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相逢不相識
車把式是一個面目黧黑的漢子,看起來又有着傳統農民的質樸。馬車比自己以前乘坐的寒酸得多,馬也不是純種的北郡挽馬。不過在這種窮鄉僻壤,能找到這樣的車馬已經很不容易了。
胥易安上了車,回頭一看,丘歌雲已經不見了蹤影。兩個人朝夕相處了這麽多時間,說一點感情肯定是不對的。不過這個女子倒也真是爽利,說走就走,絲毫不拖泥帶水。
是想說的話剛才已經說完了吧。她說還有自己的使命,大概也不願意讓自己知道具體的內容。人海茫茫,今生可能再也不會有見面的機會了。
胥易安正惆悵着,車把式說話了,聲音粗聲粗氣:“公子,您要去哪裏?”
“平梁城。”
“什麽?要去南翼國?”車把式瞪大了牛眼。他從來沒有走過這麽長的路,摸摸懷裏的銀子,算算那個女相公給的路費還是夠的,也就不再說什麽,翻身上車,響鞭一揮,瘦弱的老馬開始拉着兩人慢吞吞地向前走去。
“什麽時候能到?”對于胥易安這種習慣了乘坐快捷馬車的公子來說,對現在這種速度很不滿意。尤其是車廂裏就輔了個草墊子,一路颠簸,将屁股硌得生疼。
“還遠着咧。咱們得先從這狼山繞出去,穿過平安城,然後順着官道一路向北,到平梁的話,總得個把月的時間吧。”
胥易安長嘆一口氣,還得一個月的時間啊,興許還沒見到秦衣,自己已經被颠散架了。
在崇山俊嶺中繞了三天後,馬車終于到達北郡國國都平安城,胥易安用丘歌雲臨走塞給他的一點錢,将屁股下的草墊換成錦墩了。
車窗外熙熙攘攘,胥易安忍不住東張西望。這幾個月來,自己在杳無人煙的山谷裏呆着,連人只能看到那一兩個,乍一回到繁華的都市,居然有一種親切的感覺。
從這裏到平梁城,一路都是官道,路況要好得多。想起見到恬月的指日可待,胥易便一陣激動。
不知不覺間,馬車已經停下了。
“怎麽回事?”胥易安掀開車簾問道。
“對面是官轎,我們只能避讓。”作為一名小民,車把式很有自知知明。胥易安意識到,自己坐的這輛馬車,絕對是民間中的民間。
迎面過來一臺轎子。正前方是兩名兇神惡煞般的紅衣侍衛在開路——那是皇宮的标配。小販有躲閃不及的,連人帶貨都被推到了一邊,一時間大路上雞飛狗跳。胥易安暗贊這個車把式,提前把馬車停在了不擋路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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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後面則是八個壯漢,光着膀子,擡着一頂大轎子。粗壯的紅色轎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上面是一臺紫色呢制轎身,飾以五色絲線以及各種吊墜,轎身繡着繁複的花紋,顯得奢華無比。
“誰有這麽大的架子?”胥易安問道。
“皇宮在選秀女呗。每年都要選一次。皇上的婆娘,當然架子要大一些。”車把式雖然話粗俗了一點,見識卻是不淺。
胥易安有點羨慕。倒不是羨慕襄皇能選秀女,主要是那頂轎子,坐起來應該很舒服。
轎子通過的時候,轎窗上的簾子随着轎身有顫抖而起伏不定,讓胥易安透過縫隙看到,轎子裏端坐的是一個女子,面容清秀,滿頭珠翠,身上的衣飾也是奢華無比。
胥易安頓時腦袋一片空白,第一反應是:不可能!那轎中坐着的女子,竟然是自己朝思幕想的連恬月!
自己絕對不會看錯!這些天來,自己腦海中一直在回想她的一颦一笑,她臉上每一個地方都記得清清楚楚。現在她怎麽會變成候選的秀女!難道她已經移情別戀,要去做襄皇的妃子了?
自己正要千裏迢迢回去會她,她怎麽能坐上秀女的轎子來到這平安城!鬼使神差般地,胥易安已經走下了馬車,在車把式驚訝的眼神中,向前轎子沖過去。
周圍傳來一陣騷動,居然有人阻攔秀女進宮!沖撞鸾駕,可是死罪啊!什麽時候都不缺看熱鬧的人。
胥易安的傷還沒有好,多日的颠簸讓他更是身心俱疲。在路人看來,一個瘋癫的男子,跌跌撞撞地沖過來,扒住轎杠,大聲呼喊道:“恬月,是我啊!你快看看我,我是易安!”
