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5)
白色,而是很居家、很溫馨的小碎花圖案。乳白色的床頭櫃擺着一只花瓶,裏面插着一束白色的玫瑰花。花沒什麽味道,送花的人應該是詢問過醫生,特意選的沒有香味的品種。整間病房布置得很溫馨,初次步入的人往往會覺得自己走錯了地方,這裏根本不像是病房,反而有一種讓人流連忘返的“家”的感覺。
不知是想起了什麽,她猝不及防的捂住了臉,淚水無聲地順着指縫兒落了下來。
女人已經很瘦了,又穿了一身黑色,戴着一頂很大的深色帽子,整個人仿佛一抹随時都會消失的幽靈,無聲地站在病房正中,就這樣,癡癡地,癡癡地,看了許久。她看着病床上無聲無息躺着的那個男人,皮膚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黑色的頭發柔順地覆蓋着前額,曾經很有神的雙眼,此時無力地閉着。這樣看得久了,如果不是旁邊機器上顯示的數字,幾乎要以為他已經沒有了氣息。
她記得從前他也這樣吓唬過他。那時是在H市吧,那天夜裏他們倆一起去海邊玩。兩個人裏面都穿着泳裝,在海邊打鬧了一陣,就各自脫了衣服下了海。夜晚的海水很涼,涼得幾乎徹骨,真的包裹著整個身體,又是無比溫柔的。她在淺水區自在地游了一段時間,突然發覺身邊已經沒了人。她當時只覺得心頭一跳,猛地從海裏站了起來,海水只稍稍沒過她的胸口,一開始她喊的聲音還比較小,畢竟還搞不清楚狀況,又怕聲音太大,會引了其他人來,只能小聲地喊着他的名字。
到後來她已經徹底慌了,在海水裏一腳深一腳淺地走着,一面大聲地喊着他的名字,海面上最是廣闊,她的聲音喊出去,一點兒回聲都沒有。她越發地怕了,最後一次喊的時候,只覺得嘴邊鹹鹹的,吓得眼淚都掉下來。突然覺得大腿有什麽東西蹭了一下,她警覺地撤了半步,又覺得有什麽不對,貓着腰伸手撈了一把……借着海水的浮力,她把他拖回海邊。把他放倒在海灘上躺下來時,她渾身打着寒戰,一面依照記憶裏的步驟為他做心髒複蘇術。一下,兩下,三下,擡起他的下巴吹一口氣……如此反複了幾次,又摁壓着他的腹腔,想要把水控出來,可是如此反複做了三分鐘,他依舊靜靜地躺在那兒,什麽反應都沒有。蒼白的臉,黑色的發,平日裏那雙俊雅又含笑的雙眼,此時緊緊閉着,好像……已經死了那樣……
她當時吓得傻了,靜了幾秒,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從前從未想過這個人在自己心裏意味着什麽,他明明一點兒都不出色,沒有達拉斯的殺伐決斷,沒有蕭卓然的冷峻睿智,光論皮相,他甚至比不上公司裏那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黎副總……他明明不是她見過的男人裏最出色的,也不是最特別的,他有點兒小聰明,有點兒小狡猾,甚至有時還有那麽一點兒讓人讨厭的圓滑和小機靈,可是他到底是什麽時候,就不知不覺地走近她心裏去的呢?
