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良木初見
? 一個男人坐在客棧二樓的酒肆喝酒。
桌子闊六尺,卻只有他一人,身旁放着一把刀,用粗布裹着。
男人的面相是看不清的,只有他挺拔的脊背和身上的江湖氣顯出他江湖客的身份。
這家客棧建在馬道附近,所以來往的都是些深藏名勢的人物。雖建得坐南朝北,前方卻有道清江,後依山,也算個風水不錯的。
不少行腳商和江湖客在這裏歇腳,多半是片刻,最多也是一夜的功夫,所以這家客棧也有個風雅的名字,叫良木客棧。
取鳥擇良木而栖的意思。
往日客棧有靜有吵嚷的時候,今天就是吵嚷那一日。掌櫃地是個小年輕,雖然是粗衣布冠的扮相,卻有一雙活絡的眼睛。此刻正支着身子從二樓往下看,就見底下約莫四五個大漢,看面相就不像善茬。
“完喽完喽……”他顧自邊看邊嘟囔,“又不知道要惹出什麽幺蛾子來!”
賬房先生捏着個小本憂生憂主地湊過來:“掌櫃的,哎,掌櫃的……上個月的賬您還賒着我,你看……”
年輕的掌櫃擺擺手,目光卻還釘在下頭:“那就賒着,指不定今天的還能一起算!”
說着又漸漸變成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蔫巴巴地趴在窗沿上,心裏頭小算盤撥拉着,心疼得不行。
江湖上的是是非非,說白了就是打打殺殺。通常俠士們得先劈張桌子,或者砸扇門以彰顯他們無窮的功力,做到以勢震人,然後按照常理劇本發展,開始在他這間不大的客棧丁零哐當,這樣那樣。
但有一個問題,俠士通常很窮。非常窮。
所以遭殃的總歸是小掌櫃,自個兒往裏墊錢的也總是他。
今日,有些不同尋常。
他順着窗臺看過去,那個孤身一人的男人還在喝酒,耳朵卻微不可察地仄了仄,再看底下幾人惶惶不安,打着轉猶豫着上不上來的勁頭,掌櫃的立馬明白了,又是一出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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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果真有個打頭的上了客棧,徑直就到了二樓,走向窗臺邊喝酒的男人,卻在五六尺的地方停下。
男人不說話,大漢也不說話,靜悄悄的。
男人還是喝酒,甚至沒有擡手碰一碰身旁那把刀。
直等他最後一口悶掉,轉過頭看了大漢一眼。
小掌櫃瞧見了男人的面向,生得英挺,有一雙硬朗的眉,順暢的線條。這樣中看的江湖客,實在不多。
“壇主有請。”
就聽男人“呵”地輕笑一聲,轉過頭去繼續支頤看風景。
掌櫃心想他就知道,不是什麽壇啊盟啊教主的,哪能有這麽大的風頭?
“你回去吧。”
“壇主有請。”那大漢只是又重複了一遍,聲音硬了不少。
“那就沒什麽話可說了。”男人伸手捉過一旁的刀,慢悠悠解了裹刀布。
就見那大漢果然身子一震,為不可察地往後退了一步,男人忽然就笑了。
“要動手麽?”
那大漢雖然恭恭敬敬,卻也不面露懼色,點了點頭:“那就只有這樣了。”
下個瞬間,長刀如虹!
