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去卓晨的工作,徹底遠離這個人的生活。
那一晚的事,于他來說應該也不會是好的回憶,而對于她而言,更是希望從未發生過的恥辱印記。
這樣想着,姜如藍說話的語氣比從前還要平淡:“是嗎?我還真不知道……”
羅妃一邊掃着店裏的衣服,一邊瞟了她一眼:“還裝!明明心裏喜歡得要命,表面上還要裝得滿不在乎,你不累啊?”
現在這種情形,她還真不知道到底是誰演得更多。姜如藍默默觀察着對方的一舉一動,伸手從旁邊的衣架随手拽了件裙子:“你是說我?”
“不是嗎?”羅妃拿着衣服湊過來,看着她的眼睛說,“剛進公司的時候是誰明裏暗裏跟我較勁,一看到我進老總辦公室半個小時才出來臉拉得比瀑布都長,每次見到老板都笑得那麽甜,上次大家一起去日料,你跟他還在那兒眉來眼去的,當我們都瞎了啊?”
姜如藍無奈地一笑:“你說的這些,放在你自己身上也合适啊。”
羅妃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說:“你的意思是,以後你逗不會跟我争?”
姜如藍沉默片刻,說:“Rose姐,這次回去,我打算辭職。”
“為什麽?”羅妃臉上的調侃神情很快被嚴肅取代,“你在公司做得好好的,怎麽突然要辭職?”
“做了一段時間,覺得這種工作方式還有生活方式都不是我想要的。”姜如藍看了她一眼,語氣有點兒自嘲,“你也知道,我過去都是在家辦公的,閑散慣了,到了這兒整天朝九晚五,時不時地還要加班、出差,老板讓往東不敢往西,我不習慣。”
羅妃皺着眉頭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聳了聳肩,說:“人各有志。我也就不勸你了。”
姜如藍側過臉打量她的神色:“這些覺得輕松了?沒人跟你争,你這個總助的位子可算坐得穩了。”
羅妃拎着裙子正在打量,聽到這話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嘆口氣,說:“哪有你說的那麽容易。”
“不管怎麽說,都是好的開始,不是嗎?”姜如藍眨眨眼,拿着手裏挑好的兩件裙子,轉身進了試衣間。
兩人一起陸續逛了十幾家店,總算敲定了出席宴會的穿着。姜如藍從網上訂了市中心一家很有名的甜品店,準備在那兒解決晚餐。羅妃聽了之後大呼受不了,直說要保持身材,堅決不會在宴會開始前吃一粒米,又說要趁着這個空當回酒店補補覺,以最好狀态迎接賓客。姜如藍看出她這是有意不想繼續跟自己在一起,便說自己大病初愈,不吃晚餐怕待會兒撐不住半路虛脫,兩人說笑着分道揚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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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品店只隔着一條街,走過去大約要半個小時的路程。姜如藍拎着幾個購物袋慢慢走着,沒過多久就隐隐覺得不對勁兒。轉彎的時候,她無意瞟了眼路旁的櫥窗,對着玻璃捋了捋自己的頭發,又繼續悠閑地邁開步子慢慢走着。多年訓練和實戰鍛煉出來的敏銳,讓她一早就覺察出了不對,果然,從她剛剛走出最後一家店鋪跟羅妃告別時,後面始終有一輛黑色的別克車慢慢跟着。這個時間段街上的車輛不多,行人卻不少,所以那輛車沿途開得緩慢,倒也不會引人注目。姜如藍心裏有數,舉止行動上卻沒有流露出任何一樣,該買飲料買飲料,該逛街邊小店也照常,最後才進了事先訂好的甜品店。
