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沈榮枯在聽風堂邊喝着新綠的茶湯,邊聽底下的弟兄們的争執。
争得面紅耳赤的漢子們一個個掄起胳膊,就要打起來了,一名黑壯的漢子和一名胳膊上有片難看燒傷疤痕的男子已經糾纏到一起,從你推我擋直到動了真氣,一只白瓷的茶碗摔到二人中間,嘩啦碎得幹脆,碎裂聲讓漢子們無意識地回頭看了看上座坐着的老大,沈榮枯雙目微微眯起,露出危險的氣息,那兇猛的目光盯得在場的漢子們心裏一陣疙瘩,紛紛噤聲。
沈榮枯敲着手邊的桌子,好一會,才哼了一聲,“小番兒還沒走呢,這就起內讧了?”
其中一名漢子快速抹了把汗,上前說,“他們自己送上門來,就別怪老子不客氣了,咱們要為死去的弟兄們報仇啊!”
那漢子說完,立時有人附和,“對呀,咱不能讓小番兒小瞧了咱!”
“你殺這一個兩個的有什麽用,離去的弟兄們已不會再回來了!”說話的正是那名胳膊有傷的男子,底下也有不少人是支持他的,雙方又僵持到一起。
沈榮枯沉着聲音,“你們鬧夠了沒有?”
說着站起身來,高大而久經百戰的身軀踏着穩重的步伐,緩緩走到衆人面前,“我們是什麽人?我們是山賊,先是山賊,再說兄弟義氣,別搞錯了。”
看見有不少漢子都露出了困惑的神色,沈榮枯又說,“仇,有人會替我們報,現在,小番兒還動不得。”
說完哈哈大笑着離去了。
執廢看着阿普慢慢解開身上的衣服,視線移開,敲着鳥語花香的窗外,陽光明媚,讓他想起了在宮裏的日子,無論是冷宮或是端居宮,對執廢而言都沒有多大區別,不過是見母妃的次數變少了,見父皇的次數變多了而已。
偶爾和父皇聊天下棋,讨論民生,或是和後宮的妃子皇子們周旋,再無其他。
出了宮,一切卻變得很不一樣。
這幾天的經歷,回想起來都覺得恍然如夢,太不真實。殷無遙和在宮裏時沒多大變化,甚至比從前更加無所保留,更加認真,有時候執廢不清楚殷無遙執着的到底是什麽,令人費解。
變得最多的,是執廢自己,他還不知道對自己的這份改變,到底是該高興還是該憂慮。
有時候,會做關于冷宮的夢,十幾年裏執廢在那裏待的時間最多,那裏可以說是個難得的淨土吧,現在想來,這片淨土,或許還是帝王有意無意間造成的,帝王的不聞不問,加上冷宮的偏僻冰冷,讓那裏少了許多勾心鬥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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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究竟有怎樣的職責,這三年裏執廢也不斷地在問自己,老臣們都說執廢這太子做的不錯,也有不少覺得執廢軟弱無能的大臣們,偶爾會參上執廢一本,多數人是表面恭維暗中排擠。這些,執廢都知道,只是不想去理會,有時大臣們做得太過了,殷無遙也會委婉地提醒他要樹立太子的威嚴。
但在執廢心裏,他本來就不該是太子,因此也沒把殷無遙的話放在心上過。
直到殷無遙堅定而不容拒絕的眼神透過眼睛仿佛能看到執廢的內心,對他說,你便是我大周的太子時,執廢的心裏是有些激動的。
