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那氤氲着水汽的桃花眼,與記憶中的柔情溫婉似是而非。
還沒看清那人的面貌,就聽見他急切地叫嚷着:“姐!丹秋姐姐!”男子高大的身軀擋在執廢身前,投下一大片陰影,待他靠得近些了,執廢才看清了他的長相。
男子年約二十五六,一身黑色緊身勁裝,衣料下繃着結實的肌肉,面貌清秀,五官端正,有點書香世家的文墨風味,又帶點江湖游俠的灑脫不羁,薄唇微微泛白,胸口因情緒激動而起伏劇烈,一雙精神的杏眼滿帶喜悅地看着他。
相較于男子的熱切,執廢卻只有深深的不明就裏。
……不是戎籬刺客嗎?
“怎麽啦,不認得我了?姐姐,我是丹鶴啊!”男子急得差點要伸手去搖醒對方,可一見那單薄的身軀,又面色不忍。
“可是……”執廢不太好意思地打斷對方,“我不認識你啊……”
而且,我也不是女的,執廢心想。
真不知道那人是個什麽眼神,要劫人也不看清楚一點。
只見那人猛地吸了一口氣,撲到執廢身前,兩手毫不客氣抓起執廢,一時用手捏着執廢的臉,眉、眼、鼻、唇細細摩挲一遍,仿佛在确認與回憶中的那張臉相差多少,一手移到執廢的脖頸摸到小小的硬核,最後不甘心地咬着唇閉上眼,吼了句“得罪了!”兩手就覆上了執廢的胸口……
于是那名叫丹鶴的男子之後就一直頹敗地坐在馬車裏,表情那叫一個郁悶。
執廢看着将臉埋在手掌裏的丹鶴,猶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當時是有些想離開那是非之地的,但執廢也沒想到他竟然是這麽戲劇性地離開了皇宮。
不過,周國失蹤了太子可不是一件小事。
大概皇宮裏會亂作一團,殷無遙也會動員禁衛軍的吧,執廢還有想要做的事,還要想要保護的人,江左七策只是一個開頭,上位者的一個決策可以左右無數人的生死,能利用這個位置救更多的人,比起個人的努力,要有效得多。
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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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個詞,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位講求效率和手腕厲害的帝王。
不經意間,和帝王接觸的時間多了,執廢的某些觀念也潛移默化着。
自己突然被劫走,不知那帝王是什麽反應呢,反正是一個好用的棋子,就算丢了也有別人可以頂上吧,執廢恹恹地想。
執廢看了看身邊的男子,雖然有點莫名其妙地被他劫持了,後腦勺還隐隐作痛,但他是為了救他姐姐,倒也情有可原。
趁現在天色還早,回去的話局面應該還不會很混亂。
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執廢斟酌了一下語氣,“那個,丹鶴……你能不能,讓我回到宮裏去?”
丹鶴從手掌中擡起頭,斜了他一眼,微紅的眼眶裏蓄着悲痛,“回去?那種地方你還要回去幹什麽?”
執廢苦笑,可是,正如母妃說的,不留在那裏,又能去那裏呢,原本對于他而言在哪裏都是一樣的,好不容易那個地發對執廢而言有了一些意義,“我是太子……”
不是沒有質疑過那份意義對自己而言的重要性,盡管這是在殷無遙的軟硬兼施與有意無意的刺激下産生的,讓他意識到自己并沒有自保與保護他人的能力,命懸一線之時,不是沒有害怕過,不是沒有彷徨過。
可除了這一點意義,他再找不到任何支持下去的理由了。
權力是很可怕的東西,他有一種秘魔之力,讓陷入其中的人,不管是自願的,還是被動的,都無法置身事外。
猜測、疑惑、不甘、震驚、訝異……最終定格在憤怒上。
丹鶴瞪大了眼睛睨着他,牙關緊咬,每一個字都用了十分的力像是從齒縫間咬出來的,“你是太子?殷執廢?”
