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聞涵顫了顫,蒼白的臉色在風中如單薄的紙張,“陛下……陛下竟然想要殺死殿……下……”因為驚訝而不自覺地拔高了音調,猛然用手捂上嘴,踉踉跄跄,看了下四周,确認附近無人才睜大一雙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執廢。
沐翺只覺得風很大,他聽不太真切,執廢和聞涵,他們到底在說什麽?
原本陽光的臉上多了一層陰霾。
執廢低垂着頭,用鞋子輕輕地踢開地上的小石子,兩人還要再問些什麽,卻見到執廢突然擡起頭來,眼裏是說不出的苦澀,就連那看上去很燦爛的笑容也是苦澀的,他一手拉住一個人,“我們回家吧。”
然後,在兩個少年略顯遲疑的目光裏喃喃自語,“希望有用才好……”
沐翺定定地看着執廢,又看了看執廢溫暖的小手握住自己常年握劍布滿繭子的手掌,突然反手一握,将小手包裹了起來。
執廢略微驚訝,颔首,卻沒多說什麽。
聞涵也将執廢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他和沐翺一左一右站在執廢身邊,像一道無法侵入的保護牆,牢牢将當中的小人兒護在其中。
但只有沐翺知道,這個整天需要他們守護的小人兒說不定也在保護他們,用他獨特的方式。
帝王的臉上帶着一絲疲憊地回到光涯殿,侍衛守在門口不遠處,但他們從來不敢靠近那裏一步,兩個影衛從夜色中顯出身形,迅速為他們的主上打開門,執掌了天下間最大權力的男人從容邁步,一名影衛走到案前為他點燈。
另一名則站在門口,面色如常的再确認一次任務,“除了伴讀和侍衛,七殿下也要滅口?”
正緩緩脫下華麗而沉重的衣袍,殷無遙勾起的嘴角在月色的籠罩下顯得有些邪魅,他完美精致的臉上卻沒有一絲不舍,“擅入軍機處就已經是死罪了,還聽到了朕與将軍的談話,若被有心人哄誘,我大周的軍情豈不是被人知道得清清楚楚。”
腦子裏浮現出那沒見過幾面的孩子粉嫩的臉龐,殷無遙只暗嘆了聲生不逢時,不再多說。
只見點燈的影衛站在案前,動作有些遲疑,他是影衛出身,各種感官都很敏感,此刻聞到陛下案前的燈盞散發出一陣陣濃烈的味道,心中狐疑,這盞燈不是陛下原來的那盞,裏面莫非有乾坤,還是……
殷無遙慵懶的聲音響起,能讓人感覺到那種不怒自威的壓迫,“還不點燈?”
“是……”影衛掏出火折,想要将燈罩拿下,卻發現燈罩與燈座是連在一起的,雖然有點怪異,宮裏卻也有這種燈的,可能是陛下原來的燈被哪個笨手笨腳的宮人摔了,才臨時換了這一盞,暗道自己是想得太多了的影衛将火折伸向燈座,“呲”地一聲點燃了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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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無遙漫不經心地朝燈光的地方看去,眼睛卻越來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那盞燈并不是很明亮,卻足以照亮整個房間,很簡陋,一看就知道是臨時趕制的燈盞,甚至連一幅畫都沒有,可它卻将在場的三個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過去——它正在慢慢地上升!
輕輕地、緩緩地,那盞白色的燈飄升到房頂上便停了下來,三人才從震驚之中恢複過來,皇帝的眼裏充滿了振奮與喜悅,“有了,就是這個!快傳鄭将軍過來!”脫到一半的衣衫又被穿回去,殷無遙興奮地在寝宮來回踱步,影衛們有些不知所從,便又聽見皇帝的聲音傳過來,“去查一下是誰将這盞燈放在朕的案上的……”
“慢着,先把那燈給朕取下來。”影衛聽令,一個縱躍翻身而上,輕巧地将升至屋頂的燈摘了下來,遞到皇帝手中。
殷無遙拿過燈,看着燈座流動的液體,愣了一下,半晌,才緩緩地眯起眼睛,一針見血道出燈內乾坤:“居然是烈酒!”
影衛記起先前帝王的吩咐,正待轉身調查,突然想起了什麽,“那七殿下……”
皇帝的目光驟然冷卻,帶着些許輕蔑與不屑,“……暫留他一命罷。”
現在的帝王更關心的顯然不是一個毫無用處的皇子的去留。
影衛躬身退了出去。
執廢看見前方冷宮的宮門,心裏稍稍舒了一口氣,“看來孔明燈是奏效了。”
“孔明燈?那是什麽?”聞涵小聲問道。
沐翺也是不明白,他雖按照執廢的吩咐用很薄的宣紙和細長的竹簽做燈籠,并在燈座上盛滿烈酒,以棉絮撚成燈芯,趁光涯殿守衛不嚴的時候溜進去,将燈放在皇帝的案幾上,但那盞燈有什麽用,又是如何讓陛下不去追究他們誤闖軍機處的,一雙黑如曜石的眼睛看着執廢,滿眼都是疑問。
執廢笑了笑,不說什麽,拉過兩人,“回家。”
執廢将琴還給常相離的時候,正好是一天裏最熱的時候,常相離正在葡萄架下小憩,那天沒有課,離國宴已經過去兩三天了,執廢抱着琴,悄聲走過去,常相離眯起雙眼,停下嗚嗚嗯嗯哼着的不成調子的小曲,“把琴放回內間,走的時候順便将屋子裏的檀香熄了。”
說完不理執廢,又哼唱起來,百無聊懶,也不過問國宴的事情,一派悠然自得,執廢按他的話将琴放好,隔着窗子望向院子裏的那個葡萄架,似乎,自己對夫子的印象一直不太客觀,那板着的臉孔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呢?