轎子被迫停下了,擡轎的漢子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弄懵了,前面開路的兩個紅衣侍衛則氣急敗壞,飛速地趕過來,要将這個肇事者碎屍萬斷。
簾子掀開了,秦衣那張精致的臉出現的轎窗處,向着胥易安看過來。胥易安盯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胥易安的面龐,嘴唇微動,說道:
“他是誰?”
聲音不大,卻如響雷一般在胥易安的心頭炸開。“他是誰?”我是胥易安啊,難道恬月已經把我忘記了?
我們一起經歷了那麽多,一起游湖跌入水中,險些喪命,一起游花燈會,躺在禪房裏被老和尚嫌棄;一起桃林大戰東臨四魔,兩個人鮮血交織,這些你都忘了嗎?
我為了你,連騎死了三匹千裏駒,寒山烏雲崖頂十幾日,爬冰卧雪,只為采集冬蟲夏草,治你的肺痨;我為了你,不顧家人反對,千裏迢迢來到北郡國參加科舉,又因為上山采藥為被下毒陷害,險些丢了性命,現在居然只有輕飄飄一句“他是誰”?
一時間,憤懑,悲傷,壓抑,各種情感一齊襲上來,充斥了胥易安的胸膛,讓他窒息,天旋地轉。
“砰——”的一聲,胥易安柔弱的身子已經被紅衣侍衛踹得飛起,跌到大街邊的土路上,激起一蓬塵土。胥易安艱難地用胳膊撐起身體,嘴是一片血腥味,喉部發甜,勉強忍住沒噴出鮮血來。對方的這一腳窩心踹。使愈合大半的傷口似乎又迸裂開來,讓他痛得渾身發抖。
只是這身體上的痛,又怎麽敵得過心靈之痛的萬分之一。透過塵土向八擡的大轎望過去,看到轎簾已經放下,連恬月的臉不見了。紫色的轎子繼續前行,轎尾對前胥易安,仿佛一個大寫的嘲諷。
紅衣侍衛沖着他“呸”了一聲,轉身離去。如果不是當街這麽多雙眼睛盯着,他不介意讓這個瘋子見識一下自己的佩刀有鋒利。
車把式這才敢走過來,扶起狼狽的胥易安。他不知道這個溫文爾雅的公子為什麽會發瘋,只是現在他的狀态看起來很不好。
“要不要去看郎中?”車把式顧不上埋怨,關切地問道。
胥易安已經連話都不想說了,嘴角流下來的鮮血也懶得擦。只是擺擺手,失魂落魄地向前走。
車把式還要說什麽,卻發現肩頭被人按住了,回頭一看,是一個衣着華貴的錦衣公子。
“他不會再去平梁城。這裏沒有你什麽事兒了,回家吧。至于他,”錦衣男子指着前方披頭散發的胥易安,“交給我就行了。”
胥易安和敖睿成見到彼此都很驚訝。
重新進行了包紮,并且換了新的衣服,兩個人坐在茶樓的一處包間裏。
“我中了高景行的阱陷,從山崖上跌了下去。一個女子救了我。你也看見了,現在傷還沒有好。”胥易安說着,精神很低落。
“你走到哪裏都豔福不淺哪。”敖睿成本意是調笑一下,緩解尴尬的氣氛,不過似乎起了反作用。
難堪地沉默。
“那你呢?在這裏幹什麽。”胥易安不相信一個堂堂的南翼國二皇子,在争奪嫡位的關鍵時刻,會到北郡國來閑游。聯想到剛才的連恬月,胥易安已經有了猜測,但還是想聽他解釋。
“你想的沒錯,我是來送恬月入宮做秀女的。”二皇子爽快地承認。
胥易安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頓地說:“我需要理由。”
“理由?”敖睿成笑了一聲,“很簡單。她需要報仇,送到襄皇身邊做他的女人,是報仇的最好方式。這也得歸功于某人,信誓旦旦地要幫她,卻一點希望都沒有留下來。”
“你有什麽權利把她送走?她是我的女人!”胥易安近乎咆哮着。自己曾經将二皇子引為知已,但從今天開始,不會了。
敖睿成冷笑一聲,“你的女人?如果真的是你的女人,那今天她看見你,為什麽一點反應都沒有?你現在在他心目中,什麽都不是!因為她已經吃了情蠱,把你的一切都忘記了!而這一切,都是拜你胥易安所賜!”