掌櫃的驚呆了,他在這件客棧,雖說不如外頭那些個江湖客的眼見,但也見過不少。可他從沒見過一個人的刀能快成這樣。
上一秒男人還是靜的,靜得察覺不出一絲勢頭,下一刻出刀就迎上了那大漢的鐵斧,電光火石間哐當一聲,直劈得那大漢往後錯了一步,發力擋了回去。而男人側身的瞬間一斧子落空,緊接着他長腿一挑就踢起了長凳,迎面向大漢撞去。
大漢一擊不成反手二擊,正巧長凳劈面迎來,大喝一聲,把那一條長凳劈成兩段。
掌櫃的面無表情,在算盤上撥了三顆珠子。
男人一記橫刀切出,在大漢退身的空隙旋身跳上桌子,自上而下劈砍,那大漢擡手一格,卻沒能抵住力道,愣是騰出兩手握着斧柄才抵住,一張臉立即逼作紅色,卻不甘心地擋着,暗自咬牙較勁兒,末了終于惡狠狠一推,男人被推得後退一步,正踩爛了一桌碗筷,叮叮當當全落了地。
掌櫃的咬緊牙關,在算盤上又撥了兩顆珠子。
大漢逼身上前,那男人估計終于察出這麽點位置根本不夠展露身手,于是抱着刀縱身一躍,還不忘這是二樓要縱得有些風範,于是打着旋破窗而出。
掌櫃的看着破爛的窗棂,生無可戀地在算盤上又撥了幾顆珠子。
就聽樓下哐啷狂響,掌櫃探出腦袋去,見下頭擺着的好久佳釀此刻瓶瓶罐罐傾倒打碎一片,立馬覺得心在流血,煩躁地一拍算盤,撥了兩顆大珠子過去。
下頭的打鬥聲約過了一炷香的功夫,世界清靜了。
小掌櫃在二樓打了個盹,迷糊着探頭下去,果真慘不忍睹。
剛才站在門口那幾個大漢不見了,連根馬毛都沒留下,只有那男人頗有大俠風範地理了理衣襟,正身往樓裏走。
他這麽一轉身,掌櫃的就看到他的正面,這會兒氣場盡收,看上去也不過是個二十四五的年輕人,卻不知背影為什麽顯得那麽老成。
掌櫃的瞄了眼算盤,抱着袖子下樓,正巧那大俠正在往上走,被掌櫃的堵了個正着。
掌櫃的剛睡醒,一邊打着哈欠一邊不輕不重地掴了他一個耳光:“一共二十三兩銀子。”
男人一愣:“什麽?”
“裝什麽傻充什麽愣,剛才你打壞的椅子,盤子,窗子,還有我那一缸缸好酒,加上你今天的酒菜錢,統共二十三兩。”
大俠果然頗有為難的皺眉:“這也太貴了。”
說着轉身去掏身上。
賬房先生目瞪口呆。
見過向來不講理的武夫俠士,沒見過收了刀就這麽聽話的。他這個掌櫃向來是個直脾氣,有話說話,因此賬房先生總覺得他這樣的性子吃不了兜着走,遲早要吃虧。剛才見他下手掴那大俠耳光,心下就覺出不好,卻不想這大俠當真乖乖地找銀子……
大俠掏了半天沒能掏出個鳥來,只能頂着一臉死于相道:“我沒錢。”
掌櫃看着他。
“我真的沒有。”
掌櫃還是看着他。
大俠不情不願地掏出一點碎銀拍在掌櫃手裏:“就只有這麽點跑路錢了。”
掌櫃諱莫如深。
大俠怒了,又掏出一塊銀子拍到他手裏:“這是最後一塊了!”
掌櫃低頭撥拉手裏的錢,統共不出二十兩,于是告訴大俠,銀子不夠,說好了二十三兩就是二十三兩。
大俠就說哪有那麽貴,那你得給我算算。
掌櫃一聲好說,就帶着大俠上了樓,從凳子數起,一個個掰着指頭數過來,算完也不過二十一兩。
“你剛說二十三兩。”
“嗯,二十三兩,少一錢都不行。”
大俠遂怒:“多出來那兩錢怎麽回事,你不打算解釋一下麽!”
“喝,你們一個個當我這地兒是客棧還是提供給你們砸場子的地兒啊?成本是夠了,我得請工匠,再跑馬出去買,還得自個兒置辦,你們一個個當我這是開武館的啊?開武館也不這麽損壞工務吧?有沒有一點江湖道德心啊?”