說着細細地又看了看執廢的臉,那雙桃花眼流露的神情觸碰到丹鶴內心深處最軟弱的角落。
雙手扣在執廢肩膀上,手指都差點要插到肉裏,執廢吃痛地哼了一聲,抗拒地揮動着手臂,可是無論如何反抗,那雙鐵鈎一般的手牢牢地扣着,紋絲不動。
執廢盯着丹鶴變得有些瘋狂的眼睛,心下有些駭,他動了動唇,可沒過多久脖子就被丹鶴的其中一只手捏着,大動脈的搏動感覺異常清晰,喉嚨深處難過地溢出幾聲呻、吟,可丹鶴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就是你啊……姐姐和那個男人生的小白眼狼!”
執廢勉強撐起眼皮,缺氧的痛苦折磨着他,憋紅了的臉青筋浮現,一手死死巴着丹鶴的手做着垂死掙紮。
“姐姐在冷宮裏受盡苦難,你卻做了那逍遙的太子爺!老子今天要替天行道,殺了你這白眼狼!”
秋楓火紅如焰,是她最喜歡的顏色,明豔而不造作,熱情而不狂妄。
從來沒有聽她提起過自己的名字,執廢也不知道她塵封在內心深處的往事,原來母妃的名字是這樣好聽,丹秋丹秋,蕙質蘭心。
可惜,以後怕是沒有法再吃到母妃做的菜肴,聽到她溫婉的聲音。
人在臨死的時候往往能突破很多東西,比如小說裏的主人公會在死亡的恐懼下參透某本武學秘籍,執廢雖然沒有那種能力,卻也在窒息頭昏的時候,想明白了很多。
因為死亡的腳步離他如此之近,他甚至能聽到自己漸漸微弱下來的心跳聲。
全世界都仿佛安靜了下來。
全身心的只剩下一個念頭:他要活下去!
這個念頭在腦中只一閃而過,執廢卻像是得了某種力量,劇烈地反抗了起來,掙松了丹鶴的鉗制,張口就咬在那有力的手腕上,拳上蓄力猛地揮上男人的臉頰,丹鶴怒吼一聲,執廢的腹部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掌。
五髒六腑全被揪住了一般的絞痛,那一拳只怕丹鶴是用盡了全力去揍的,速度之快,讓執廢根本沒看清他的動作,人就倒了下來。
費力地睜開眼,卻看到丹鶴臉上的沉痛,“殺了你,又有什麽用?實力懸殊,勝之不武。而且姐姐也……”不可能出現在自己面前。
錯失了這次機會,以後怕是不會再有了。
說完合上了眼皮,眼角處卻有一道透明的液體滑落。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
執廢突然就想到這個句子,丹鶴是真性情,或許在江湖上他會是個仗劍恩仇的俠客,這種性格執廢并不讨厭,但他卻對丹鶴心有抵觸,慢慢順了順氣,緩緩說了一句話,“既然你這麽關心她,為什麽當時不救她?”
這句話像是一根刺挑起了丹鶴心中的痛,他霍地睜開眼,朝執廢吼道,“你懂什麽!你懂什麽!”
執廢不再看他扭曲的臉,轉過頭,用喑啞的嗓子繼續說着,“你又如何知道母妃是不幸福的呢,至少她在冷宮裏有人保護,有人陪伴……我雖不孝,也不會像你一般魯莽沖動……”
丹鶴憤怒地握緊拳,這次卻沒有落在執廢身上,而是重重地擊在了馬車的側壁上,鈍聲過後,光線透過一個拳頭大小的窟窿流瀉進來。
馬車的車輪軋過路面發出的轱辘聲,和搖搖晃晃的車身時不時發出的咿咿呀呀木質不結實的聲音,混合着沐丹鶴震天動地的咆哮聲,真是一曲令人難忘的交響。
不知過了多久,車內響起冷笑聲,丹鶴看着倒在車板上捂着肚子的執廢,眼裏露出輕蔑,“車行三日,一路如入無人之境,暢通無阻,可見你這太子,沒有多少分量嘛!”
執廢愣了下,原來他已經昏了三天,這三天,皇都卻一點消息都沒有。
昏昏漲漲的大腦已經想不出更多的東西了,丹鶴的一掌糅了內力直摧五髒六腑,疼得額上也滲出了豆大的汗水,自己那三腳貓功夫跟丹鶴相比簡直就是以卵擊石,就算與沐翺相比,丹鶴的武功也只怕有高無低,難得丹鶴不屑動手殺他洩憤,嘴邊泛着苦澀的笑,留他一命,代表他還有點用處吧。
有什麽用處呢……有什麽比太子在手更大的籌碼?
