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眼見着殷無遙身上的傷漸漸好了起來,執廢卻越來越擔心。
第一天,喂他吃粥時,會輕言調笑,有時關切地執廢小時候的事情;第二天,習慣早起上朝的帝王睡到日上三竿,很用力地搖醒他,迷蒙的雙眼好半天才變得清晰;第三天,不僅是早上起不來,白天也嗜睡,明明說着話,下一刻便聽到平穩的呼吸聲,已是睡得正酣;第四天,一天都沒有醒過……
現在已經是第七天了,殷無遙已經三天沒睜開過眼睛了。
沒有發燒,傷口也沒有惡化,氣色看上去也不錯,甚至連風餐露宿時曬黑的皮膚也養白了,就是不見他醒過來。
執廢想到了植物人。
雖然植物人是在重傷之下意識不清醒造成的,而殷無遙沒有任何征兆地陷入了睡眠,怎麽想都覺得怪異。
他仔細檢查了桌上的藥,沒有一種是會産生這類效果的,食用的野菜和米也沒有問題,那麽,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張熟睡的臉,淡淡的,像是在做什麽好夢一般。
他突然覺得害怕。
陌生而危險的環境,隐約動蕩的時局,身邊陷入沉睡而無能為力的帝王,世上仿佛就只剩下自己。
但是,他不可以害怕。
他要活着,他們都要活着。
執廢在不斷嘗試叫醒殷無遙的方法時,有人怒氣沖沖地推開了房門,竹子搭建的小屋發出吱呀吱呀的踩踏聲,才轉過頭,就被人轟地推到一邊,火紅色的衣角出現在視野裏,這個角度,執廢只能看到她的側臉。
二十歲左右的年紀,烏黑如墨的長發绾成一個精致的發髻,簡單清淡的妝容,将女子的妍麗展露得淋漓盡致,細長的眉,小巧圓潤的唇,一點绛紅,風骨無邊。
“主上!”她撲到殷無遙床沿,不敢上前一步,卻又小心翼翼地探向男人手腕處,纖指輕輕一捏,臉色驟變,顫抖的唇緩緩吐出幾個音節,“怎麽會……這樣……”
執廢站起身,走到她身旁,看着面無血色的女子,“他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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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這才回想起房中還有一人,睜大了一雙漆黑眸子,柳眉倒豎,“你是誰?為什麽主上會變成這樣!”
不舍地又将目光投向床上靜卧着的殷無遙,戀戀不舍,“屬下等了十年……才又見到了您……可……”
這話語裏的仰慕和迷戀,不是一個屬下該有的,可是,像殷無遙這樣的人,有幾個女子見了不心動?
二十歲,在這個時代,已是兩三個孩子的母親了。
她就是殷無遙口中的“探子”吧,雖然執廢第一時間沒想到會是個女人。
執廢斂去眼裏的一抹複雜神色,蹲下身拍了拍女子的肩,仿佛安慰,然後将他們一路發生的事跟她簡要說了一遍。
女子聽完只是皺着眉,低沉着聲音,冷笑一聲,“殿下?你果真沒騙我?”
執廢不解,“我說的都是真的。”
女子搖搖頭,冷靜地看着執廢,“先說一點,我侍奉的是主上,不是你,要是讓我知道你暗中對主上下了手,就算天打雷劈,我也會殺了你。”
眼中的狠厲和陰沉,讓執廢不寒而栗,這般殺氣,非是一般人可以抵抗的。
“主上的毒需要靜養,接下來的日子裏我會全心為主上配藥,至于殿下嘛……想必殿下一定很願意為主上分憂,頂替我留意寨子裏的風聲吧?”不等執廢回應,女子似是對執廢有所抵觸般,不耐煩地說,“我在這寨子裏做藥師,此處是我的藥廬,一般寨子裏的人除非受傷不會接近藥廬一步,主上想必是知道這點才安心在此養傷的。”書香門第執廢機械地點着頭,腦子裏想的卻是殷無遙沉睡的原因。
緊緊皺着的眉被人用手指按住,女子毫不客氣地朝執廢的眉頭彈了一指,“殿下,不要兀自發呆啊,收拾好了就跟我上山進寨,我就說你是來投奔我的遠房親戚,放心,寨子裏的人都沒有你們宮裏那彎彎心思,很好應付的,只要你自己不說漏嘴。名字嘛……就叫子非吧。”
不期然地看了眼執廢,只見他的眉頭鎖地更緊。
“怎麽?不喜歡,還是你有別的什麽名字?”女子不滿地問。
還能用什麽名字呢,執廢緩緩搖了搖頭,“就這個吧,很好聽。”
紅衣女子的名字是十九,原先是殷無遙的影衛之一,影衛的名字就是編號,低等的影衛連編號都排不上。