已經是吃晚餐的時間,大概是這家店鋪在網絡上評價不錯的緣故,店裏幾乎可以稱得上人滿為患,已經有一些情侶三三兩兩在排隊等候。姜如藍拿着手機到前臺确認訂位信息,服務生很快将她領到一處靠窗的位子,從這個角度望出去,剛好可以看到遠處天際的落日,紅彤彤灼燒成一片,朵朵雲彩鑲嵌上一圈明媚的金邊,這樣眼都不眨地望着,盡管景色很美,光線到底還是太強了些,看得人忍不住湧出眼淚來。姜如藍輕輕地擦拭掉溢出眼角的淚滴,嘗了一口面前的龜苓膏。微微苦澀的膏體,沾了滋味鮮醇的鮮奶,腌了湯的紅豆堆在一旁,還有兩顆金黃色的情人梅。不知怎的就想起幾天前蕭卓然坐在自己身邊,皺着眉頭吃掉整整兩人份的龜苓膏,而且那家酒店做的龜苓膏還是純正原味的。
姜如藍托腮看着窗外,忍不住地想,如果魏徵臣還活着,如果是跟那天相同的情形,他會怎樣做。以她對他的了解,他一向不會對女生如此細心體貼,更不可能注意到她生理期不能吃涼性食物這種細節,除非她主動要求,他也不會去搶她碗裏的食物。她當時點的那道菜口味很重,只吃了一口就不想再碰。她看到他點的那盤食物顏色誘人,又見他吃得香甜,忍不住提議兩人交換食物。
她永遠記得他當時那種斜着眼睛看她的神情,有一點兒不可思議,有一點兒嫌棄,還有一點點隐而不明的委屈,看得她當時心裏就癢癢的,忍不住伸手掐他的臉。手被他一把攥住,放在唇邊,不等她出聲反抗,魏徵臣張開嘴,對準她的食指咬了一口。随後兩人的餐盤互換,他點的飯食确實如看上去一樣,滋味鮮美,吃得人眼睛都忍不住眯起來。再看魏徵臣,吃了一口她點的食物,臉上也沒有多餘的表情,更沒有任何言語上的抗議,一口接一口安靜地把整盤食物吃完。
姜如藍當時只覺得這個男人乖乖的樣子可愛得要命。兩人吃完飯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忍不住摟着他的脖子,賞了他一個頰吻。他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微微挑了挑眉。直到兩人重新回到閣樓,她才知道這個人在飯桌上咬她的手指,以及後來沖她挑眉是什麽意思。那是一種宣戰,意思是讓她等着瞧。她被他摁在一樓的餐桌上,衣服都沒來得及脫,他只是不停地吻她,用唇舌、用手指撩撥她,她根本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就這樣瘋狂缭亂地做了一次。那絕對是迄今為止她和魏徵臣在一起最瘋狂的一次。她還記得他當時一面抵着她的額頭,一面深深淺淺地進出,親吻着她的唇,一字一句地問:“我點的飯好吃?”
她不回答,他只會弄得更狠,她根本連站都站不住,只能勉強用手抵着他的肩膀保持平衡,一面還要認真回答他的問題:“好吃……”
“專點放了一堆牡蛎的菜給我吃,嗯?”他挑着嘴角笑,居高臨下地看她,好像在嘲笑她的體力太差,“是覺得我昨晚不夠努力?”
“沒……不是……”如果不是他說,她哪裏會知道吃牡蛎還有那方面的效果。全部門的人都知道他們的領導小心眼兒又愛記仇,連開玩笑都會自動自發把他略過去,她又不是受虐狂,這個人平時體力已經好得讓人頭疼,她哪裏會欠到自己主動找不痛快。
“真沒有?”
“真的……”
“真的,沒有什麽?”他故意頂了她一下,放慢語速問,“把話說完整。”
“我……沒有……”姜如藍覺得這簡直比從前聽聞過的所有刑罰都要恐怖,“沒有故意……點那種菜給你吃。”
“那為什麽回家路上親我,不是在勾引我?”某人在這種場合說話永遠是不疾不徐的語氣。姜如藍在那一刻深刻懂得了什麽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偏偏魏徵臣一向都是得了便宜賣乖,見她不講話,就當她心虛了,還非逼着人簽字畫押,“怎麽不回答,做都做了,現在想不認賬?”