她哭的聲音太大,連他什麽時候驚慌失措地睜開眼抱住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睜開眼,又驚又怒地瞪著他時,他已經扣着她的手臂吻了過來。又涼,又澀,又慌亂的一個吻,那滋味卻是前所未有的好。如果說她對達拉斯是無條件的恭順服從,對蕭卓然是按部就班地試探和引誘,那麽她對眼前這個男子,則是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管的順其自然,她從沒對他有過多的留意,更不會為了他的意願而刻意隐藏或改變自己,可也正是因為這樣,無論是他還是她自己,才顯得格外真實,也踏實。
那一吻,是記憶裏最甜蜜的一個吻;那一夜,也是她這輩子從沒體驗過的美好。
所以到了後來那一天,她拿手槍對準他的眉心,才發現自己居然下不了手。都說女人不會因性而愛,可即使是到了今天,她也沒有想明白,她對池然到底是在不知不覺間傾了心,然後才有了那一夜;還是因為那一個夜晚的放縱,才有了後來的戀戀不舍。
可不論是怎樣的因果,眼前這個男人,都是因為她,才變成今天這副模樣。
那天在H市,她跟克拉的兩個手下一起開車送他前往醫院,她看着鮮血一點一點從他的胸膛滲出來,洇紅了整件襯衫,也洇紅了她的雙眼……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兒生出的憤怒和勇氣,抓起那兩個人落在後座的沖鋒槍,對着座椅就是一通掃射。而後直接把副駕駛的靠背往後一掰,伸手抓住方向盤,穩住了車子的去向。
随後,她以最快的速度,将那兩個人的屍體擡出車子,匆匆掩在路邊的草叢,而後開着車子前往H市市郊的一家私立醫院。
在那裏,池然雖然得到了及時的救治,保住了一條命,可也因為失血過多,送醫不及時,整個人就此陷入昏迷,直到現在。
從H市到B市,再到現在美國西海岸最好的醫院,蕭卓然那些人給他換了一家又一家醫院,幸好達拉斯那撥人很快就被他們收拾幹淨;也讓她不用再東躲西逃地過日子。每換一家醫院,她都會偷偷地跟過來,在距離醫院最近的賓館住上一段日子。在他們過來的間隙,跟醫院的醫生和護士打點好一切,她就可以悄悄過來,偷偷看上他兩眼,再悄無聲息地離去。
可從未有過一次,她能夠像今天這樣,正大光明地站在病房裏,沒有任何阻隔地,靜靜地看上他一段時間。
離開了達拉斯,她什麽都不是。她曾經不止一次地痛恨過自己,恨自己為了生存和金錢成為達拉斯的工具,也恨自己明知道不應該卻跟他越走越近。可是後來,日子一長,她也漸漸想清楚了。如果沒有達拉斯的魔鬼式訓練,她現在根本沒法在這個社會立足,也不可能憑借一技之長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如果沒有她曾經一念之差的錯誤,也就不會有後來進入卓晨做卧底,認識池然的種種關聯。人這一輩子,就是一環扣一環,誰也別想不付出辛勞只嘗甜頭。就好像她曾經的所作所為,毀掉了自己這輩子最寶貴的東西,現在的她,只能盡己所能,用後面的幾十年做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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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眼挂在牆上的鐘表,時間快到了。
輕輕地走到床邊,把床頭櫃那束白玫瑰換成自己剛買的白色雛菊,羅妃最後深深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男人,手指輕輕撫過他的眉眼、鼻梁,嘴唇,将玫瑰随手扔進靠近門邊的垃圾桶,便拉開門快步離開了。
走廊的另一端,走來三人,走在當中的是一個身材窈窕的年輕女子,她穿着一條淺綠色的無袖連衣裙,剪了短發,白淨的臉上挂着恬淡的笑容,整個人看起來既甜美又清爽,只有仔細觀察才會看到她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走在她左手邊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手臂始終環着她的腰身,另一手還扶着她的手臂,小心翼翼的樣子,俊美的面容商業挂着關切的神情,不時還會低聲問她幾句什麽。另一邊的男子臉上則挂着調侃的笑容,快進病房的時候,還笑着說了句:“這才五個來月,卓少你不用這麽二十四孝老公吧!”
姜如藍淡淡一笑,沒有說什麽。蕭卓然則目光冷厲地瞟了他一眼,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意思是在笑話他三年內求婚超過十次還沒成功嗎?
走進病房,黎邵晨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看到床頭櫃上擺放的新鮮雛菊,不禁立刻回頭:“小姜?”
