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沒有別的辦法嗎?”程然問。
“也不是沒有,”黎若谷說,“家庭條件怎麽樣嘛?”
江教授說:“你別打主意,就是普通家庭,父親是國企職工,母親是家庭主婦。”
程然思索片刻,說道:“您可能有點誤會,國企職工沒錯,但是是90年代五道口金融博士的國企職工;國企也是國企,不過是金融國企。”
江教授嘴張得老大,“我們學校旁邊那個五道口?”
黎若谷的指尖快速地敲着膝蓋,眼中閃着晶亮的光,“就是說家裏很有錢?”
“聽說她父親很早就開始個人投資,”程然說,“多有錢不知道,不過肯定不止是小富之家。”
“有錢就好說了,”黎若谷說,“老板不會拒絕自帶幹糧的學生。”
程然原本還抱着一線希望,以為真有什麽解決辦法,聽到黎若谷的話,眼裏的光暗了下去,他搖搖頭說:“博後也是工作,憑什麽給人打白工?”
江教授也說:“況且,老板做的方向都不懂,去了也是浪費時間。”
黎若谷愛莫能助地攤手,“那就沒辦法了,誰讓我們窮!”
江教授嘆息一聲,對程然說:“結婚這麽大的事兒,你們去找個好點的地方,我請客,組裏的人一起吃頓飯吧。”
程然心不在焉地點了下頭,起身走了出去。
回到辦公室,徐浚站在白板前跟苗小青講蒙特卡羅變分算法,苗小青聽得很專注,手機支在一旁在錄視頻。
程然立刻想到江教授的話:她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全是靠着犧牲時間和健康來換取的。
他沒有打擾他們,回到坐位上,打開電腦寫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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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浚講了兩個小時,苗小青戴着耳機,自己再看視頻,反複揣摩。下班時間到了,她沒有要走的跡象。
程然去食堂打包了兩份晚飯回來,吃飯那點時間,才有空閑聊兩句。
“你今天早點回去吧,”苗小青說,“我可能會很晚。”
“沒關系,我也要寫文章。”
苗小青頓了頓,把嘴裏的飯咽下去後才說:“你等我的話,我會想着快點趕完,現在還在學習階段,這麽急很容易出錯,浪費更多的時間。”
“你不用管我,”程然察覺到自己的語氣有些生硬,放柔了說道,“我回家也是一樣幹活。”
苗小青聞言沒再說什麽。
吃完飯兩人各忙各的,辦公室其他人先後離開,只剩下苗小青和程然。
十一點左右,苗小青才整理桌面,程然也跟着站起來,接過她的包拎在手裏,兩人一同走出寂靜無聲的系辦大樓。
深夜的校園有了些蕭瑟的秋意,道旁的洋紫荊樹不時有落葉在空中打着旋兒,緩慢地落到灰磚道上。
苗小青見程然背着自己的包,又拎着她的,笑着問道:“怎麽突然想到替我拿包了?”
程然停住腳步,抿了抿唇,說道:“老板不會再跟續長約,工作結束,我就要回本校了。”
苗小青的笑容慢慢地僵住,“今天跟你說的嗎?”
“嗯。”
苗小青低下頭,挽住他的胳膊,帶着他繼續往前走,“遲早的事,對吧?”
程然搖了搖頭,“我沒想到這麽快,本來以為剩最後半學期才回去的。”
“那也就剩一年的時間,”苗小青說着,又好笑地搖了搖頭,“很奇怪,為什麽對我們來講,好像一年時間很長呢?”
程然默默無聲地走路,她說得沒錯,對他們來說,眼前的一年,足夠讓他們去忽略一年後接踵而至的分離。
或者說,他們都覺得,未來的分離有可能克服,而眼前的分離卻是不可承受的。
“你後悔跟我在一起嗎?”程然語氣複雜地問,“我見過那個追你的人,家境很好,如果是他,你去哪兒,他都可以跟去吧?”
苗小青挽着他的手緊了緊,風迎面吹來,穿着短袖薄衫地她感到一陣涼意,她聽到自己輕輕地問:“那你呢?”
程然沒有立刻回答,沉默地走了一段,前面的光線突然亮了一起,他擡起頭,望着燈火通明的自習室,“我之前沒多考慮就答應跟她交往,原因很現實,跟感情沒有一點關系。她是學音樂的,音樂這種東西你也知道,如果天賦不高,就是用來豐富個人精神生活的。以後我出國了,把薪水節省出來,可以給她當學費,随便找個學校進修打發時間。對我對她來說,算是相互都有利。”
苗小青心頭暗自一驚,她想過很多他跟前女友在一起的理由,就是沒想過會是這麽現實,選擇她,僅僅因為女朋友未來的事業不會有什麽發展,就會安心地照顧家庭,讓他沒有後顧之憂地堅持做物理。
程然——原來他真的是個過分理智和冷漠的人。
她驀然想起剛開始在他宿舍,她問他:你所謂的喜歡是經過盤算條件剛好合适,或是更直白的,适不适合結婚生育?