想多了,覺得頭有點痛,這兩天執廢的精神不太好,綠芳說是國宴那天披星戴月地回去吹風受了寒,但同行的沐翺聞涵都沒有事,大概還是和先天不足底子差有關吧。
屋子裏的焚香讓這種昏昏欲睡的感覺更加嚴重,執廢走過去将旁邊準備好的細土倒進銅爐裏,香味慢慢淡開。
國宴後三天是國假,聞涵雖不願意,執廢還是讓他回家了,早上在宮門口送他的時候,聞涵眼裏盡是不願,但還是背上包袱朝宮外走去。
沐翺每天都在後院練劍,從早到晚都不覺得累,有時還幫綠芳種種菜澆澆水什麽的。
宮裏也很平靜,除了有時會聽到陛下經常召見邊關将領以外,別的皇子們都安安分分地在各自的寝宮裏休假,也有到別過使臣的行館裏玩的,會到太學院去看常夫子臉色的,恐怕執廢是唯一的一個了。
執廢還了琴,獨自走在朱漆圓柱豎立的長廊內,手扶在木質的雕欄上,因年代久遠而變得光滑的觸感讓執廢微微發熱的手心感到舒服,指尖摩挲了起來,看着欄外的各色花草樹木,漸漸的,發起呆來。
陽光灑下一層薄薄的金色,籠罩在白衣勝雪的小人兒身上。
殷無遙遠遠地就看到那個正在發呆的孩子。
那張白裏透紅的小臉上淡淡的恬靜感覺,和煦的光在他身邊暈開,就連周圍的一片風景也似乎被這種安靜染上,讓人無法忍心破壞這其中的和諧。
帝王危險地眯起了眼睛。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那盞燈與執廢的關系,他心裏還是下意識的否認,說是自己的孩子,但無論找多少個不殺他的理由,該殺的時候還是如棄子一般舍去,他不喜歡後悔的感覺,如果這個一開始就被自己抛棄了的孩子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普通無用……
“陛下,要過去嗎?”侍衛在一邊問道。
殷無遙緩緩搖了搖頭,“改道回光涯殿吧。”
天色漸晚,已經不知道發呆了有多久,執廢想起這麽晚還不回去會讓母妃她們擔心,急匆匆地往冷宮方向走着,沒多留意從側面闖入的一個黑影,正好一頭撞在對方身上。
“對不起……”執廢捂着頭,很快穩住了腳步,擡頭看向對方,一身的太監服飾差點就認不出對方來。
那人緊緊抓住執廢的肩膀,神情急迫中又帶焦慮,跑得氣喘籲籲,被撞上了也并不察覺,只直直地看着執廢,聲音中夾着哀求的腔調:“七殿下……求求你救救殿下!”
砰地一聲跪下來,雙膝狠狠地砸在石磚上,那一刻,執廢仿佛聽見了骨頭與地面碰撞碎裂的聲音,不由皺緊眉頭,“衛曦?起來說話,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衛曦搖頭,慘白的臉上絲毫看不見往日莊嚴的樣貌,他死死咬着下唇,悲痛地看着執廢,“四殿下……只有你可以救他……”
執廢微微嘆氣,衛曦的話沒頭沒尾的,弄得他不知所措,“四皇兄有事,你應該去找父皇的。”
衛曦一聽見皇帝的名字,渾身一顫,壓抑住胸中的怒氣和驚恐,“七殿下……下令對四殿下一派斬草除根的正是陛下……”
四皇子的外戚在朝中有着相當的地位,本來年輕的帝王為了穩固根基是不會輕易動的,但偏偏四皇子的外公因皇帝遲遲不立太子而心焦,做了許多攬權專權的事,最後還與外族私通,觸犯天威,皇帝一氣之下對四皇子一派大開屠殺,就連作為親兒子的執默也不放過。
這半個多月來,執默和他的母妃被父皇關在地牢裏,不見天日,衛曦一家也受到了牽連,這次裝扮成小太監進宮,衛曦是冒着生命危險的,一旦被發現,說不定他會死的比執默還快,但他只想要去看看執默,可奈何地牢守衛森嚴,憑他一個小小伴讀和侍衛的能耐根本無法接近。
于是他去求皇帝最心愛的兒子,執秦。
執秦聽罷,展開惑人的笑容,“要去看四皇弟,很簡單,本宮可以幫你,甚至還可以向父皇求情免去執默一死,但是,有個條件……”
衛曦跪在地上朝執廢重重地磕着頭。
嘴裏喃喃地說着,仿佛咒文一樣的言語,不斷重複着,重複着,“只有你可以幫他……只有你了……”
額頭磕得頭破血流也全無感覺般,地上的血印看得執廢心裏一陣陣發慌。
那雙絕望的眼睛與當初的自己何其相似,執廢扶起衛曦,用袖子草草為他擦了擦額上的血跡,定定地說,“我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