姜如藍也皺了皺眉,“我昨天剛換的是白玫瑰。”
三人的目光幾乎在同一時間看向門邊的垃圾桶,白色的玫瑰花瓣柔白細嫩,看起來應該買回來沒有兩天時間。黎邵晨皺着眉頭,面色不豫,“我去問問值班護士。”
姜如藍走到病床前,打量着花瓶裏的新鮮雛菊,輕聲說:“不用了。我知道是誰換的。”
“羅妃?”黎邵晨吐出這兩個字的時候,面上滿是厭恨,“咱麽都換了這麽多家醫院了,她怎麽還是陰魂不散的,這次居然還敢正大光明地登堂入室了?!”
姜如藍看着池然平靜的睡顏,靜了幾秒,說:“算了。”
黎邵晨是個急性子,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了:“什麽意思?”
“三年時間,咱們給池然換了将近十家醫院,每一次她都能找來,也算是有心。”蕭卓然一直沒有講話,這會兒順着姜如藍的話說,“而且之前她也沒有做什麽,這是她第一次進病房,也只是換了個花……”
“我管她進沒進病房!”黎邵晨整個人完全一副奓了毛的樣子,叉着腰從房間這頭走到那頭,“我只知道她當初一進公司就不安好心!她當時是不是想把小姜擄走交給達拉斯?”
這個倒是實情,姜如藍點了點頭。
“她是不是趁着我們都不留意的時候可以勾引過你!”黎邵晨又把目标轉向蕭卓然。
蕭卓然擰眉,“她那是出于達拉斯的授意。”他這麽說,倒不是想為羅妃開脫,純粹是怕在場另一個人知道了會多想。
黎邵晨被他這麽一瞪,很快也反應過來,噎了一下之後又指着池然對兩人吼:“我發小去一趟H市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是不是全都拜她所賜?”
姜如藍沉默了一陣子,本着實事求是的精神輕聲辯解:“她當時雖然拿槍指着池然,但是開槍的是達拉斯另外一個手下,她當時會那麽做,一方面是自己心裏猶豫不決,另一方面我覺得她也是在故意拖延時間……”
“我不管那麽多!”黎邵晨提起這件事就是一肚子火氣,“反正當時小然子是被她勾勾手指騙走的,我不管過程,只問開頭和結果。這件事就是因她而起,最後害得池然成了現在這副樣子,你們也不是不知道,他媽因為這個事掉了多少眼淚,老爺子當初犯了心髒病還送進急救病房,他妹妹直接買了最貴的飛機票回來,差點連畢業典禮都耽誤了!”
“我沒說羅妃是無辜的。”蕭卓然看出好友在氣頭上,知道這件事在她心裏已經成了一根刺,旁人怎麽勸也沒用。而且他跟如藍的意思也不是想為羅妃說好話,“我的意思是,沒必要為了她再這麽折騰池然。這次找到的這家醫院各方面都挺好的,如果就因為她的出現再給池然辦轉院,我不贊成。”
姜如藍也持反對态度,“我也不贊成。邵晨,你都快結婚的人了,考慮問題也成熟點兒。我們沒有人喜歡羅妃,但是說到底,這是他們兩個人的事,如果池然是有意識的,你知道他是想看到還是不想看到羅妃?”