十九來拔天寨已經十年了,花了十年時間取得了寨主的信任,她醫術高明,救死扶傷,成了寨子裏的活神仙,粗莽的漢子們都把她當做天人一般,人又漂亮,很受一衆山賊們的歡迎。
拔天寨的債主沈榮枯是個高大壯碩的漢子,一臉連到耳朵的絡腮胡子,肥厚的嘴唇,一對發起怒來銅陵般大的可怖雙眼,一指寬的濃黑眉毛,只要他在堂上一坐,光是氣勢就壓得人不得不低頭。
沈榮枯只随意揮揮手,就讓十九帶着執廢下去了。
十九問執廢,“你會做什麽,我就安排你去哪裏。”
執廢想了想,“做賬吧,國庫年年呈上來的賬本父皇都要我仔細看過,所以對做賬還有點信心。”
十九點頭,依然不怎麽待見執廢,“那就做個賬房吧,正好寨裏的賬房老張頭最近眼睛不行了,你就過去替了他。”
冷淡的語調,公事公辦的态度,十九對自己的嫌疑還沒有洗去吧,所以處處提防着,執廢嘆了口氣,跟着十九走過一個山頭,才到了那間簡陋的賬房。
拔天寨建立在山體連綿的丘陵之上,樹木茂盛卻不算多,西北地區的沙土偏黃偏幹,此處的植被還算蔥郁,地形也複雜,主山是沈榮枯及其心腹住的地方,此外別的山頭上還設了十洞,每個山頭為一洞,設一個洞主,管理底下的衆多山賊。
十九帶執廢去的地方正是二洞,距離沈榮枯的山頭很近,來往半個時辰也不到,而且賬房也安靜,只聽老張頭交代完一些事後,執廢就開始核對賬本。
山賊多是不識字的漢子,對于識字的賬房也很是尊敬,老張頭人不錯,也幹了很多年,深受漢子們的尊敬,連帶着也對執廢有了幾分好感。
十九安排好執廢的事情之後立刻回到山下的藥廬,也不知道殷無遙什麽時候能醒過來。
既然是作為探子,要獲取情報自然是從他們的賬目下手了。
執廢看着堆在桌面上的厚厚的文冊,大概積攢了好幾個月了,壘成一座小山,那樣子,讓執廢想起了左公公每次辛苦地搬運奏章時的情景。
也不知道聞涵沐翺他們好不好,這段逃命似的日子,讓執廢連思念的心情都摒棄了。
直到坐下來,喝一口質地并不好的茶,研開石硯上粗糙的墨,執廢才有時間慢慢理清思路。
他還有好多問題,沒來得及問殷無遙的。
比如說,中毒。
殷無遙跟當年自己的狀況非常的像。
是戎籬下的毒嗎?他們又是什麽時候、怎麽下的毒?
十九沒說這是什麽毒,只看她的臉色就知道不是那麽容易解開的毒,藥廬裏的藥基本上都是傷藥、瀉藥、傷寒藥,執廢沒再見過別的藥草,難道十九另有做藥的地方,卻不便向自己透露。
或許,十九将自己送上山,也是因為對自己的戒心。
在她眼裏,只有殷無遙才是最重要的,她的主上,她甘願為他耗盡一個又一個十年。
看着手中狂草的字跡,執廢搖頭揉了紙張,扔到一邊,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如此煩躁。
從十九的眼神中,執廢知道這毒雖然難解,卻并不是不可解的。
那麽,殷無遙是有救的吧。
執廢核對完今年四月的賬目,已經是正午了,他從上午辰時開始,将近兩個時辰,小屋裏泛着許久沒人清理的黴味,習慣了,也不覺得難聞了,就是悶在屋子裏心情不怎麽好。
伸了個懶腰,執廢正打算去山澗裏打點水來,就聽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名赤膊漢子走了進來,臉上滿是興奮,“子非!子非!快看看這寫了啥?”
執廢接過漢子手裏的紙片,慢慢念了起來,“大米五十石,白面十石,竹葉青二十壇……”
聽到“竹葉青二十壇”的時候,漢子的眼睛立刻發起亮來,執廢笑了笑,“這麽多酒,是誰要請客啊?”
大概是被看人穿了嗜酒的性子,漢子聽了臉上一紅,支支吾吾,“是、是寨主啦……”執廢卻皺了皺眉,“寨主無端端的請什麽客,寨子裏是有什麽喜事嗎?”
漢子馬上換了一副嫌惡的嘴臉,“還不是那些小番兒!年前才來過一次,現在又來了!哼,小番兒打不過朝廷,就把主意打到我們……”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不得了的話,忙雙手捂住了嘴巴,看執廢确實什麽都不懂,怔怔地看着他,那漢子才嘿嘿一笑松開了手,大力拍了拍執廢的肩,“沒什麽沒什麽,哈哈!子非你快點把帳算好,給我撥了錢,老子好領着兄弟們下山采買。”
執廢淡淡笑了下,點點頭,“韓兄你等等,我一個時辰後給你送去。”
送走韓大力,執廢不可遏止地握住了雙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