……又是什麽意思呢?”
劉子業笑着說:“換其他人這麽在我背後弄鬼,早就死了。”
劉英媚渾身冰冷,冷汗瞬間在背脊上滲出,一時間不知道該是求饒、撒嬌,還是幹脆和他撕破臉。
劉子業卻是長嘆一聲:“阿姑以後別再這樣了。我一路上都很難過,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我可以信賴、可以喜歡、可以親密的人就是阿姑。”
劉英媚背上的冷汗一直沒停。
但她不知怎麽突然問道:“這麽說,你還信我?”
劉子業孺慕地凝望着她,目光很複雜,但是他說:“我信阿姑。”
劉英媚微微地、媚媚然地一笑:“你自己都說了自己是滿心的猜忌,你何必又說信我?陛下,這樣哄我有意思麽?”
劉子業頓時像個惶恐的孩子,半晌說不出一句話,最後賭氣道:“我沒有哄你!我就是信你!”一把握住了劉英媚的手,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樣不肯撒開。
劉英媚想甩開他的手,但他執拗地握得很牢,執拗地盯着她的眼睛。
他還執拗地跟她講威脅的話:“阿姑,你看,我如果不信任你,我就不會留着何曼倩不殺。”劉英媚沒有再甩手,沉沉地看着他。
帳外梅雨,理應沒有聲音,但她耳邊卻仿佛有鬼哭。
阖上眼,她的丈夫何邁穿着新婚時的衣冠,顫巍巍撫着她的臉,吻着她的唇,然後紅着眼罵她“蕩.婦”。她在夢中哭喊,醒過來時枕頭已經濕漉漉了。
劉子業雙手枕頭,瞪圓雙眼望着帳頂,頭也不回地問:“鬼也來找你了?”
劉英媚哽咽着,最後說:“我好冷。”
他的手摸索過來,觸了觸她冰涼的手指尖,而後自嘲道:“我的手也常年是冷的。”
那一觸,卻不知怎麽,有點微微的溫熱,像是在瀕死的人的懷裏探到的最後一絲溫熱。
回到臺城裏,即便有人聲,也感覺死氣沉沉的。
宮裏大大地做了一場法事,煙氣袅袅仿佛仍然未曾散掉,香燭的氣味缭繞在梁柱之間。
劉英媚又無法自主地被困在宮中,她只能盡力地賄賂宮中侍宦,希圖他們給她一點消息。她流着淚把自己最喜歡的一只玉跳脫給了主衣壽寂之,悄悄說:“中使好歹有機會知道外頭的風聲,求幫我多關注外頭家人的情況,特別是我阿母和我那五歲的兒子……這是支撐我活下去最後的希望了。”
壽寂之看了看手中的玉跳脫,說:“公主只管吩咐就是,奴還有不聽的?您豈可這樣?!”
劉英媚搖搖頭:“你收下,我心裏還安定些。”
壽寂之無聲地嘆了口氣,收下了跳脫,說:“公主千萬保重身子。奴雖低微,還是要僭越說一句,奴與公主是一心的。一切,總有辦法!”
劉英媚哭得梨花帶雨,深深一拜:“拜托了!”
壽寂之好像有什麽話想說還不大敢說,亦是回禮一拜就離開了。
劉子業下朝回來,一個人關在處置政務的宮室裏半日,才疲憊萬分地到寝宮。
劉英媚擔心兒子,所以對他一舉一動非常關心而小心。即便心裏恨他入骨,臉上依舊是陪着笑,只是不願意看他,敷衍地問一句:“陛下忙完了?”,就低頭做自己的繡活兒——她往常在女紅上很是惰怠,但現在卻覺得這是她避開與他交談的一件法寶。
劉子業在一旁看她刺繡,看了一會兒說:“不要繡鸾鳥,我不喜歡。”
劉英媚拈針的手頓了頓,心裏狠狠道:“哪個給你做!”
但不願意生事,放下繡繃,拿起另一件半成品,重新配顏色,打算繡一叢荷花。
劉子業望了望繡圖,又說:“蓮花就能保平安麽?呵呵……”
劉英媚只能放下繡繃,垂頭望着地,呆呆地坐在那裏看地上的爐裏騰起的袅袅煙。
劉子業随着她看那煙霧,突然沒頭沒腦冒出一句:“湘中出帝王,你信不信?”
他又在疑神疑鬼什麽?
