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苗小青仔細回想了一下,她的記憶裏,爸爸确實從來不随便帶客人回家。偶爾帶回來的朋友喝酒聊天,平平淡淡的,氣氛一點都不熱鬧。
就像她現在在這個組裏,每個人之間的聯系都很少,可好像除了家人以外,首先想到的重要的人,就是他們。
讀研以後,出現在她生活中最多的關鍵詞,是老板,師兄。
原來在別人的眼裏,這種保持适當距離的感情是讓人羨慕的。
“我一直覺得,”她說,“我們這樣的人是很孤獨的。”
“那是因為你們的腦子裏裝滿了東西,別人不懂,也不需要別人懂,”賀晖說,“所以別人才會覺得你們很孤獨吧。”
苗小青對他露出一個微笑。
“我就要走了,”賀晖猶疑了一會兒,說,“有空吃個飯嗎?”
苗小青搖了下頭,“我沒空,抱歉,是真的沒空。”
賀晖擡起手掩了一下嘴,放下手,他臉上是輕松自如的笑容,“我也就是問問,沒有時間就下次。”
“其實——”苗小青想了想說:“有些事,我還是很介意的。”
賀晖身體一僵,立刻明白她話裏的意思,“對不起!一開始我并不知道你有男朋友。”
“你知道了,依然來我家拜年。”
賀晖猛地抹了一把臉,“因為在知道以前,我就跟你媽媽說過要來拜年。”
苗小青點了下頭,“你不清楚我家裏的情況,也不适合介入。”
賀晖的心不斷下沉,她的話說得很隐晦,給他留足了面子,可意思也很清楚明白,她在警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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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個沒有一點關系的外人,再也不要出現在她家和她家人面前了。
他再一次領會到她綿裏藏針的冷酷。
當他站在她面前時,她禮貌客氣地應付;而當他轉身離開,她立刻就把他抛進角落裏,再也不會把他拉出來。
“我知道,”他壓住心裏的苦澀說,“我不會做讓你不開心的事。”
他的眼睛裏流淌着複雜的情緒,“永遠都不會。”
苗小青伸手,拍了下他的手臂外側,“我先回辦公室了,再見!”
“再見!”
賀晖目送她轉身離開,神色充滿了疲憊,看着她的目光卻依舊執着。
苗小青回到辦公室,繼續寫被賀晖打斷的文章,思路卻很難跟之前接上。她想到程然跟她說的話,将那些看過的文章風格都忘掉,全部重寫。
不久以後,她就發現程然的情況不太對。
這天晚上是例行組會,每個人說完自己的工作進展以後,程然一直沒有說話。
他的精神很不集中,眼睛露出煩躁不安的情緒。
組會結束時,江教授經過他的時候,按了下他的肩膀,什麽也沒說,就走了出去。
苗小青快步走出去,在系辦樓外看到江教授沿着灰磚道往家屬院的方向走。
“江老師!”她喊了一聲。
江教授停了一下,等苗小青追上來後,沒有說話,仍然臉色凝重,一言不發地往前走。
苗小青知道這是他們考慮事情時候的神态,隔絕了外界的一切打擾,不讓自己的思緒斷掉。
她沒出聲,跟在他的旁邊,慢慢走着。
一直走出理學院,江教授臉上的凝重才消失。他看了苗小青一眼,“有什麽事嗎?”
“我想問一下程然——”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想問下他的情況。”
“唔!”江教授點了下頭,“我也打算什麽時候找你說一下這件事。”
苗小青的心提緊了,這種語氣——聽起來不太妙。
“他那個題目,一年多沒有進展,卡在一個拓撲非平庸——”江教授看了她一眼,把她不懂的話換了一個說詞,“怎麽說呢,他現在卡在了這個問題上,我和若谷,還有他和杜弘,都沒想明白怎麽回事。”
苗小青心裏一驚,是多難的問題,這幾個人湊一起一年多都想不明白。
江教授接着說:“程然現在有點急了,當然,急不是錯。這可能是他遇到過最棘手的問題,他要面對的是——能不能解決,什麽時候解決,這些都不知道。所以我和若谷建議他先放下,先做其他的題目,不要耽誤了。”
“他不同意嗎?”苗小青問出口覺得自己是白問。
“嗯,他鑽進牛角尖了,覺得一定是哪裏想岔了,很可能那只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被忽略了。”
苗小青嘆了口氣,果然是程然式思維,絕對不是他沒有能力解決,而是那個簡單的問題藏得太隐蔽,只要他能抓出來,就能順利解決了。
然而他抓了一年多,還沒有抓到。
江教授說:“程然是這一代中最被看好的一個,最聰明也最努力,他的未來無可估量。現在是很關鍵的時候,我和若谷也只能勸他先放一放。”
苗小青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知道了。”
“這個題目并不是不做了,”江教授說,“只是先放一放,随時能再撿起來做。”
苗小青從江教授臉上看到了關切的神色,她咬了下唇,說道:“我會勸他,可是我也想請老師試着從他的思路去考慮下問題,萬一他是對的呢?”