姜如藍氣都喘不勻,忍不住擡起頭白了他一眼:“我憑什麽要認,有什麽可認的……”
他就那樣吊着眼梢看她,似笑非笑的,眼角眉梢一派風流:“認不認?”
這人的動作和言語一向配合得十分到位,姜如藍險些一口氣喘不上來,抵着他肩膀的手指忍不住掐他,卻見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依舊是那副一切盡在掌握中的得意樣子。姜如藍吸了一口氣,只能輕聲解釋:“我親你……是覺得你吃不喜歡吃的東西,樣子很可愛……”
魏徵臣眯起眼,慢吞吞地問:“那你覺得我現在的樣子可愛嗎?”
姜如藍被他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用看對方的表情都知道,如果她現在敢說“可愛”,結局一定分外凄慘。她還在大學的時候,負責培訓的教官就曾經教導她,做他們這一行的,向來不講求死撐到底,一定要懂得取巧,大丈夫能屈能伸這種詞語再睿智不過了。所以姜如藍暈頭漲腦地開始思考他會喜歡的詞彙,扶着他的肩膀,一邊搖頭一邊說:“你不可愛,可敬,可畏,可……唔!”
魏徵臣親了她好一會兒,才輕蹭着她的唇道:“是不是就差說可親可敬、可畏可怕了?”
“你饒了我吧……”姜如藍覺得自己腰都要斷了。
魏徵臣也看出她該是不舒服了,勾着嘴角停下動作,徑直将人抱上了樓——這是繼續大戰三百回合的節奏啊。姜如藍吓得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撒嬌說:“我真的不行了……腰好酸……”
“我幫你揉。”這個時候的男人,總是最溫柔的,“揉一會兒,咱們再繼續。”
姜如藍當時的心情只有四個字:但求速死。
回憶告一段落,再回過神時,太陽已經落了下去。姜如藍揉了揉眼睛,自嘲地想,明明兩個人有那麽多的不同,為什麽她從前會一門心思地認定蕭卓然就是他呢。
甜品店的東西多數比較小份,姜如藍點了許多種,最後杯盤碗碟擺了滿滿一桌子,五顏六色湯湯水水,光看着就讓人心情好起來。姜如藍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興致,一邊拍照一邊慢慢吃,現在這個年代幾乎人人玩微博,過去因為工作原因一直沒注冊過賬號,拍了照片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傳,就只放在手機裏自己翻着看。
不知不覺,時間也消磨得差不多。姜如藍招了一輛出租,報出地點,坐在副駕駛後面的座位上,玩起了手機。手機上存了不少照片,最遙遠的可以追溯到兩年多前,也有一些當初偷拍魏徵臣的照片,但兩人的合影非常之少,總共也才三張。第一張是兩人第一次合作,順利完成任務,照片還是當初的同事幫忙拍的,背景是西非的沃爾特河,河流的水都是黑色的,那天又陰着天,一絲陽光也沒有,當地人管這種天氣叫“魔鬼的沉吟”,聽起來似乎有點兒恐怖,但是在那種地方,這種天氣對外來的人是絕對的福音,因為它意味着很快就會有暴雨降落。
那張照片拍得很倉促,兩人幾乎是一前一後錯開站着,魏徵臣當時大概是覺得這種事無聊,不耐煩地皺着眉頭,鏡頭抓拍的那一刻,他正好擡起腳要走;而姜如藍則緊緊抿着唇,站在落後半步的位置,看着他的眼神既憤慨又委屈。事後凡是看過這張照片的同事都谑稱兩人是負心漢和小媳婦,因為兩個人當時的表情實在是太戲劇化了。姜如藍摩挲着手機屏幕,看着照片回想起當時的情形,忍不住就笑了出來。