血液裏仿佛有什麽在興奮而湧動着,像是受到了殷無遙的蠱惑,越來越猛烈。
“在發什麽呆吶?”一只手撫上執廢的臉頰,面前是一張曬得健康膚色的笑臉,笑容有些狡黠,舔舔唇,阿普俯身,頗為深情地看着執廢,“像只兔子,好可愛~”
執廢皺起眉,避開阿普的手,往後退了一步,“二王子要是換好衣服了……”微微擡起視線就能看到,阿普衣襟半敞,挂在身上的飾物和衣服糾結到一處,棕發的青年還伸手去解,越解越亂,他倒是笑得越無辜。
“吶,打結了,解不開,你叫子非,幫幫我好嗎?”說完還沖執廢眨眨眼。
嘆了口氣,執廢只好伸手去幫阿普解,明知道阿普是故意的,還是一點一點分開鏈子與布料。
阿普看得饒有興致,“子非,你的手好細,不該來做山賊的。”
“子非是賬房,握的是筆,不是兵器。”
阿普故作驚訝地看着執廢,“哦呀,子非不會武嗎?萬一那些山賊欺負你怎麽辦,萬一哪天朝廷的兵馬來圍剿山寨怎麽辦?”執廢看了眼沉浸在自己演技中的阿普,微微笑了下,“二王子,如果你想從我口中套出些什麽的話,很抱歉,關于山寨哨卡的布置或者山上的陷阱,我知道的恐怕還沒有你多。”
說完正好解開了最後一個結,執廢也不管阿普要再說什麽,禮貌地朝他躬了躬身,叫來外面的侍女們進去收拾,便離開了。
執廢走到外面,距離阿普的客房已經很遠的時候,身旁的某棵樹上越下一個人影,本以為會是一直跟着他的丹鶴,卻是殷無遙。
“父皇?”執廢有些驚訝,看到殷無遙臉上的笑意時,就沒有再說什麽。
殷無遙自然地與執廢并肩走着,發出了低沉而富于磁性的笑聲,“小七,朕暗中聯系了駐紮北城的兵馬,不日便能趕過來,很快我們就能離開這裏了。”
山路并不好走,他們選擇的是一條人跡罕至的路,更是崎岖不平,執廢見殷無遙的心情很好,邊留心着腳下,邊點點頭,“父皇調兵是為了對付沐家?”
殷無遙笑着點頭,伸手去揉執廢的發,“小七……”
那孩子漸漸開始了解自己,明白帝王每一個決策背後的意義。這對于殷無遙而言,是可喜的一步,為了走到這一步,他等了好久,抛卻了作為帝王的尊嚴而守在那孩子身邊,看到他一點一點地鮮活起來,不再默然,殷無遙覺得比什麽都要令人高興。
執廢看了看四周,然後有些猶豫地問殷無遙,“丹鶴呢?”
原本良好的氛圍因為這句話而消散得差不多了,帝王漆黑的眸子沉澱着某種光彩,“朕讓他去辦一些事,晚些時候便會回來。”
那個個性倔強的丹鶴居然也會聽別人的差使,而且那人還是丹鶴一直讨厭着的皇帝,昨天兩人還是仇人見面恨不得相殺的樣子,今天就完全了不同了。
執廢看着殷無遙,毫不掩飾眼裏的驚訝和好奇,這個男人,總是令人無法揣度。
不過,突然覺得,有他在,什麽都不用擔心。
想起了什麽,執廢低下頭,踢開腳邊的石子,語氣有些無奈,“沈榮枯真是個老狐貍。”
“哦?”殷無遙饒有興味地看着執廢說出這般毫不遮掩的話,勾起唇角,“很少見到小七這麽直白地評價一個人啊……”
執廢撇了撇嘴,“他拖着阿普,遲遲不願給出一個明确的答複,既不滿戎籬的作風,又忌憚他們的實力,僵持不下時就拿別人轉開話題,狡猾極了。”
殷無遙臉色黯了黯,“那‘別人’可是小七?他是不是對你做了什麽?”