黎邵晨一噎,瞪着眼睛看她。
姜如藍擺擺手,面色恬靜,“你別瞪我,我不是池然,也不知道他會是什麽想法。”
蕭卓然看她扶着腰站在床邊,走過去扶住她的腰側,“不在這兒跟他擰巴,咱們去外面走走。聽說醫院後門新開了一家甜品店,做的東西很好吃。”
“好。”姜如藍把手提包放在床邊,“邵晨,你在這裏待會兒,我和卓然去買點兒東西。”
黎邵晨顯然還沒有想通,明明聽到兩人的對話,也不回頭,只是朝身後揮了揮手,示意兩個人趕緊走。
醫院後園裏栽種着不少高大的樹木,道路兩旁的花朵也多以紅、白兩色為主,碧綠的草坪上,白色的人魚雕像噴出汩汩水流,穿着病號服的小朋友歡呼着,奔跑着,不是有護士推着病人走過。日光晴朗,清風徐徐,周遭的一切都那麽美好而慵懶,這樣的時光裏,如果不做一點兒什麽美好的事,好像都有點兒對不起自己。
兩個人走了一段路,蕭卓然突然一個轉身,站到姜如藍面前,握住她的左手,拇指輕輕摩挲着她的無名指,俊美的眉眼含笑,緩緩在她面前跪了下去:“這是第十一次求婚,姜如藍小姐,你願意原諒你面前的這個混蛋,在今天這個美麗的日子嫁給他為妻嗎?”
姜如藍從他攥住她的無名指時就猜到他的用意,但沒想到他居然會在這個地方跪下身去,再看到往來病患和醫護人員均朝着他們兩人所在的方向看來,一時不由大窘,輕聲勸他道:“你先起來。”
“如藍,上一次你跟我說,其實你很早之前就把所有事都想起來了,咱們從B市搬到S市,開了你喜歡的私房菜館,每年都會去一個你喜歡的地方旅游,哥本哈根和布達佩斯我們都去過了,今年你說想去麗江走一走,這次咱們回B市參加完黎邵晨的婚禮,就動身去麗江。你想要什麽,我都會盡力滿足,你想我怎麽做,之需要提,我都會盡力做到。哪怕你現在不原諒我都沒關系,雖然咱們的孩子眼看就快六個月了,你就是還不太想嫁給我,但是看在孩子的分兒上……”蕭卓然越說越是哀怨,俊美的眉眼也染上一層憂郁的色彩,看起來格外打動人心,“我沒名分沒關系,咱們的孩子怎麽也得有個名正言順的名分和家庭吧。”
姜如藍看着他這副委屈得不行的樣子,嘴角漾起一絲笑:“你說得這麽慘做什麽,我又沒說不答應。”
蕭卓然面上一喜,一雙桃花目瞬間綻出無盡的光彩,握着她的手站起身:“你說真的?”
姜如藍歪着頭想了想,含笑在他唇上輕輕一吻,随後便朝前走去:“如果待會兒那家甜品店有龜苓膏賣,就是真的。”
蕭卓然先是一喜,随後便覺一團烏雲罩頂,這裏是美國,新開的甜品店再萬能,應該也不會有龜苓膏那種特色甜品吧?眼看着姜如藍輕輕款擺着腰肢,姿态悠閑地慢慢走遠,蕭卓然咬牙,他一直都知道這丫頭是個記仇的,但沒想到她居然能擰到這個份兒上,孩子都快生了,她竟然還不跟他結婚!
可随即轉念一想,至少她現在不排斥他,也不冷落他,連孩子都願意跟他生,這樣的她……應該不太會在未來的某天招呼不打一走了之吧?
蕭卓然一面自我安慰着,一面快步追了上去。攬住佳人腰肢,蕭卓然讨好地說:“小如,今晚想吃什麽……”
姜如藍淺淺笑着:“看邵晨的吧,他今天心情不大好,晚餐就做他喜歡吃的。”
蕭卓然心中冷笑着閃過“不、可、能”三個大字,嘴上卻沒有反對:“嗯。”
“羅妃和池然……你說,如果池然哪天真的醒過來,會願意見羅妃嗎?”
蕭卓然搖搖頭,“就像你剛才跟黎邵晨說的,我們都不是池然,所以這個問題,我們都不能替他回答。”
有的人,是否見還不如不見;有的人,是否寧願從未愛上過。
我們沒有身在其中,所以再多的分析和解答,也都是徒勞。
唯一能夠肯定的,是如今牢牢攥着手的那個人,是我窮其一生也要留在身邊的。
未來或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有你在,哭也甘之如饴,累也願意堅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