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即使服過安定,長期用藥的耐受下季琛仍然醒得很早。他熬過清醒的那一陣暈眩與反胃,睜開眼,便看到偎在旁邊椅子上的裴鯉。
北城的冬季從十月底延伸到次年三月初。初冬時節天亮得晚,慘淡的天光從窗子滲進來,照得裴鯉也現出了幾份憔悴。
裴鯉下巴上生出了短短的胡茬,襯衫領子被随意地扯開,領帶斜挂在脖子上,西裝肩袖因為別扭的睡姿而皺起來。他的左手維持着把季琛的處方單壓在膝頭的姿勢,右手垂在身側,松松地握着手機。
季琛看着看着,長久沉睡的心髒裏慢慢長出了揪疼着的細小傷口。
他盡量輕巧地起身拉緊了床簾,原本因為闖入眼簾的天光而皺起眉頭的裴鯉便舒展開了表情。
他對着裴鯉的睡顏看了一會兒,蹲下身從裴鯉手裏抽走了手機擱在床頭。裴鯉的手指很不習慣地屈了一下,剛好勾住了季琛的小指。
季琛幾乎舍不得放開。
季琛在地上蹲了一會兒才站起來。低血壓讓他眼前黑了半秒。出門之前,他把單據折好塞在了病號服的口袋裏。這是深圳的病友教的。在出意外的時候,這能讓醫生能夠盡快了解病人的身份和合适的應對方式。
是的,他就是一個會随時為任何原因去死的怪胎。
這個想法存在得太久,帶來的恐懼也漸漸麻木了。相較而言,季琛更害怕他自己。他的腦子被病情和藥物攪得一團糟,哪裏還像是他呢?他居然想要把裴鯉留下來,留在他身處的那一潭漆黑的泥淖裏——
季琛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行動起來,轉移了思緒。
不能坐電梯在大部分時候是一件痛苦的事,尤其是對于有藥物依賴的季琛。他在漫長的階梯上因為心跳過速停下來了好幾次,終于成功下到了樓下花園。
已經有晨練的老病號在那裏唠嗑了。季琛避開人群用掉了早晨的藥,開始糾結着是不是該去食堂打兩份早餐。他不願意去人多的地方,但他希望能給裴鯉一個小小的驚喜。
他四處張望了一下,沒看到護士臺,卻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從電梯大步走過來,在他來得及打招呼之前就将他熊抱了滿懷。
“……裴鯉?”
擱在他肩頭的腦袋蹭了蹭,動作熟悉而溫暖。季琛習慣性地拍了拍裴鯉的背脊,随口問道:“怎麽起這麽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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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就想起來,裴鯉為了照顧自己,在椅子上湊合了一夜,顯然是睡得不舒服才起來的。季琛感到一陣羞愧,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臂。
裴鯉沒說話,只是把他抱得更緊了一些,半晌才松開手。
他比季琛高大半個頭,季琛後退一步,擡起頭,才看清了他面上驚疑不定的後怕。
季琛幾乎立刻就明白過來。
被關心的欣喜與不被信任的痛苦交雜着,令他一陣反胃。季琛壓抑着這種情緒,寬慰道:“我、我沒事,只是下來走走——”
裴鯉握着他的肩上下打量一番,勉強接受了這個解釋。他似乎想說什麽,欲言又止的表情令季琛更加難受。他知道裴鯉态度的轉變來源于他的病情。
這就是季琛不願意把他的病告訴裴鯉的原因。
他應該以獨立的人格與裴鯉并肩,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株枯藤死死攀附在喬木上。
裴鯉執意全程陪同裴鯉,從食堂到廁所。
季琛在做腦電地型圖之前試圖說服裴鯉,讓他回去休息一會兒,畢竟這個項目時間很長。然而一小時後他走出檢查室,依然看到了坐在等待席上敲打着筆記本電腦的裴鯉。
“……我們談談。”
季琛深吸一口氣,坐到裴鯉身邊。溫熱的人體溫度讓他瑟縮了一下,季琛随之挺直了腰背。
裴鯉的關心對他而言從來不是負擔。與此同時,他也不希望自己成為負擔。他習慣做對的事,習慣照顧周圍所有人,習慣慣着裴鯉,随時準備退讓。
但那只是完好的他。
季琛深知抑郁發作的時候自己有多麻煩。
那時的他,就像一條噴着毒液的蛇,一邊絕望地依附着身邊所有親近的人,一邊毫無自覺地傷害他們。
他會讓裴鯉難過。
絕對不行。
“我……生病了,”季琛艱難地選擇着詞彙。他的大腦沉悶着拒絕交流,思維因為藥物而變得遲鈍,他害怕說出什麽不合适的話,“這不是說我會随時去——我能照顧好自己……大部分時候。你不用這樣的。”
季琛發現裴鯉的肩膀一下子繃緊了。他緊張道:“我做得不對嗎?”
“不。”季琛立刻否認。
他還是讓裴鯉誤會了,季琛郁郁地想。
“這一次幸虧有你……謝謝你照顧我,我很喜歡有你陪着……但你不應該把所有時間都花在我身上——”
季琛越說越小聲。自我懷疑令他的一切判斷都蒙上了陰影,季琛甚至不知道驅使他拒絕陪伴的原因是自立、自私、還是自閉。他只知道自己想要裴鯉,而他應該推開裴鯉。
混亂的思緒和邏輯堆在破碎的句子裏,他堅持講完這一段話的原因只是因為對方是裴鯉。
有那麽一小會兒,裴鯉沒有說話。然後他皺起眉,屈起指節扣了扣膝蓋,喃喃道:“這跟指導意見不一樣。”
季琛茫然地望着他。
“我查了資料,”裴鯉像是被抓包了似的,尴尬地撓了撓鼻子,攤開了筆記本,“昨晚到今天,一直在看。啊,說法挺不一樣,但大致是說要‘陪伴’、‘支持’、‘理解’之類的。我自認不管什麽時候都支持理解你啊……”
裴鯉看着季琛,微微一笑:“那我能做的只有陪陪你了。”
季琛頓了一下,毫無來由地覺得自己臉紅了。他不能區分這是藥物的效果還是他真的恢複了感知力,只好讪讪地移開目光,平複那一點莫名其妙的漣漪。
裴鯉調出來他剛剛浏覽的網頁,季琛一眼就看到了标簽欄裏幾個熟悉的互助會網址。他抿緊唇,低聲道:“你認識的是我……還是‘典型重症抑郁患者’?”
裴鯉便沉默下來,陷入了短暫的思索。
再擡起頭時,裴鯉的眼睛亮得像火:“我明白了。”
……
實際上,季琛沒想通裴鯉明白了什麽。
接下來的一整天裴鯉仍然全程保持着保護欲過剩的狀态。在接季琛出院的時候,裴鯉甚至不征求他意見,直接帶回了他自己家。
“……我以為,我們說清楚了。”
季琛被裴鯉按在座位上,沉默地看裴鯉替他扣好安全帶。有那麽一會兒,他自嘲地想着幸虧他還在用氯丙咪嗪。性欲抑制的效果真的不錯,他離裴鯉這麽近也不會出現尴尬的反應。
裴鯉打了個轉向,緩緩彙入醫院門口的車流。他側頭對季琛無辜一笑:“我想你了啊。小琛,你就當是來陪我的呗。”
季琛就不說話了。
他知道他應該拒絕的。他一直知道。
他看向車窗。慘淡天色下街道上的來去人潮都成了虛影。季琛身後,裴鯉在駕駛座上耐心地等交通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