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季節由涼轉冷,察覺清晨一件單衣已經不能抵擋清寒的時候,風沙彌漫的荒漠上已是一層銀白的霜雪。
殷無遙不過問他在信王府上的遭遇,執廢也沒有主動告訴的意願,只是那天執廢掀開軍帳的簾子時,帝王良好的視力捕捉到曾經的影衛十一的身影,以及他并不陌生的王府管家徐彥冷酷桀骜的背影。
小七還真是會給人驚喜,殷無遙這麽想着,又投入到分析軍情中去了。
執廢也不離開軍營,也不參與軍機,沐翺和徐彥跟在他的身邊,時常一整天連一句話都不說,默默地看着他。執廢只留在傷兵營幫助軍醫行診,他并沒有穿着一身铠甲,完全一副書生的質樸打扮,加上無論是随行的沐翺或者徐彥都沒有刻意顯露執廢的身份,殷無遙也沒有特地對執廢加以照顧,故而中下層的士兵們都只知道軍中有一名熱心關心兵士的書生,卻不知那書生是屬于哪個将軍麾下的。
這天,執廢如以往一樣走在前往傷兵營帳篷的路上,清露冰寒,縱使身上披了一件鬥篷,不見陽光的時候陰冷更甚,微微冰涼的手指在見到沿途的傷兵時不自覺地蜷曲起來,攥成拳頭,在距離帳篷尚有幾步遠的距離停了下來。
帳內哀嚎聲起,不絕于耳,帳外是帳篷已經無法擠下的傷兵,血跡斑斑,慘不忍睹。
聽說昨夜似有一場激烈的硬仗,執廢只聽說連夜出擊攻下了一座不大的城池,但戰勝換來的代價,卻是活生生的人命。
戰争之殘酷,執廢心裏很清楚,實際接觸到,卻是另外一種心境——無能為力,手足無措。
那些他曾經包紮過的傷患,可能沒多久又要重新投入戰場,成為倒下亡魂,埋名沙場,前一秒與他拉家常說閑話的兵士可能下一秒就永遠消失于戰場之上,兩國相争,冤冤相報,但蒼生何辜。
他懷着無比沉重的心情,重新邁開步子,掀開了簾子。
帳內忙碌得焦頭爛額的軍醫正在幫其中一名傷兵上藥,周國或者說這個時代還沒有麻沸散的出現,傷藥療效雖好,但一點也無法阻止傷痛的蔓延,那名兵士咬着木棍怒目圓瞪,疼痛非常,喉嚨裏嗚嗚咽咽,等上好了藥,人已經半昏迷了過去,而這樣的傷兵,滿帳內都是。
執廢不等軍醫安排,徑自拿了傷藥幫別的士兵傷藥,過了一會兒,兩名士兵将一名重傷昏迷血流不止的兵士擡了進來,那名士兵的一臂一足已斷,但還剩一口氣在,另外兩名士兵殷切地看着軍醫,懇求先幫那人止血,然而軍醫看了一眼以後,只說,“扔出去。”
“什麽?!”
“他還有一口氣在,你怎麽能見死不救!”
本就氣氛悲戚的帳內顯得異常劍拔弩張,差點就一把抓起軍醫的衣襟,執廢連忙放下傷藥攔在兩人面前一番安撫,再看向軍醫。軍醫停下手上的工作,瞥向重傷昏迷的士兵,“就算能醫好,此人這輩子也不可能上戰場了,何況現下藥石短缺的情況下?衷心建議,垂死之人,你們若是為他好,一刀給他個痛快吧。”
“你這庸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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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番話,任誰都不好受,何況是曾經朝夕相處的戰友?
醫者仁心,執廢聽了這番話也是一愣,但身體已經先行反應,橫擋住失去理智準備上前報複的兩人,但他單薄的身軀不僅無法擋住兩名高大壯實的士兵,反而讓那兩人心中的怒火更盛,其中一人擡腿便踹向了執廢的小腹。
“嗚……!”執廢捂着肚子向後倒去,卻意外地沒有重重摔倒在地,而是落入了一個結實的懷抱,執廢轉頭去看,才知道那是沐翺,而面前的兩名士兵,也被徐彥制住無法動彈,軍醫一臉的面無表情,将心比心,執廢理解軍醫的自責和無奈,畢竟軍醫要負責的是整個軍隊的傷員,而非單純的個人,懷抱仁心可能會失去更多救治他人的機會,醫者本無能救與不能救,但上了戰場,連大夫也是軍人,時刻要以軍隊的榮譽與利益為目标。
在徐彥與沐翺兩位高手面前,兩名士兵敢怒不敢動,均惡狠狠地等着攪局的執廢,而執廢卻連苦笑都做不到。
他們的心情,他又何嘗感受不到?
沐翺本來很生氣,區區兩名兵士竟然敢對殿下動粗,但是他更關心的是執廢的身體,一手穩固地扶着執廢的身體,一邊問,“沒事吧?”