江教授愣了一下,随後點點頭,“我會的。”
苗小青露出笑容,真心地對江教授微微彎了彎腰,表示感謝。
“謝謝您!”
江教授也笑了一下,“你的文章我晚上回家看,看完給你修改意見。做得不錯!”
苗小青忽然鼻酸,“謝謝您信任我,給了我這個機會!”
江教授哈哈笑了,“其實我把這個題目給到你時,以為你一個月就會來求我轉走。”
苗小青這下真的是欲哭無淚了。
沒有這麽欺負人的組。
全都是感動不超過三秒系列。
“不過——”江教授說,“你來找我讨論的頭三次,我就知道你是能做的了。”
苗小青抿着唇生氣。
“我也不是傻子,你不能做,還讓一個題目在你手裏拖一年。”
苗小青想,他當然不是傻子,為了處理掉手上的差生,還真是用心良苦。
她想起江教授把題目給她時,說的是讓她這一兩年先做這個。
現在看來用意很明顯,那意思是告訴學生,一兩年的時間就要耗在這個沒能力做出來的題目上了。
難怪水平一流卻被學生稱為“三等導師”,此人簡直就是物理學的門神,勸退高手。
幸好她什麽都沒想,只顧着一頭紮進去。
苗小青無語地說,“如果沒什麽事,我先回去了。”
“去吧!”江教授笑着跟她揮手。
苗小青沿着原路返回辦公室,程然正在白板上雜亂無章地寫着什麽,寫了擦,擦了寫。
她看了一會兒,走過去拿掉他手上的筆,扔回筆架上,二話沒說拖着他出了辦公室。
程然臉色黑沉沉的,“你有什麽事?”
“能有什麽事?吃飯去。”苗小青說。
程然聞言把手臂抽出來,轉身往回走,“別鬧,我還有事。”
苗小青快一步堵住他的路,“你的事一時半會兒也解決不了。”
程然沒說話,抿緊唇不滿地瞪着她。
苗小青也不管這裏人來人往,跳起來無賴地挂到他的脖子上,“我好不容易改完文章了,陪我去吃頓飯嘛。”
“哎喲!”劉浩經過,酸裏酸氣地說,“盡挑人多的地方秀恩愛呀!”
苗小青正打算諷刺他兩句,劉浩卻腆着臉哈着腰地往前快走兩步。苗小青順着他的視線,看到黎若谷正從樓裏走出來。
劉浩迎上去,“黎老師!”
黎若谷偏頭盯着他的臉看,似乎在仔細回憶這個人是誰,看了兩秒鐘,也沒想起來,就放棄了。
“我是金老師的學生。”
“哪個金老師?”黎若谷一臉茫然。
“就是發了9篇PRL,前年評上傑青的……”劉浩幾乎把自家老板的簡歷背了一遍。
黎若谷皺了皺眉,“誰讓你說這些,你直接說做哪個研究方向不就行了?”
“做拓撲絕緣體——”
“哦。”沒有下文,黎若谷直接越過他走了。
他走了兩步,又遇到已經站得規規矩矩的苗小青和程然,指着劉浩問,“他做哪個方向的?”
程然說:“平均場都不會算。”
黎若谷仿佛沉思了一下,“那他跟我打什麽招呼?我認識他嗎?不對啊——我怎麽可能認識這樣的學生?”
說完他自顧走了。
走了兩步,他又倒回來,“你們學校衡量一個人的水平,就是文章多不多?”
苗小青和程然都不知道怎麽回答。
“他也發過文章?”黎若谷又問。
“發過——”苗小青說,“Naturem。”
黎若谷又陷入了沉思,“哦。”過了兩秒,他對程然和苗小青說,“你們記住,以後你們評終身教職,簡歷會被送到國外随機評審。如果簡歷上寫着你發表了很多文章,是會被扔垃圾筒的。”
苗小青不解,“為什麽?”
“物理的評價标準,是你對物理學對人類的貢獻,是你做出的東西在五十年後,一百年後仍有人沿着你的發現持續深耕,這才是水平。”黎若谷說,“發了很多文章,說明根本沒有專注在一個領域潛心研究,更談不上水平,記住了嗎?”
“記住了。”苗小青和程然同時回答。
黎若谷沒再說話,自顧地走了。
苗小青望着他的背影許久,直到他消失了才回過頭對程然說:“第一次覺得他很帥。”
“他有女朋友。”程然說。
“哼,我也有男朋友。”苗小青驕傲地挽住他的胳膊,“去吃飯。”
程然沒再擰着來,跟她去食堂吃了晚飯。
作者有話要說:
黎若谷又挖大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