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日子一天天的過,不鹹不淡,除了偶爾出宮去沐翺的店裏坐一坐,一切似乎還是和原來一樣。
偶爾被幾位妃嫔找碴,偶爾被那位性情古怪的父皇叫去吃飯,偶爾被幾位皇兄拉着去做着做那,似乎在不變的同時,有什麽正在悄然萌發着。
執廢十二歲了,除了身體還是在秋冬季節裏容易生病以外,個子也高了一些,眉眼也跟母妃越來越像了,卻看不出一絲女氣來,想要刻意鍛煉得男子氣概一些,卻總是事與願違,筋肉是結實了很多,身體看上去還是那般纖瘦。
沐翺說這些要慢慢來,但二十歲的他已經鍛煉成标準的六塊腹肌的男性身材了,好的讓人羨慕,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就連聞涵也比小時候壯實了許多,雖然還是那副老老實實的樣子,但也不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相反,在沐翺的教導下還練了一身功夫,與高手過招可能還不行,但自保是綽綽有餘了。
秋風微涼的夜裏,執廢披了件衣服走在冷宮內院。
月色明朗,投在樹木的枝葉之間灑下了點點搖曳的光斑,草叢裏延續着夏季繁盛的蟲鳴聲,三三兩兩,卻沒有夏天時候的熱鬧了,幾只蟲子孤單地鳴叫着,執廢在路上慢慢走着,聽着那些窸窸窣窣的聲音,淡淡地笑着。
睡不着,最近執廢睡得很淺,母妃說是季節轉換的時候人心情總會有多多少少的浮躁,何況執廢現在在發育,會感到煩躁也是正常的。
略微顯得沙啞的嗓子,發育中的少年共有的特征,執廢嘆了口氣,“唔……睡眠不足會影響發育的啊。”
散步到瓜架附近,聽到細微不明的響動聲。執廢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多年前常相離說的關于七夕的那番話,猜想會不會是在說情話的“牛郎織女”,好奇地湊過去看。
“……!……”
然而事實卻和執廢想象的大相徑庭。
黑暗的架子下,泥土混着血腥味,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微弱得近乎沒有的喘息聲,兩名高大的男子倒在地上,手上還緊緊握着兵器,身上到處都是傷口,黑色的衣服劃開的地方彌漫着血肉的腥味,讓執廢忍不住皺緊了眉頭,壓住胃裏翻騰的嘔吐感,小心翼翼地靠過去探那兩人的氣息。
手指凍得發涼,但觸碰到地上那人的皮膚時,卻覺得更冷了,微微顫抖着,執廢發現兩人都還活着,舒了一口氣,先翻起一個人,将他架在自己身上,緩緩往回走着,執廢擔心動作過大會扯動那人身上的傷,執廢也不懂看傷,只知道應該不輕,也不敢耽擱。
走到月光下,執廢歪過頭去看那人的臉,甫一看到,便不禁叫出聲來,“宋師父?!”
宋景滿似乎被這一聲喚得清醒了些,動了動唇,眼皮卻還是緊緊合着,一副累極了的樣子,蒼白的臉色,幹裂的唇只發出不成音調的聲音,執廢湊近去聽也聽不清他到底在說什麽,只好先将人帶回去,再返回去救另外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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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廢艱難地将人半拉半扛地帶回屋子裏,母妃她們已經睡下了,倒是驚動了沐翺和聞涵,兩人穿着單衣就跑了出來,以為是刺客,卻看見執廢架着一個高大了許多的受傷男子,待再看清一些,才發現是宋景滿。
兩人都有些吃驚,執廢将人放下就坐在地上重重地喘着氣,見到二人,忙說,“瓜架下還有一個!你們快去救人,先不要管我了。”
執廢費力地将宋景滿挪到床鋪上,為他換下帶血的衣服,小心地用清水擦拭了傷口,上了藥,纏了繃帶。做完這些事情的時候,沐翺和聞涵也架着另一個人回來了,“傷的挺重的。”沐翺一邊說,一邊将人放到另一個房間的床上,然後翻出兩件衣服,遞給執廢一件,“看他們的身形,只有我的衣服能給他們穿了。”
執廢點頭,讓他們去處理另一個人的傷口,執廢幫宋景滿換衣服。
沐翺的衣服都是母妃一針一線做的,聞涵和執廢的也是,對于母妃而言,三個都是她的孩子,并沒有因為執廢是她親生的就特別寵愛他,也正因為如此,沐翺和聞涵都很尊敬母妃,把母妃當做自己的母親。
母妃做的每一件衣服,沐翺都會認真地洗幹淨,手裏拿着那件洗得泛白的衣服,上面還散發着淡淡皂角的味道,執廢微笑着,抖開手裏的衣服,為宋景滿換上。
夜裏,三人輪番照顧着受傷的兩人,執廢來到另一個人的床前,才看清了那人的樣子,和周國的人有些不同,張狂的眉眼,褐色偏深的頭發微微卷着,身材很高大,甚至比宋景滿還要高一些,手腳很長,應該是從小習武的緣故,練就了一身結實的肌肉。
“不像是周國人,有點像戎籬人。”聞涵沉吟道。
沐翺也點頭,“我曾經見過戎籬的使團,這人有戎籬一族的特征:棕發,鷹眼,高鼻,而且身上還有刺青。”
說着翻起那人的衣袖,手臂上是一條蛇的刺青,環曲的蛇吐着信子,怒目猙獰。
雖然有很多疑問,也只能等二人醒來再說吧。
首先醒過來的卻是那個傷得比較重的外藩男子,勉勵地撐起身體,雙目無神地看着搖曳的燭火,半晌,注意到房間裏的人,警惕地看着幾名少年,随即用生澀的話語問,“這是哪裏?你們是誰?”