第二張照片是姜如藍自己拍的。當時兩個人已經一起合作完成過幾次任務,彼此的關系緩和了許多,也漸漸形成了默契、有了信任,魏徵臣對于自己承認的搭檔還是比較照顧的,對于姜如藍偶爾迸發出來的女孩子特有的小心思和小情懷,基本也能采取包容和默許的态度。照片拍攝于中國東北部的長白山脈,而且是一年裏最冷的時節,手露在外面用不了十分鐘就會凍得失去知覺。姜如藍還記得,當時從背包裏拿相機出來,大概是戴的手套太厚的緣故,相機連着兩次掉在帳篷外的雪地上,最後還是魏徵臣不耐煩地把相機抓過去捧着,她一邊說笑着打圓場,一邊伸手摁下快門。
這張照片裏,魏徵臣依舊是微微擰着眉頭的神情,乍一看仿佛十分不耐煩,可看着鏡頭的眼神卻極靜,嘴角微微翹起一個并不明顯的弧度。要仔細觀察才會發現,他當時的心情應該還不錯。姜如藍因為是一邊講話一邊摁下快門的,講話的時候腮幫子微微鼓起,事後魏徵臣一看照片就說她好像被敵人搶了松果的小松鼠。每次他這樣說,姜如藍都會忍不住對他拳打腳踢暴力相向,盡管極少有能一擊即中的時候。可現在想來,他說得也沒錯。她當時的心情一半開心一半委屈,開心的是兩個人完成工作,總算可以放個長假,魏徵臣還答應跟她合影留念;委屈的是,每次兩個人拍照片,他都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好像很讨厭跟她一起做這種事。當時那種少女的情懷,可不就跟被人搶了心頭好的小動物差不多嗎?
第三張照片是魏徵臣拿他的手機拍的,對于他那樣不懂浪漫和情調的男人來說,這樣的舉動應該稱得上難得了。直到現在她還記得,那天正好是魏徵臣墜崖失蹤的三天前,前一晚兩人一齊宿在組織在哥倫比亞總部的宿舍,當時正是那裏一年中最熱的時節,夜裏開着空調也很容易燥得睡不着。大概臨近收網,兩個人的心情都有些焦躁,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最後還說到兩個人各自童年時的經歷。也是到了那時,姜如藍才知道,魏徵臣從小是在孤兒院長大的,直到初中上了寄宿學校才離開那兒。沒有父母的音訊,被遺棄的時候身上連張字條都沒有,名字也是院長給取的。認真說起來,兩個人的成長經歷有許多共通之處。姜如藍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都去世了,她一直住在姑姑家,雖說要比在孤兒院長大那種經歷好了許多,但随着年齡的增長,她自己也慢慢懂事,寄人籬下的滋味并不好受。
那天一直聊到淩晨兩點多,兩個人才各自入眠。早晨姜如藍是被一聲細微的“咔嚓”聲弄醒的,睜開眼一看,就見魏徵臣一手拿着手機,另一條手臂枕在她脖子下方,兩個人身上蓋着同一條淺色薄被,她微微側着頭,倚靠在他肩窩位置。那張照片應該是三張合影裏最好看的一張。照片裏,她閉着眼,蜷縮着身體緊緊靠在他身邊,臉上的神情很安靜,嘴角甚至是含着笑意的;魏徵臣直視着鏡頭的方向,毫不掩飾唇邊的笑,望着前方的眼熠熠閃着光。
照片是後來整理魏徵臣的遺物時,姜如藍從他手機裏拷過來的。那不僅是兩人的最後一張合影,同時也是他生前的最後一張照片。
姜如藍輕輕吸了口氣,眨掉眼睛裏溢出的淚水。車窗外,夜色鋪天蓋地地籠下來,大概是已經行至郊區的緣故,往來的車輛并不算多,道路兩旁樹影婆娑,看得出是起了不小的風,遠處的天空一片漆黑,連顆星星也沒有。
許是看姜如藍終于擡起頭來,一直沉默的司機開口了:“小姐,你是要去煙羅山?看着天氣,待會兒怕是有暴雨。”
姜如藍皺了皺眉:“下午那會兒看天氣預報,沒說今晚會有雨啊。”
那司機笑了笑:“咱們這邊臨海,夏天裏雨水頻,有時說來就來,天氣預報哪裏作得了數。”
姜如藍看向他:“如果下雨的話,還能上山嗎?”