大俠說江湖規矩不就是這樣的麽,拔刀快意,什麽什麽的……
說到後頭顯然是心虛了。
掌櫃冷笑一聲:“就煩你們這些個沒腦子的,我今兒就教教你,江湖快意背後也是有柴米油鹽的!”
于是衆多紛纭,皆目瞪口呆,看着一個年輕模樣周正的掌櫃,拉着一個身形挺拔的江湖大俠從下午連算帶罵到了晚上,那口才好的……真就像掌櫃自己說的:“打架我不在行,撕逼我一等一的好。”
可那大俠還當真就戳那任掌櫃說,從一副面無表情到最後面色痛苦,也沒能任性地提刀走人。
有人說這是個沒出息的大俠。
有人立馬反駁,說嘿,沒出息剛才能以一人刀退四人?
于是看客都達成共識——又是個根正苗紅的俠客,就怪三觀忒特麽正。
掌櫃地說完了,慢悠悠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你給不給錢,要麽留錢要麽……”
剛想說要麽留錢要麽留人,目光一轉落在他手上那把刀上,眼睛立馬一亮。
他卻是嘴一快說錯。
“好劍呀!”
“你怎麽人身攻擊。”大俠皺眉,想了想回擊道,“你才賤。”
掌櫃地不理會,上去夠他腰間那刀,大俠警惕地一把拍掉:“你幹什麽?”
“看看,看看不行啊!”掌櫃一歪,大俠又是一怔,估計沒見過這麽不講道理的周正人。
掌櫃趁機在他刀锷上一摸,翻了個面,就見那刀鞘上刻着“懷人”兩字。
這回掌櫃愣了。
名刀懷人,江湖楚長柯。
作為一個八面來風的風塵客棧的掌櫃,他怎麽會沒聽過這名字?
掌櫃的眼睛一亮,灼灼地盯着男人。
楚長柯立馬明白他是看出自己的身份,故作厭世地偏了偏頭,一派清風氣宇。
就聽掌櫃道:“你是個紅人呀,來來來……”
大俠轉頭,見掌櫃興高采烈翻箱倒櫃,攤出一卷紙來,又令人去拿研磨的筆墨。
“你給我寫幅字兒,然後授權我挂起來,我就既往不咎讓你走!”
大俠莫名其妙,就看小年輕掌櫃依舊興高采烈地在那蹦跶,不大忍心道:“我字很醜。”
“沒事的,大家都認得吧?”
楚長柯擡眼望着窗外,江湖人的确都知道他字很醜。
“那就夠了!”說着把沾好墨的筆塞到他手裏,“寫!就寫——要打出去打。”
一盞茶後,掌櫃地兩手捏着紙歪頭瞅一瞅,又瞅一瞅,誠不我欺,果然狗爬的一樣。
但是他不在乎,他只在乎落款有“楚長柯”仨大字兒,這就夠了。
後來掌櫃的讓小二把這字跟他一起裱起來,工工整整挂到了牆上,頗為滿意。
果真,但凡江湖上手腳不錯,稍微有點見識的,光看到楚長柯三個字心裏頭就是一驚,在看他那狗爬一樣的要打出去打,更是覺出一股莫名的怨氣,于是便不敢在客棧裏放肆拔劍。
楚長柯回了刀客堂,不知道為什麽總記惦着那幾錢銀子,和那掌櫃白生生帶着怒氣的臉。再三斟酌,還是決定改日帶上銀子回走一趟。
月底,趕巧他接了一樁客單,是在西南邊,他于是問堂主:“我從上次那條道走,可能預計晚幾天到。”
“那條路繞得遠,你幹嘛從那裏走?”
“我欠那店家幾錢銀子。”
“幾錢銀子而已,我差人去還了就好。”
“不行。”他低頭思索,“沒有誠意。”
“你到底幹了什麽?”
“我也沒幹什麽……”
“那店家幹了什麽?”
“他把我裱起來挂牆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