她是什麽時候開始忘記,他是一個有着強大信念,能持續專注而無視周邊一切事物的人。
曾經,她不也是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漠視。
那時,她的野心,也不過是在他目無他物的眼睛裏,占據一席之地。
“我不後悔。”她堅定地說,“以後也不會後悔。”
程然一步跨到她面前,擋住了冷風,昏暗的光線裏,纖瘦的她,被他高大的身形籠罩着。她仰起頭,眼中的他眉目依舊分明,疏淡的眉和黑亮的眼睛,眸中流洩出一絲柔情。
他變了。
或許也沒變。
他依然有着強大的信念,依然持續專注而無視周邊的一切。
唯一的變化是,他的世界擴容了,把她加了進去。
他擡手撫着她的面頰,“我做完兩屆博後就回國,最多四年,我們就會結束異地。到時候你去哪所學校,我就去哪裏。”
苗小青緩緩露出一個微笑,“你要從四維降到二維來嗎?”
程然也露出笑容,低頭親了一下,“誰讓降維比升維容易。”
苗小青摟住他的脖子,搖了搖頭,“不用,兩年後我去美國找你。”她頓了頓,堅定地說,“我一定能去找你。”
苗小青的狀态又回到黎若谷剛來的那一個月,睡不到6小時,吃飯時間不超過10分鐘,每天的有效科研時間達到15個小時以上。
別人的刻苦是減少娛樂,苗小青的刻苦是拿命去拼。
這次她算的是比Kagome晶格難度更高,計算量更大的J1-J2模型,一個底子還不錯的學生算這個模型至少也需要2~3年。苗小青起初只是單純地想挑戰這個龐大計算量的工作。她已經有一篇文章,發不了PRL,也能發PRB,因此想将這個工作延續到博士後接着做。
她牢記着黎若谷的話,做物理應該專注于一個領域,而不是履歷上發了多少篇文章。
然後她發現自己被黎若谷帶坑裏了。
而巨坑其實是理論物理本身,極其講究天賦與勤奮,科研難度極高。可幾乎所有的學術刊物都對理論物理很不友好。
Nature根本不接受理論物理文章,Science能發一篇理論文章極其罕見,就連物理雜志PRL和PRB也對理論類的文章也不重視,容易發文章的都是實驗類的。
更扯的是,近兩年PRB雜志竟然開始刊發材料的文章,什麽時候跌下一區都不知道。
苗小青的心态有些崩潰了,她不是程然和杜弘,沒有天賦。如果耗費大量的時間去做J1-J2計算,畢業前沒有文章,別說去美國,她連香港或者新加坡的博後位子都未必找到得。
這麽短暫的一瞬間,她理解了劉浩,明知道天賦不夠,做不了理論,又想吃這碗飯,只能走捷徑。
PRL雜志上多少篇文章的作者是連平均場都不會的。
懂的人只是少數,更多的人不明真相,只數文章。
月亮和六便士再一次擺在她面前,她放棄腳邊的六便士,不顧一切地去追逐月亮是正确的麽?
如果沒有程然,或許她不在乎,而現在程然的未來已經清晰,必然是全球排名前十的某所大學或者研究機構,她可能連北美的大門都進不了。
苗小青不緊不慢的人生,忽然急迫起來。
她嚴重缺少休息,腦子時刻保持高速運轉,效率并沒有變高,程序一次次修改,一次次崩潰。
苗小青盯着屏幕的眼睛已經出現了重影,即便如此,透過模糊的影子她依然知道程序崩潰了。
這一瞬間,算出Kagome晶格累積的自信轟然垮塌,她不知道這麽拼是為什麽?如果她不堅持做物理,程然出國,她就可以去同一所學校申請讀金融或是計算機的博士學位,比她在北美高校找個博後的位子容易太多了。
然而這個想法只是一閃而逝。
很多年後,苗小青都想不明白,為什麽轉行的念頭,從來沒有機會在她在腦子裏紮根過?
坐在她後面的程然看了她很久,見她弓着背,脖子往前伸,臉快貼着屏幕了,手指噼哩啪啦地敲着鍵盤,不出意外的,程序又崩潰了。
她的手捏起拳頭,發洩般地捶了一下桌面,然後抱着頭,把臉深深地埋了起來。
程然踢開椅子,走到她旁邊,二話不說拽起她就往外走。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章的時間跨度比較長,現在PRB已經跌到二區,基礎科研灌水容易,沉下心做研究性價比卻很低。按照文章裏的設定,苗小青已經是很優秀的了,但是與程然杜弘這樣的天才差距還是太大。即使是同做計算的徐浚師兄,他做的也是發展算法和計算,小青師妹的計算還要學習和使用他的算法。
另:徐浚師兄和小青的這個工作是港中文的一個博士後做出來的,先發展算法,再用他自己的算法計算J1-J2模型,從博士時期到博後時期做了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