那司機掰了掰後視鏡,笑了兩聲:“要不我問您呢,您是一定要上山嗎?如果待會兒雨下得大了,我頂多能把您送到山腳。”
“為什麽,上山的路不熟早都修好的嗎?”
“這您就不知道了吧。”司機一邊打輪轉彎,一邊說,“這座山偏偏,景色也不好,無論我們當地人還是游客都不樂意來。所以這條路當年只修了一半,後來就一直擱置着。到了半路上,再往上開就是土道。我這車底盤低,下雨天路也泥濘,我怕開上去了,下不來。”
“我再給您加點兒錢,您就把我送到半山腰的停車場就行。”姜如藍皺着眉頭,她也不是想裝暴發戶,可這種情況,如果真被丢在山腳下,又是黑天又是大雨,臨時讓她上哪找車去。
“這還真不是錢的事兒。”那司機啧了兩聲,“我這開車只是當個營生,您說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我車要是卡在半路,您讓我怎麽着,找拖車來一次就得五千塊錢。”
好像為了響應司機的這句話,幾乎沒過幾分鐘,窗外就下起大雨來,豆大的雨滴噼噼啪啪打在車窗上,映得姜如藍面容一片雪白。那司機嘆了口氣說:“我說小姐,這天氣确實不好,那山上也沒什麽好玩的,要我說你不如改天再去。”
“我不是為了玩去的,我們公司在那兒組織了個活動,不去不行。”姜如藍正煩着,手機鈴響起來,接起來,是羅妃的聲音。
“小姜,到了嗎?”羅妃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喘,好像剛做過什麽劇烈的運動。
“還沒。”姜如藍也不掩飾語氣裏的焦躁,“外面下雨了,司機說不上山,我這正愁呢。”
“司機說不上山那就對了。我剛做池然的車過來,到了最後車死活開不上來,卡在一個黃土坎上,你說這都挑的什麽破地兒啊!”羅妃越說越氣,氣喘籲籲地道:“裙子白買了,鞋也白換了,剛快走到門口的時候一只鞋的鞋跟兒還斷了,倒黴死了。早知道就早點兒過來,你不知道,剛才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我整個一豌豆公主,徹頭徹尾的落湯雞!那些女人個個端得跟皇後娘娘似的。”
姜如藍笑着調侃了句:”這麽說,Boss應該帶着Boss他媽一起出場亮相啊,不然上哪兒給你整二十層床墊子檢驗真身去。”
“小姜,你什麽時候也學會調侃人了。”羅妃嬌嗔了句,遠遠聽到池然喊了句什麽,羅妃加快語速說:“哎,我等會兒再給你打電話,等到了地,你找個能避雨的地方先等着,我讓池然想辦法接你去。”
“要不……我就不去了吧。”姜如藍說得很慢,這麽說,純粹為了試探對方的反應,“反正那幾個客戶我事先也沒見過,你跟人家也聊得挺好的。”
“哎,你可別!”羅妃連忙阻止,“你這說好要來臨時變卦,你讓我待會兒怎麽跟蕭總交代啊?”
“本來就是天氣不好,他們選的這個地點也不合适。”姜如藍一副無可奈何的語氣,“而且人家池然剛把車開上去,你這又讓他開車下來接我,這不是折騰人嘛!”