情蠱?!猶如又一枚炸雷在腦袋中爆炸。今天震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胥易安幾乎要崩潰了。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胥易安撲上來,死死抓住敖睿成的衣領。如果眼神中的怒火可以殺人的話,十個二皇子也已經被燒成了灰燼。
敖睿成輕蔑地撥開了他的手,讓胥易安一個趔趄坐回了椅子上,整了整衣領,緩緩說道:“身為醫師,你不知道情蠱的作用嗎?她得到你的死訊以後,終日以淚洗面,日漸削瘦,重新患上了肺痨!如果不是我給她吃下情蠱,恐怕她現在已經是一具枯骨了!”
胥易安沉默了。他知道二皇子說的是真話。在醫學界,情蠱實際上并不是一種毒藥,而是用于治療憂郁的藥品。只有忘卻一切感情羁絆,才能真正治好由情而生的心疾,避免病人心碎而死。更何況,這種情蠱價值加城,二皇子将它用在恬月身上,本身就是對恬月的重視。
只不過,這樣對恬月是不是太殘忍了?
敖睿成仍然在說着,每個字都如同釘子一般釘在胥易安的心上:“胥易安,你現在還不知道你錯在哪裏嗎?你就是自視太高,沒有自知知明!你看看你,都做了什麽?你取得了恬衣的芳心,卻不肯和她厮守,而去進行什麽所謂的科舉,最後傳來的是你的死訊,讓她悲痛欲絕,這就是你愛她的方式?你真的以為,以你的能力,你那可笑的舉動,能扳倒北郡國的楊鈞?你連他的一要毛都碰不到,卻幾乎已經死過兩回了!”
“至少我還愛她。而你,從頭到尾都是在利用她罷了。”胥易安默默地反駁道。
“沒錯,我把恬月放在你身邊,就是讓你們兩個心生感情,用她把你留在南翼為我效勞,這沒有什麽好丢人的!我讓她選秀女去滕俊琛身邊,也有我的目的。我承認,我是一個真小人。但起碼我還能保持基本的理性,我救過恬月,我和她只是利益交換而已,她走的每一步都是自願的!之所以願意跟我交換,是因為我給了她希望。但是你呢,胥易安,你連小人都算不上,你是只一個自以為好心,卻總是把事情辦砸了的蠢貨!一個只會在大街上像瘋子一樣攔轎子的笨蛋!恬月跟着你,即使這次沒有服下情蠱,早晚也會被你的愚蠢拖累而死!”
胥易安呆呆地不說話。二皇子罵得對。自己執意過來科舉,搞砸了;然後妄圖通過醫官進入北郡國,又差點身死。自己的舉動還讓恬月被迫服下情蠱!這哪裏是替他報仇,簡直就是她的仇人!
二皇子還在繼續:“而且,胥易安,我可以明确告訴你,我不但要利用她,我還要利用你!我要你跟我回南翼國,為我效力!”
“為什麽我要聽你的話?”胥易安眼中,二皇子完全是一個赤果果的小人。他不喜歡小人。
“因為我有你無法拒絕的籌碼!只有我,才能讓你發揮自己應有的價值,你自己來決策的話,只會讓你的才華埋沒!而且也只有我,才有實力讓恬月重新回到你的身邊!我需要你幫助我登上大位,然後共國對付北郡國,等扳倒了襄皇,自然就會把恬月還給你!我是一個小人,卻是一個光明磊落的小人,一個言而有信的小人!”
“你自己選擇吧,或者就這樣消沉下去,每天借酒消愁,然後像個潑婦一樣,去闖皇宮,再被人丢垃圾掃到一邊;或者跟我回到南翼國,勵精圖治,東山再起,像個男人一樣,用自己的拳頭,奪回屬于自己的女人!”
胥易安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茶杯,沉默着。敖睿成也不催促,給他時間考慮。
良久,胥易安像是下了決心般,站起身來,握緊拳頭說道:“好,我答應你,跟你走。但是你也一定要保證,幫我把恬月奪回來!”
“成交!”敖睿成與胥易安擊掌為誓,同時臉上露出了不易察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