執廢額上冒了些許冷汗,輕微地搖搖頭,想說沒事,小腹傳來的陣痛卻讓他一時開不了口,徐彥環視了一圈,對沐翺說,“先出去再說吧。”然後轉頭對那兩人道,“你們也跟着,帶上那個人。”
周國大軍突襲兩國邊境奪回一城,算是短暫的按兵不動之後的一次奇襲,士氣大振,這場勝利的消息沒過多久就傳到了皇都,戰勝的喜悅一掃先前的陰霾。
滿朝文武不再圍繞着該不該開戰而争論着,質疑陛下的能力本來就是不明智的舉動,而眼下,朝臣們的目标都放在如何将這段戰事寫入史書,帝王歸來之時要呈上怎樣的慶功文書。
甚至有些宮殿的宮人們挂上了喜慶的紅燈籠,百姓們茶餘飯後聊得最多的也是戰争。
戰争,本不應該是件值得人們喜悅的事,而跟風這個習慣,卻讓多數的人忽略了這一點,談及戰事,多數人興致高昂,更有胸懷大志的青年志士恨不能投身戰火報效國家。
無邊落木蕭蕭下,秋去冬來斷腸時。
眼見別院的高挂的紅燈籠,伊人輕嘆口氣,攏了攏肩上的披風,卻仍覺得冷,身冷,心更冷。
而內心的酸楚,心中的擔心,是身邊人都無法理解與化消的,迎風只能聞到落木枯草的衰敗味道,絲毫感覺不到一絲可以喜悅的情緒。
“主子,這裏風大,回屋裏吧!”想再為她添一件衣裳的綠芳面露憂色,卻不敢多說話,不遠處駐守冷宮的宋景滿一絲不茍地站在原地目不斜視,原本活潑的小宮女此刻只能暗自嘆氣,卻是因為這種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而就連她,也不能解開主子日漸緊皺的眉頭。
沐妃點了點頭,雖然心情擔憂,但性子溫和的她也能理解身邊伴她多時的宮女的心情,淡紅的唇動了動,正欲轉身進屋。
一道灰影嚣張地竄入了冷宮,越過駐守的侍衛,直闖入沐妃所在的庭院。
只一瞬間,兵器交接的聲音便在空曠寂靜的院子裏傳開。
綠芳本能地護在轉過神來的沐妃的身前,卻和沐妃一樣在看到那道灰影時震驚了。
一對淩厲的杏眼,面容英俊,颀長身材與高超的劍招,即使宋景滿與他過招時間不短,卻依然占不了上風,氣急敗壞的宋景滿正要采取快攻的時候,只聽得柔弱女子的一聲“住手”。
雙方都同時停了下來。
縱使過了十多年,歲月卻獨對那人有所偏好,臉上不僅未添多少風霜,甚至寡淡的神情更添幾分清秀如畫,淡雅美好。
面對眼前思念了這麽多年的人,沐丹鶴只能哽咽着用嘶啞的聲音道,“姐……”
“……丹鶴?”沐妃全身微微顫抖着,突如其來的震驚讓她有些難以适應,心中的喜悅卻是泉湧而上,“真的是你?”
沐丹鶴艱難地點點頭,若不是宋景滿一劍橫在他面前,早就沖上去了。
宋景滿在沐妃與男子之間看了眼,利劍爽快一收,轉身離去,“一刻鐘,我就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
綠芳還在驚訝宋景滿怎麽這麽好說話的時候,丹鶴已然躍起攔在宋景滿的面前,“什麽一刻鐘?你有什麽能耐在一刻鐘後趕我走?!”
宋景滿皺眉,“宮內禁軍可不是這麽好對付的。”
丹鶴怒火中燒,還要再說什麽的時候,綠芳連忙上前拉住他,不自覺地用了從前的稱呼,“少爺!你千裏迢迢困難重重地過來該不是就為了和宋師傅吵架的吧,有什麽話趕緊跟主子說吧,被發現了你走得了,主子和我該怎麽辦啊!”
這聲勸,讓丹鶴稍微冷靜了下來,收劍快步到沐妃的身邊,激動得不知該說什麽好。
沐妃輕拍着青年的背,眼中雖是淚水盈眶,嘴角卻噙着微笑,“這麽多年了,你的性子還是沒變……”
宋景滿守着院門,偶爾朝裏面的院子望一望。
擅闖皇宮的人竟然是沐妃的弟弟,然而更讓他吃驚的是,他竟然沒有将這件事情上報,不僅如此,還給他們相聚的時間。
可緊握着劍柄的手卻不自覺地顫抖着,一份莫名其妙的心情占據着宋景滿的內心,對于住在這裏的那對母子,他心裏總有種不知名的感覺,明明只是不需要予以感情的監視對象,卻不知不覺間在幫助她們,而今日見到沐妃那驚鴻一瞥的笑容後,這份心情變得更加濃厚。
而他卻不讨厭,不僅不讨厭,還能感覺到不小的愉悅。
他從來沒有為過一個女人拔劍,他的劍,從來是為了朝廷和主上。
這一次的破例讓他感覺到些許疑惑,從不曾後悔。
一刻鐘後,那道灰影如約無聲地掠去,仿佛從來沒有來過,他們短暫的兵器相接也沒有驚動任何人,望着門扉緊閉的屋子,宋景滿猜想此刻房中的人不知是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