執廢說,這裏是冷宮,我們只是路過救人而已。
那人一手撐着身體,一手四下摸索着,沐翺見了,就将桌上的刀扔到他面前,那是他倒下時躺在他身邊的刀,刀鋒很利,刀身也薄,是把好刀,英雄惜英雄,沐翺擦拭那把刀的時候很是感慨了一番。那人接過刀,道了謝,起身要走。
“你傷還沒好。”執廢說。
那人卻扯了一個笑容,“追殺我的人呢?”
執廢想了想,應該是指宋景滿吧,疑惑地看着他,說,“在隔壁的屋子裏。”
那人明顯地将手中的刀握得緊了些,臉部線條也變得僵硬些許,随即又放松下來,對三人抱了拳,“我要趁他沒醒之前走,你們不會攔着吧?”
聞涵張張嘴,指向那人,“你是刺客……”
那人挑了挑眉,把玩着手中的刀,“那又如何?”
沐翺看向執廢,什麽也沒說,執廢偏頭想了想,對那人說,“你走吧。”
挑釁地看着執廢,“你不怕我連累你?”
執廢淡淡地笑了下,“救了你,就不想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那人深深地看了眼執廢,中氣十足的嗓音,“後會有期!”
就在宋景滿醒來之前翻出了冷宮的圍牆,隐身在一片夜色裏,大概已經逃到了皇宮外。
宋景滿醒來,先是看到執廢,微微颔首,謝過執廢的救命之恩,然後問起了一同倒下的外藩人。
當執廢告知他那人已經走了的時候,宋景滿震怒地從床榻上跳起來,差點就要掐住執廢,雙手握成拳頭,因為對方是皇子且救了自己而不能出手,痛心疾首地喊道,“你怎麽可以放走刺客!”
“你知道那人盜走了我們多少情報嗎?!”
“好不容易才攔下首腦,拼了幾百回合才戰了個兩敗俱傷!怎麽能讓他走了!”
“這是欺君,是犯上!”
“七殿下你不是小孩子了,連是非都不分嗎?!”
眼裏備是責怪、諷刺、懊悔、痛恨、憤怒……宋景滿用力推到面前的椅子桌子洩憤,桌上的藥碗茶壺嘩啦啦碎了一地,因激動而動作劇烈,扯開了好幾道口子,執廢想去幫他止血,卻被他一手揮開。
沐翺很是生氣,管他是将軍還是禁衛軍首領,深深地皺着眉,盯着對執廢動粗的宋景滿,執廢不說話,他不能上去教訓他,心裏一陣窩火,雙拳緊握,蓄勢待發。
執廢等宋景滿稍稍冷靜下來了,才緩緩擡眼對他說,“我救你們,不是為了看着你們厮殺的,要打要殺,出了冷宮随你們。”
将傷藥留在床榻上,執廢轉身出了門,留下一室的空寂。
宋景滿傷勢一穩定就離開冷宮,第一時間回到皇帝身邊請罪。
聽了事情的經過之後,殷無遙只是微微閉着眼,良久,撫上手邊的玉鎮紙,摩挲着玄武光滑的外殼,嘴角噙着笑,“哦,小七真的這麽說?”