執廢把聽風堂上沈榮枯用石子讓他将酒倒在阿普身上的事說了出來,鼻子輕皺,想了想又把阿普是害死韓大力的事情也一并說了,雖然這件事殷無遙可能早就知道,但執廢還是不由自主的想要告訴他。
對于阿普或是沈榮枯,執廢都沒什麽好感。
殷無遙聽到執廢說到沈榮枯點過執廢穴道的時候,一股怒氣萦繞心頭,手滑至執廢的腰間,輕輕揉了揉執廢受到石子撞擊的地方,眼色更加深沉,而在聽到阿普企圖對執廢套話的事情時,怒火中燒,手上的力道加大,讓執廢覺得有些痛,擡眼看去,帝王的臉色很不好。
“父皇?”執廢小心輕呼着殷無遙,喚回了帝王的一絲理智,那雙手已經不知何時改為環住了執廢的腰,對這個姿勢執廢一直是覺得疑惑,這不像是父子之間會做的事情。
可是,殷無遙就是這種想到就做的人,禮教倫常于他而言不過是一紙空言,或許對他來說這樣的動作很正常吧。
執廢輕輕皺起眉,就算在帝王來說是正常,他卻還是有些不習慣。
人活着,為什麽就不能簡單些,輕松些呢?
沈榮枯把執廢叫到聽風堂的時候,這次阿普不在,寨主高大的身軀直直伫立在一副畫像前,畫中人一身灰色衣袍,手扶長髯,頭發灰白,目光深遠,站在松柏旁,不染風塵。
聽見執廢走近的腳步聲,沈榮枯沒有回頭,只是盯着那幅畫看,執廢也沒有說話,站在沈榮枯身後,也觀察着那幅畫。
過了很久,沈榮枯才沉吟一聲,“……這畫上的人,是我父親。”
“二十年前朝廷下令肅清前朝太子黨羽,父親深受牽連,家破人亡,我随母親流亡至西北,輾轉偷生,終是落草為寇……”背負着手,沈榮枯的聲調平直,不見喜怒悲歡,談到傷心的地方語調也不見低沉,仿佛在訴說別人的故事一般。
“沈某一向與朝廷勢不兩立,卻也看不慣小番兒的入侵,兩方夾攻,腹背受敵……”說到這裏,沈榮枯轉過身,用兇惡威懾的雙眸盯着執廢直直地看,勾起笑容卻沒有溫度,“子非是朝廷的人吧……”
開門見山,沒有拐彎。沈榮枯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執廢的身份,卻沒有更進一步說是如何發現執廢身份的,恐怕寨子裏也有不少暗中觀察自己的人,難免被人看出蛛絲馬跡,又是這種時候進的寨,沈榮枯怎麽可能不會多加防範?只是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殷無遙和丹鶴。
身子不禁顫了一下,感受到逼人的視線,微微動了動唇,然後勇敢地擡起頭,“只要沈寨主不與戎籬合作,一切交給朝廷,自然可保拔天寨上下平安。”
沈榮枯滿意地笑了笑,“如此,沈某便與朝廷行個方便,若兩國交戰,我的寨子兩不偏幫,事後朝廷也不得圍剿我或是對我招安。”
想了想,執廢還是點了頭,沈榮枯似乎十分信任執廢,竟然沒有懷疑執廢做出承諾的可行度,親自動筆寫了盟約書,簽上名,遞給執廢。
那迅速的動作,仿佛算計好了似的,就等着執廢開口。
心裏邊腹诽着沈榮枯這個老狐貍,執廢拿起盟約書,逐字逐句細細看了,才收進袖中。
事情應該沒有這麽簡單吧。
這麽想時,沈榮枯笑着對執廢說,“子非管寨子的賬,應當也得了不少情報吧?”
沈榮枯眯起眼睛,把玩起桌上玉鎮紙來,執廢頓住腳步,疑惑地看着他,目光裏多了些探詢,“子非承諾不會把那些情報帶走,寨主可安心了?”