冷不丁地,執廢縮了縮身子。
車身偶爾晃起了簾子,透過簾子,執廢辨不出身處何方,不是窮山惡水就是鮮少人煙的稻田,分不清方向,身體累得乏了,也不管沐丹鶴就在身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是被丹鶴提着領子扔下車的,他似乎不屑于用捆綁的方式對待“俘虜”,挺拔的肢體跳下車時動作迅捷有力,面前是一間有些破落的客棧,小鎮裏似乎只此一家。
撇撇嘴,丹鶴瞪了一眼還坐在地上的執廢,“還不快走!要老子踹你進去嗎?”
老子老子的,跟丹鶴風雅的名字一點也不相稱,光線明亮的地方,可以看出丹鶴生得修長俊朗,分明是翩翩君子,卻似一鍋好湯裏多了幾味敗壞味道的材料,攪出古怪的滋味來。
看到丹鶴右邊臉頰上的青紫痕跡時,執廢才猛然想起是出自自己之手,兩輩子加在一起也沒打過幾次架,每次打架無不被人欺負得慘了才回家,盡管這次是最慘烈的,他卻也讓對方嘗到了苦頭。
執廢也不看他,慢慢爬起身來,中間甚至搖晃了一下,幸而身後有人扶了自己一把,回頭看時,正是他們的馬夫。
駕車的馬夫是個黑瘦的中年大叔,皮膚曬得幹裂,頭發也亂糟糟的,執廢試着跟他道謝,卻發現對方根本不回答他,諱莫如深地看着他,然後幹幹地啊了幾聲。
原來那馬夫是啞巴。
将執廢扶起來以後,啞巴大叔便牽着馬車到一邊,卸了車身,給馬上料,不再理會執廢。
執廢笑了笑,拖着沉重的步伐一瘸一拐地挪着身子,面前的沐丹鶴已經不耐煩地催促了他好幾次。
坐在大堂的角落裏,沐丹鶴叫了幾樣吃食,分了一些給執廢,又留了些遲來的啞巴大叔,便自己吃了起來。啞巴大叔從容自在地坐下,也不講究主仆之分,拿起黃面的饽饽面無表情地啃着,就着稀粥,幾口吃完。
吃晚飯,天色已晚,沐丹鶴讓小二備了一間房,粗略沐浴過後便自己翻身睡到了床上,留了冷冰冰的地板給執廢,“別想逃跑,老子的刀劍可不是好玩的!”
執廢苦笑。
啞巴大叔睡的是馬房,吃過飯執廢從房間的窗戶上往下望,有好幾匹模樣俊秀的馬被栓在那裏,想必是比他們稍晚些到的客棧,不知是什麽樣的人物能用得起這麽漂亮的馬。
在宮裏學騎射武技,什麽沒學到,光學會看馬了,扯扯嘴角,揉了揉青紫的小腹,又摸上了指尖壓力觸感尚在的脖頸,呼吸之間脈搏的跳動清晰可感,昏暗的燭光微微跳動,投射出一片大大的黑暗,縮在這篇黑暗裏,冰冷順着地面襲上了身體,冷得發抖。
滅燈以後,一陣衣服摩擦的細瑣聲音,接着是丹鶴淡淡的呼吸聲。
執廢冷得睡不着,呆呆地看着清冷月光下裝飾在牆上的畫,過了許久,隐隐約約聽到隔壁房間裏有人聲,但含含糊糊的,他根本聽不清。
幾乎就在這時,丹鶴鬼魅一般地睜開眼,黑瞳流瀉着銀色的月華,如獵豹一般坐起身警惕着,一絲呼吸的聲音都聽不見,過了一會,丹鶴快速并且悄聲地穿上外衣,足部輕點落在執廢面前,微蹙起的眉下一雙泛着厲芒的眼睛,他将聲音壓得很低,“敢叫,老子宰了你。”
說完提起執廢便從窗戶越了出去。
這可是二樓啊,執廢驚訝地看着沐丹鶴,夜裏飕飕的冷風灌進執廢單薄的衣服裏,身體輕輕發顫,正咬着牙,人已落了地。
丹鶴兩指放在唇上,吹了一聲哨,不久後,啞巴大叔利落地牽着馬車悄聲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