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屋前栽了幾枝翠竹,小屋的側面撐起一扇窗子,隐約窺得整潔的布置,殷無遙看了眼執廢,“此處便是那困擾着西北十府官員們的寨子,這是其中一間屋子,朕的探子就在這裏。”
說完眼裏閃過一絲笑意,“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是小七教朕的。”
執廢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着他,這裏就是堪稱西北三大患之一的拔天寨,怎麽會如此輕易地就潛進來了?
殷無遙只是但笑不語,壓住略顯急促的呼吸,伸手想去揉揉執廢的發,執廢目光躲閃,錯開了殷無遙伸出去的手,卻見那人并未收手,而是直直往前栽了下去。
那一刻,殷無遙臉上是無比落寞的表情。
執廢有些慌亂地伸手去扶住他,但是殷無遙的身軀實在高大,人也沉,這一扶沒把人扶住反而連帶着兩人一起倒下,地上傳來一陣悶聲,執廢睜開眼瞧了瞧兩人狼狽的處境,殷無遙疲憊地靠在他身上,而他做了肉墊。
費力地撐起身,執廢看着雙目緊閉唇上沒什麽血色的殷無遙,他以為帝王只是累了而已。雙手環過殷無遙的腋下繞到後背,想要就着這個姿勢扶起殷無遙來,卻在觸碰到他背上時,指尖傳來濕濕冷冷的感覺。
執廢抽回一只手,攤開的手掌上滿是污濁的血跡。
腥紅色,看得人發暈。
執廢死咬着下唇,将殷無遙全身的重力都放到他身上,一步一步,生怕将他背後的傷口扯得更嚴重,慢慢地挪到了小屋中。
屋子裏很安靜,桌上落了一層薄灰,屋子的主人似乎有一段時日沒有回來了,這屋中住着的既然是殷無遙的人,執廢也不客氣地半拖半扛地将人扶進內間。
輕輕地将人移到床上,呈趴卧的姿勢,執廢從屋裏找來剪刀,從下往上一點點剪開殷無遙身上的麻布衣服,只要稍一用力就會扯上布料已經和傷口黏在一起的地方,雖然殷無遙強忍着疼痛,還是不免會顫抖。
殷無遙的傷本不重,可拖得太久了,一路又是馭馬又是施展輕功還帶着執廢,血液早浸透了他身後的衣衫,黏黏膩膩,将粗糙的麻布浸得濕滑一片。
執廢努力控制住發抖的手腕,越到接近傷口的地方越是緊張,額上滲出點點汗水,手指偶爾不經意地碰觸到對方光滑彈性的背部,讓執廢更是緊張不已。
是什麽樣的君王,能忍受粗糙的麻布衣和酸臭的汗味,放着錦衣玉食和奢華的享受不要,獨自承受孤軍深入的危險,玩命一般,只為摧毀一個強大的對手。
是什麽樣的君王,能在危險的時候為別人擋了一箭,盡管那人卻一點不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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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廢斂下心神,手上機械般地動作着,小心翼翼地剪開多餘的布料,實在動不得地方,只有取來溫水和軟布,細細地濕潤皮肉和布料,一寸寸撕開,模糊的血肉猙獰地往外翻,血肉的腥味不斷刺激着鼻子,胃液不住地翻騰,執廢忍不住手上一抖,一下子生生撕開了好幾寸,暗紅的鮮血簌簌地往外冒,讓失血過多的殷無遙疼得醒了過來,發出一聲慘叫。
“對、對不起……”執廢咬着唇,放輕了動作,卻聽見殷無遙悶聲在笑。
“呵呵……好你個小七,下手這麽重,是想公報私仇嗎。”說着側過頭幽幽地看着執廢繃緊的小臉,“這回父皇也讓你利用一番,做了回盾牌……”
執廢聽了這話,心裏好不窩火,都什麽時候了,殷無遙還有心思開玩笑,手上故意放重了力道,沉着臉道,“別說話!”書香門第殷無遙雖然呼痛,卻仍盎然有趣地欣賞着執廢認真嚴肅的臉色。
屋裏的藥一應俱全,執廢從架子上取出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連同殷無遙卸下的人皮面具放在桌面上,瓶罐上面還細心地貼着标簽,什麽“回春露”“凝血丸”,看字面上的意思就能猜出裏面的藥是做什麽用的,想必原本住在這裏的主人也是一個經常受傷的人。執廢一個個看過,揀了認為有用的,就一刻不停地回到床前,仔細擦拭好的傷口雖然還十分猙獰,冒着血氣,但已沒有了最初執廢看到時的血肉模糊。
執廢取出“凝血丸”的瓶子,倒了兩枚藥丸在手上碾碎了,慢慢敷上殷無遙背後的傷口,殷無遙因失血過多而陷入了短暫性的昏迷,熟睡般的臉龐隐去了平日刻意釋放的君威,毫無歲月痕跡的臉上多了幾分儒雅溫和。