語調裏的玩味和某種溫柔卻是宋景滿從未聽過的,身體忍不住地顫了顫,深深吸了一口氣,點點頭,“七殿下确實是這麽說的。”
帝王的喉嚨裏發出了低沉的笑聲,宋景滿只覺得頭皮發麻,面前的陛下越來越看不透了。
執廢以為皇帝知道了那件事會處罰自己,卻在騎射課的時候看到了同樣安然無恙的宋景滿,這才知道皇帝一時心血來潮沒有追究那件事,丢了的情報和一些機密性的東西,宋景滿也沒具體跟執廢說過,既然皇帝都不追究了,也不是什麽重要的情報和資料吧。
課上,宋景滿依舊沒有對執廢手下留情,紮馬步的時間反而還加長了,執廢每次都堅持不到固定的時間,宋景滿也不說什麽,投過來的目光還是一樣的不屑和不在意,執廢不是學武的料子,場上的執清執鑄進步神速,常常需要宋景滿的指導,兩人已經能長時間對打了,而執廢只專注于馬術。
宋景滿自從傷好了以後就更加注意皇都的安全防範,那次的事件也沒再發生過,實際上,那次丢的是皇都的各個守衛點的兵力布置圖,皇帝還是很生氣的,沒有追究,只能說明皇帝可能是一時心情好或者是在籌劃更多的東西,又或者是為了給宋景滿一個将功贖罪的機會,不了了之總有其意義,帝王的心思,總是難猜。
這件事暴露了戎籬表面安安分分下的狼子野心,他們暗地裏籌備了多年的計劃,怕是很快就要浮上水面了吧。
總之,他是不敢再懈怠了。
馬步紮累了,執廢坐到了樹蔭下,靠在樹幹上安靜地看着書的執語擡眼看了看他,露出溫和的笑容,“執廢,你出了好多汗,擦擦,”說着從袖子裏取出一塊絲絹,遞過去,“不然會感風寒的。”
執廢接過絲絹,胡亂地擦了擦,流過汗的身子經風一吹确實感到有些冷,身體顫了顫,對執語笑了下,“謝謝,絲絹……”
“啊,只是一塊絲絹而已,送給你了。”執語輕笑着說,身上淡淡的書卷氣息,配上月白色的衣袍,顯得從容而穩重,執語從小身體不好,不适合習武,騎射課就一直在樹下看着,寒暑皆是如此,身邊總是有一卷書,随手拿着看,已經成了習慣。
執廢抱歉地笑笑,将絲絹收進袖中,抱着膝,看着天空,執語就看着他。
“要不要去看下元節的燈會?”
“嗯?”
執語微笑着重複了一遍,對會經常走神的執廢已經習以為常,“三哥帶你去看燈會,好不好?”
下元節的燈會沒有上元節那麽熱鬧,但別有一番滋味。
不論是什麽攤販,都挂了紅紅的燈籠,遠遠望過去,就像一條紅色的火龍,煞是好看。
遞過一盞燈給執廢,執語自己也拿起一盞燈,看着上面繪的圖案,微微眯起眼睛,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我記得那次父皇的壽宴,執廢對我的燈很是好奇,那時候就想,你應該會喜歡看燈會的吧,果然。”
儒雅地笑着,執語看向裹了一件深色披風的執廢,少年晶瑩的粉頰因冷而凍出了些許緋紅,一雙眸子精神奕奕,像是會将人吸進去一般,忍不住多看兩眼。
上次的事情啊……執廢想起了,這還要感謝執語,看見他的那盞宮燈,才讓執廢想到了孔明燈,只是不知道會讓他産生了這樣的誤會,盡管,燈會上的景色也不錯。
兩人就這樣一路說着不成話題的話語,慢慢走在熱鬧的街道上。
人群攢動着從一處移動到另一處,跟着人流走,漸漸感到有些吃力,才皺起眉頭,執廢就感覺到手上有股力道拉住了自己,低頭就看到了執語一只手握着他的,眼睛卻看向了路邊,手心裏的溫度溫暖而可靠。
宋景滿對身邊的人恭敬地說,“好像是三殿下和七殿下……”
從茶肆二樓的雅間往下看,那兩個一大一小的身影正好淡出了視野之外,一手托着腮,一手慵懶地敲着桌子,耳邊是店裏聘來助興的歌姬甜膩的歌調。
宋景滿有些緊張地看向那位微服出宮的帝王,帝王正看着街上的景色,從他的角度卻看不到帝王的表情。
街上的喧鬧聲與店裏的歌聲漸漸混成一體。
充塞着身體各處感官,寒風吹過,使人也顯得無精打采起來。
殷無遙看向兩人走遠的地方,不可察覺地勾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