“不折騰他折騰誰?”羅妃反問了句,随後又安撫道,“好了,你也別打退堂鼓了。反正都快到地方了,池然一上一下頂多四十分鐘,你就在那兒等着,坐車裏,讓司機打着表。”說我,也不等姜如藍回答,羅妃直接挂斷了電話。
或許是電話裏羅妃講話的聲音太大,那司機張口就道:“小姐,我這兒有把傘,您拿着等人用吧。我就不陪您在山腳等了。這時間也不早了,我老婆孩子還等着我回家吃飯呢。”
說話間,又拐過一個彎,車前燈照亮前方的一小塊路。依稀可以看到一個公交站牌,以及一個避雨亭。
姜如藍付了車費,從司機手裏接過傘,撐開傘走下車。
雨下得很急,且一路被風刮着,都是斜着飄下來的。姜如藍有些吃力地打着傘走到避雨亭下,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剛八點過一點。在原地站了十來分鐘,姜如藍冷得有點兒受不住了,搓着手臂在亭子下來回踱着步。手機上收到一條信息:池然說路比之前還不好走,估計要等挺久的,你先慢慢往山上走吧,你倆應該能在半路碰上。
姜如藍穿的鞋子跟不算高,三公分的高度,走起路來并不礙事。剛上山的這段路是比較正常的柏油路,偶爾有個小水坑,繞過去就是了。可等她走了二十來分鐘,眼看前面就是一片泥濘的黃土路時,姜如藍是真的走不動了。
拿出手機看了眼,沒有未接來電,也沒有短信,再定睛一看,姜如藍的心突然涼了下去——沒有信號!
姜如藍硬着頭皮往回折了一小段路,依舊顯示沒有信號。遠處突然閃過一片亮光,姜如藍擡手擋眼,就見一輛白色吉普颠簸行駛着朝自己的方向駛來。車子在距離她只有兩米遠的地方停下來。姜如藍突然覺得什麽地方不對,她說不上來到底是哪兒出了錯,可是這種本能的直覺曾經不止一次救過她的命。車前燈很刺眼,白色的車子上濺了不少泥點,靜靜趴卧在那兒,如同一只暫時安憩下來的獸,只等主人一聲令下,蓄勢待發準備發動攻擊。側面的車窗一片黑色,應該是貼了黑色的,膜紙,不妨礙裏面的人看外面,但是外面絕對看不到車裏的情形。
車子正、副駕駛上各坐了一個人,她看不清那兩人的長相,可從大致輪廓還是不難判斷出,那兩個人中沒有一個是池然。
下雨夜,郊外山路,臨時掉頭離開的司機,中斷信號的手機,還有下午時羅妃緩緩舉高的紫色裙子,以及不久前的安撫電話……一點一滴,看似毫無聯系、平淡無奇,可是當大腦被這其中的某個景象觸動,所以的一切,突然都有了精準的意義,都指向同一個方向,如同被一條線串起來的珠子,可這串珠子,是能要人命的!
姜如藍後腿半步,轉身拔腿就跑!
身後傳來車門打開的聲音,姜如藍扔掉雨傘,扔掉手上的購物袋、挎包,只緊緊攥着那只手機。天空突然打起了響雷,雨下得更大了,雨點砸在人臉上很疼,山間清冽的風迎面襲來,蘊含着山野間植物特有的清新味道。姜如藍聽到身後傳來男人的口哨聲、調笑聲,以及……槍聲。
如果對方用的是手槍的話,姜如藍根本不會停下腳步。因為人在疾速跑動中被手槍打中的幾率很低。可從身後的響動判斷,對方用的明顯是可以掃射的機槍。姜如藍原本也不是直線向前跑,聽到這種動靜,立即朝左手邊的樹叢跑去。一片黑暗之中,眼前盡是深深淺淺的綠色,伸手扒開交纏的枝條,大步邁過半人高的野草,臉上、腿上不時傳來些微的涼意,随後就是淺淺的刺痛。姜如藍知道,那是肌膚被野草和枝條劃破的觸感。可她不能停。
身後,男人追逐而來的腳步聲,伴随着咒罵聲,如同跗骨之蛆緊緊糾纏,姜如藍已經有一年半沒有參加過任何體能訓練,再加上在雨中走了将近半小時的山路,感冒也沒好利索,很快就氣喘籲籲,大腿和手臂的肌肉都向大腦傳達着疲憊的信息。姜如藍緊咬着牙,依舊沒能控制住牙關傳來|咯咯“打戰的響動,有滾燙的液體順着臉頰流下,連她自己都分辨不清,那是汗水還是淚。身後那兩個男人罵人時偶爾夾雜着幾個西班牙語單詞,對方的身份已經昭然若揭,羅妃前後不一的解釋,以及下午喝晚上的步步為營,也都顯示她是聽人命令行事,而這個人正是一年多前與魏徵臣在同一天殒命的哥倫比亞大毒枭——達拉斯·莫拉斯。