沒有繃帶,執廢便找來一件素白幹淨的長衫,齊整地扯下袖子,撕成一條一條,輕緩地纏過殷無遙的傷口,從後背繞到前胸,一圈又一圈,指尖有些冰涼。
傷口包紮好後,執廢為找了件衣衫,換下殷無遙髒污的衣服,皺着眉頭看了眼那已經不能稱為“衣服”的碎布,執廢團好放在一處,擡頭看看天,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許多,他還沒有好好看過這間屋子和附近的地形。
雖然身處拔天寨,執廢卻一點危機感都沒有,大概是殷無遙的話語和表現太過自信,讓他不知不覺就産生了這樣的感覺。
以前聽過關于這個山寨的事情,似乎被人們傳得邪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個個如鬼魅那般,附近家裏有小孩子的睡不着父母大抵都會把寨子裏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說上一番,據說能止小兒夜啼。
執廢輕笑,任何朝代裏傳說中的山賊都被人們醜化得十分不堪,失了他們原本的面貌,其實無論是什麽大奸大惡之人,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
世上人活着就有追求,有人為名,有人謀利,有人劫富濟貧,有人殺人放火,本來就是正常的。
殷無遙追求的,大概就是親自擊敗強大的敵人,并将國家治理得蒸蒸日上,不管用什麽方法,不管後人怎麽評論他,完全不在意。
那麽自己呢?自己追求的是什麽呢?
這間屋子附近都是樹叢,沒有別的人煙,而繞過屋後能看到不遠處山丘頂上的哨卡,大概那裏才是拔天寨重要的地方。這片地區山體延綿,不是住在這裏并且經常出入的人,很難找到出路。
執廢不再往上走,而是轉回到屋子裏,看了看後院的廚房,生火做飯的工具也是一應俱全的,只是很少使用,有的都鏽了。米缸裏還有不少的米,附近也有一些可食用的野菜,以前學野外求生的時候學過辨認,找起來也簡單。
不可思議,就算想起了前世的事情,執廢也沒有任何抵觸了,很自然地運用以前學過的知識,很平淡地回憶起來。
沒有覺得傷心難過,就算想起周郁,也是自然而然,不用去掩飾什麽。這樣想來,心情也變得平靜許多,那份回憶就像遙遠的某個地方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一樣,回想起來,嘴邊會泛着淡淡笑意。
執廢摘了些野菜,将鐵鍋上的鏽刷去,從米缸裏舀了幾勺米,在簡陋的泥爐上生了火,鍋裏放了水和米,熬起粥來。
對于殷無遙,他還不知道要用什麽心情去面對他。
執廢坐在竹子搭的臺階上,看着漸漸沉下去的太陽,嘆了嘆氣。
看那鍋粥已經熬得差不多了,執廢小心盛了一碗,端進屋裏喂殷無遙吃下。殷無遙背上的傷止了血,臉色雖然還不怎麽好,但氣息已經平順下來,除了額頭有些燙以外,醒來時,人還挺精神。
端過碗,殷無遙看着濃淡剛好的青菜粥,舀了一勺放入口中,緩緩咽下,執廢将米和菜都熬得很夠火候,吞咽起來毫不費力,而且味道清淡卻不乏味,殷無遙有些驚訝地擡起頭,“唔,沒想到小七做的飯這麽好吃……”
說話人的眼裏卻閃着戲谑的光,嘴邊一抹笑意,不等執廢說話一口接着一口地吃了起來,直到能看見碗底。
“小七如何學會這些的?”殷無遙任執廢掀開他的衣衫看背後的傷,傷口上了藥确實沒那麽疼痛,可動作幅度一大牽扯到幾塊肌肉,那疼痛可不只是一點。要說這傷口,有一半還是殷無遙自找的,施展輕功的時候覺得背後的箭頭紮着難受,索性內力一催,将箭頭排出體外,而這一舉動,将帶着倒刺的箭頭鈎得傷口更寬,也更猙獰。
執廢小心察看着,一邊說,“在馳驟宮時跟母妃和綠芳學的……”
總不能說是前世帶着的記憶吧,不過小時候倒是常跟在綠芳身邊看她燒菜,也學了不少。
殷無遙的眼神黯了黯,嗓音有些沙啞,“從小?”
執廢有些不明所以地回答他,“從小啊……”
那孩子從小就做了這種下人才做的事情嗎,殷無遙抓住被單,他自诩掌握宮裏的大小事情,甚至每天宮裏發生過的事情都略知一二,他也知道冷宮的生活艱苦,可艱苦也只在字面上看到而已,并未真正在乎過。
直到親身體會,卻又是另一番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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