聽到執廢的話,沈榮枯立時哈哈大笑起來,“全都帶走也無所謂,只不過,得了寨子的情報,子非還得為沈某做一件事。”
用情報來交換條件,沈榮枯果然是個老狐貍,他知道執廢就算不願意,好不容易争取到拔天寨中立的态度,手中有了盟約,一旦沈榮枯提出要求,只要不是全不可行的,執廢都會答應下來。
簡直和威脅差不多了。
蹙着眉,執廢安靜地等沈榮枯繼續說。壯碩的中年男子臉上的笑意不減,看着眼前素衣纖長的少年,“沈某做的這個決定可謂艱難,戎籬的使者還在寨子裏呢,二王子這尊大佛沈某可沒有能力送走,還煩勞子非——”
說到一半,沈榮枯放下鎮紙,端起杯盞喝了口茶,餘下的話,不用說出口,執廢也能明白了。
傍晚,執廢見到了丹鶴。一臉疲倦的丹鶴直接倒在賬房小屋裏唯一的一張床上,微微喘着粗氣,臉上身上全是汗水,浸透了黑色貼身的衣裳,長發簡單地束在腦後,已經散亂了不少,發絲糾纏在一起,丹鶴卻毫不在乎。
執廢看向一旁坐在太師椅上看書的殷無遙,帝王只是輕蔑地瞥了一眼丹鶴,又轉回執廢身上,“他不過是累了。”
丹鶴不滿的瞪向他,殷無遙只是勾着唇角不說話,眼神卻讓人不敢放肆地冷冽淩厲。
瞬間的殺氣讓丹鶴不禁怔了怔,忿忿地嘟囔了一句,轉過身不再去看兩人。
“到底是做了什麽啊……”能把人累成個樣子,殷無遙吩咐的事情很難辦嗎,看丹鶴卻沒有不情願的樣子,很奇怪。
“沒什麽——”殷無遙看着手上的盟約書,邊輕笑了起來,“小七還差了點火候,若是讓朕去,沈榮枯定不會有這膽子讓朕處理這麻煩的戎籬王子……”
執廢瞪了眼殷無遙,對方卻笑着從椅子上坐起身來,拉過執廢的手就往外間走去,留下倒在床上面對牆壁目光幽深的丹鶴。
“好了,說吧,小七想問什麽?”忍着笑意,殷無遙故作認真地問。
把就要脫口而出的疑問先壓了下去,執廢擡眼看着帝王,“你和丹鶴到底是怎麽了,兩個人都怪怪的。”
丹鶴本該是誰也指使不動的豪爽男兒,殷無遙也是個不懂得遷就別人的帝王。
如今,一個雖有不甘卻情願為另一個做事,另一個居然也能容忍他霸占了房子裏唯一的床。
殷無遙撥弄起執廢的碎發,有些陶醉在發絲與手指嬉戲的感覺,漫不經心地說,“對待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法,身為君王,便要深谙任人的學問……”
看着那雙墨色如夜的眼瞳裏映着自己的影子,殷無遙露出溫柔的神色,“朕會一點一點地教你。”
窗外是飛鳥還巢撲打翅膀的聲音,殘陽如血,将人映照得面色微紅,房中光線有些昏暗,狹窄的空間裏傳來兩人淡淡的呼吸聲。
少年的素衣上染了雲霞的緋紅,襯得他幾分明媚,身邊的男子俊美英挺,眸光深沉,畫面竟十分和諧。
“唔……怎樣才能讓阿普下山呢?”執廢有些苦惱,看向殷無遙。
帝王嘴邊是高深莫測的笑容,輕而淡,“小七先告訴父皇,為什麽不叫沐丹鶴殺了他,他可是害死韓大力的元兇。”
執廢略有驚訝地看着帝王,“丹鶴的劍不是用來做這種先下手為強的事,要正大光明的決鬥,阿普是在戰場上殺了韓大力的,那我便要在戰場上向他讨回來。”
“哈哈哈,說得好!”殷無遙笑得高興,他用力地揉了揉執廢的頭頂,掌心的溫暖讓執廢覺得舒了一口氣,有點安心。
殷無遙雖然用手段,卻并不認同暗殺這種不光明正大的行為,這是君王應有的氣度,就算心中再仇恨對手,也要在真正能決一勝負的地方堂堂正正的擊敗對方。
感覺距離殷無遙似乎又近了些。
帝王看了看天色,對執廢說,“對付戎籬二王子,只有一個字,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