她之前的猜測沒有錯,酒店地毯上的紅玫瑰,電梯裏收到的示威短信,還有衛生間鏡子上用口紅撰寫的法文,那種他用左手書寫法文時特有的筆法,無一不證明着一點:當年那個惡貫滿盈的大毒枭達拉斯·莫拉斯還活着。
那樣充滿着罪惡和殺孽的一個人,一年半了,竟然一直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而她的愛人,卻已經不在了。
姜如藍一邊跑,一邊狠狠抹了把臉上的水滴,從前每一次因為魏徵臣掉眼淚的時候,她都會在心裏罵自己:膽小鬼,不許哭!她的愛人還沒找到,她這樣掉眼淚是在哭喪嗎?認識蕭卓然以後,每一次哭,原因都和從前不同,她因為他不肯跟自己相認而哭,因為他漠視自己的生命而哭,更為他總是逃避與自己的過去和感情而哭。可是自從前天那晚知道真相之後,她再也哭不出了。
可是現在,此時此刻,身後達拉斯的爪牙正在瘋狂追鋪她,從前朝夕相處的同事竟然也是他布在身邊的暗棋,那個曾經被所有人以為已經在這個世上灰飛煙滅的罪犯,在這種時刻出人意料地強大起來,如同頭頂上方鋪天蓋地抛将下來的夜色,如同這眼前看不穿的樹叢和荊棘,如同腳下崎岖不平的泥濘道路,讓人不能自控地從內心深處軟弱下來,讓人忍不住想要跪下認輸,可是她怎麽可以認輸?她怎麽能對着害死自己愛人的罪魁禍首跪地求饒?即便是死,她也不會多吭一聲,可是只要想起魏徵臣,她就忍不住地落淚想哭。
這世界這麽大,可她已經沒有家。她的愛人,她此生的信仰和追求,她生命裏曾經有過的唯一光亮,如同深夜航海時眺望的燈塔,如同人在絕望時緊緊環抱的浮木,如同她曾經無數次午夜夢回、哭着從床上坐起來時的呢喃,她的愛,她镌刻在心尖最柔軟處、深入骨髓的愛戀,就那樣無聲地消失在這個世上,連屍體都找不到,連個念想都不給她留。
她怎麽能忍住不哭,她如何能抑制心頭湧起滔天的憤怒。她恨達拉斯,恨羅妃,恨她自己的軟弱無能,更恨老天的不公。為什麽壞人能好好地活在這世上,好人卻要跟心愛的人生離死別?她幼年失去父母,從小寄人籬下,別人有着輕松惬意的青蔥年華,她從十八歲起每天都在訓練長奮戰到深夜。她曾經以為這世界上,老天爺給她的唯一饋贈,就是魏徵臣對她的愛喝疼寵。可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小小的甜蜜贈予,而後要她償還的是難以承受的痛。
越是哭,越是憤怒,腳步和呼吸越是沉重。姜如藍知道這事逃跑和搏鬥的大忌,可她現在整個人的情緒依舊瀕臨崩潰邊緣。再一次邁開步子朝着前方狂奔,她突然覺得腳下一空,低頭看去,蒼翠的灌木叢下竟然一片懸空,下面滔滔江水洶湧流過。姜如藍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扒拉住身體兩邊的什麽東西。可握在手中的不是松動的泥土,就是紮根不深的小草。黑暗之中,她看到其中一個男人的臉,那個人面容黝黑,留着絡腮胡,典型南美洲男人的樣貌,看向她的目光中,竟然還帶着一點兒驚恐。她看到他伸出手來想要拉她,另外一個男人也咒罵着湊上來,意識模糊間,姜如藍聽清了他說的話:“你快把她弄上來,不然我們都得玩完!”
複仇的海水澆熄了求生的本能,湮沒了她的整個心胸。姜如藍突然放棄掙紮,朝那兩人微微一笑,松開手,任由身體順着泥土和峭壁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