劉英媚簡直一肚皮的氣,很希望他這個帝王快點當不下去才好,冷笑道:“妾可不信這些瞎話。”
劉子業搖搖頭:“我信的。帝王之氣确有其事,漢高斬白蛇,薄夫人夢龍踞胸而生文帝,我曾祖父出生時神光照室盡明……我阿母說我出生時屋宇上都是紅光,小時候不怕燈燭,甚至于把手放在火燭上燒起了泡,猶自在笑。”
他講了一段玄虛,接着很正經八百地說:“可是如今我越來越孱弱,紫微星的光越來越黯淡,湘中的春潮卻格外大,人人都說那裏要出新帝王了。”
劉英媚說:“無稽之談不用信他,再說,又有什麽法子呢?”
劉子業板着臉:“我想用兵血祭,破湘中的帝王氣。”
“血……血祭?”
劉子業給她解釋:“就是帶兵巡幸荊州,一直往荊州去——荊州本來就要緊,兵家要塞,去巡視一番也好的。”
“然後呢?”
劉子業看看她不說話,眸子裏理所當然的殺氣。
劉英媚追問:“遇到不對勁的就殺?”
劉子業笑道:“當然!不對勁的還不殺?阿姑也太宅心仁厚了?”
劉英媚想:我也算不得宅心仁厚,但為這樣一句傳謠就大開殺戒,也是夠匪夷所思的。
她垂下頭繼續看那爐煙,自己勸自己:這是他的天下、他的子民,關我什麽事?
然而她擡起頭,看見劉子業也盯着爐煙,眯着眼睛,大拇指被叼在他的牙齒間,那一臉即将見血的歡樂神色簡直要遮掩不住。
劉英媚還是一個不忍,獻策道:“也不一定要血祭的,殺戮太重,到處都是亡魂。要不,用喜事沖一沖吧?”
劉子業問:“有什麽喜事可辦?”
劉英媚想了想,說:“陛下還沒有一位皇後,不妨借良辰吉日迎立一位皇後,大赦天下,天下感激皇恩,那些謠言自然就消散了。”
劉子業嘬牙花子想了想,最後說:“可是,那不是對不起你了麽?”
劉英媚猝不及防,最後只好虛僞地笑笑:“妾還盼着獨寵麽?妾只望着陛下開枝散葉,江山永固。”
心裏說:只望着有人來替我倒這個黴!若是能借大赦天下的機會救一救何家的人則更是意外之喜了。
劉子業倒是從善如流。
六七天後就興沖沖來告訴劉英媚:“你的主意三省也贊同呢!參選的淑女裏,位置最尊崇的是太皇太後的侄女,輩分上也是表姑。”
歪着頭笑道:“不知比阿姑如何?”
一臉好奇。
劉英媚無法回答,面色尴尬。
劉子業笑道:“阿姑放心,沒有人比得過你!”
劉英媚當着他只能笑笑,在無人處,她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狠狠地把泥地裏那團唾沫踩作一個小坑。
他有心成事,迎立皇後的事就辦得很快。六禮既成,皇後路氏入主顯陽殿。
天下大赦。且辦六禮那幾個月,皇帝為了喜慶的氣氛,一個人都沒有殺。
太皇太後一族更添高爵;皇帝有心栽培的人亦水漲船高,借此機會升官進爵。
何家衆人從廷尉釋放,在京賃了宅子軟禁着。
劉英媚唯一感到欣慰也就是這一條了。
而劉子業也難能可貴地邀得了“孝順太皇太後”的名聲,安撫了不少心懷疑慮的臣子。沈慶之、薛安都、王玄谟、劉道隆等掌握兵權的将軍也減緩了對皇帝無道的擔憂。據說,曾有人游說沈慶之和王玄谟造反誅獨夫,沈慶之和王玄谟都沒有肯答應,不過也都沒有敢再檢舉揭發,生恐又像劉義恭時那樣鬧出血流成河的事來。
合卺那天,宮中徹夜燈火輝煌。到處懸挂着皇帝最喜歡的大紅色絲絹花球,焰火亦放了半夜,熱鬧非凡。
劉英媚在這樣的吵鬧聲中,安然地在玉燭殿獨自睡了一個好覺。
早晨春绮來叫她起床請安時,她惺忪地揉了揉眼,笑道:“我夢見郎君了。”
春绮不敢笑,幫她套好襪子,才說:“郎主……托夢啊?”
劉英媚搖搖頭,梳洗時她看着鏡中的自己,想起清晨時那個绮夢。只有夢中,她還有正常人的生活。她含着笑抹去了頰邊的淚痕,對春绮說:“他呀,只在夢裏對我說‘下臣好想公主’……我說啊:‘怎麽還稱呼得這麽生分?’”
夢中的何邁笑得清朗如明月,在她耳邊噴出熱乎乎的氣息,唇吻如春風:“是,邁思念英媚,思之如狂。”
劉英媚對着雪亮的銅鏡,伸手抹淚,卻好像永遠抹都抹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