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從今天開始算番外吧
孟子問梁惠王:“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
王曰:“不若與人。”
孟子問:“與少樂樂,與衆樂樂,孰樂?”
王曰:“不若與衆。”
宣帝辍朝這三日,四位後妃便留宿在延福宮,細致深入、不厭其煩地給宣帝講這個道理。宣帝被他們這一片精誠感動,納谏時兼收并蓄、不擇細流,暢彼我之懷,結後妃之歡,五人終于達成了生命的大和諧。
為怕影響小皇孫讀書,朱皇後便作主給皇孫也放了假,叫人帶着他遠離宣帝面前。宣帝本還想含饴弄孫,但因自己正臨幸着太孫太傅,怕皇孫學不出尊師重道,倒受了不好的影響,只得忍痛答應将孫兒送回宮去。
這幾日他在延福宮鎮日荒唐,連床也幾乎沒下過,飲食都由那幾位不修婦德的後妃送至口中。雖然那四人将他照顧得無微不至,甚至連話也不須說,一個眼神就能理解他的意思。但理解與做到之間還差着極遠的距離——比如說:宣帝希望衆人和平相處,不要在他床上動手,更不要用他的身子做賭注等事,就沒人肯如他的意。
家門不幸,有此悍……妃!
臨上朝那一夜,宣帝總算是得了些空閑休息,卻因這些日子荒淫過度,一時清靜下來反而睡不着,就倚在床頭慢慢想着該如何處置這四個不分上下尊卑,對他這個皇帝也毫無敬畏之情的後妃。
明日上朝之後,就下旨申斥四人,然後命他們禁閉在各自宮中!還要褫奪他們的封號……不對,還沒加過封號,那就奪了朱煊與淳于嘉管理宮務的權力!廢後牽扯太大,朱煊就只能閉在宮中,一應供給都按更衣的份例,三個妃子直接貶為更衣,讓他們好生在宮裏反省反省!
宣帝越想越覺着痛快,心底反複勾勒着那幾個後宮被關得老實聽話,小媳婦一般讨好他的模樣。直到天亮時他又忽然想到一件大事——這三日他都是帶着後妃在離宮度過,再上朝便忽然下旨申斥那四人,又這麽一副遭人采補過度的模樣,朝臣們不會看出他才是叫人壓在身下的那個吧?
萬一叫人看了出來,他這個皇帝還有什麽威嚴,還有什麽臉面對朝廷官員和天下百姓?罷了,裏子已經沒了,起碼得落住面子……
他将前世駕馭後宮之術想了又想,卻發現前世的後宮不用他費心平衡,那些女子都是天生的大度賢淑。就在宣帝幾乎絕望時,他忽然想起一事——那些女子入宮後,是有人教導宮規宮禮的,而朱煊和淳于嘉、鳳玄因是男子,他完全忘了這點了。
莫不就是因為有女官教導,前世那些愛妃才個個規行矩步,溫柔賢淑的?若是教宮人引導朱煊他們學禮儀……宣帝腦中忽然冒出那四人砸了尚宮局,怒沖沖地跑來質問他為何要自己學女人規矩……他頭上冒出一片冷汗,不敢再細想下去。
這四個皇後愛妃的确是有本事,可本事過頭了,受苦的卻是他這個皇帝。
外頭已敲過了四更,宣帝卻仍覺着困乏疲累,身上處處酸疼,恨不能歇幾日再上朝。但以他這幾日親身經歷,若真再歇了,就又要變成歇不了了。他狠了狠心,從床上支起來,一面慢慢穿着衣服,一面打定了主意:就是叫人知道了這樣丢人的事也罷,還是向有經驗的大臣讨個主意,料他也不敢将內宮私密宣揚出去。
轉天下了朝,宣帝便召何丞相進了文德殿。老丞相不僅德高望重,在朝中地位尊崇,更要緊的還是他娶了代國大長公主,也算是宣帝的姑祖父。這種事涉皇家私密的事,找一般臣子自然多有不便,但找自家長輩,應當能得到些更好的主意吧?
将何丞相召進殿內,宣帝便陰沉着一張臉考慮該如何開口。何丞相在下頭坐了半天,越看宣帝的臉色越難看,不由得暗暗回想最近哪一省有了災害還是朝中出了貪官——反正他自己清正廉明、處事唯公,宣帝是不可能對他有什麽不滿的。
待到他手中那杯茶都涼了,宣帝還是沒有說話的意思。何丞相終于等不下去了,站起身來拱手問道:“聖上召老臣來究竟所為何事?不論多麽嚴重,也不妨說出來讓老臣替聖上參詳參詳。”
宣帝叫他一語驚醒,盯着何丞相看了半天,終于狠狠心咬咬牙問道:“老丞相不必多心,朕今日來,是想與你敘敘家事。不知代國大長公主身體可好,與丞相相處得可還好?”
何丞相聽得莫名其妙,卻還是認真答道:“公主身體極好,與老臣亦是相敬如賓,多謝陛下關懷。”
宣帝斟酌着措詞,先誇了何丞相幾句禦妻有術,終于小心翼翼地将話頭扯到了正文上:“若公主與丞相有分歧之時,将安處之?”
何丞相提到此事,忽然一臉滄桑,唏噓答道:“少年時凡有沖突,家父家母都會狠狠罰我一頓,再逼我向公主道歉。當時老臣常想着,将來有一天無人管束我了,定要撥亂反正,一振夫綱。幾十年後父母當真都不在了,我卻再也沒和公主吵過……年紀大了,也沒那麽氣盛,感情也比從前深了……”
他擡起袖子揩了揩眼角淚痕,向宣帝請罪:“請陛下恕臣禦前失儀,人老了,倒越是容易流淚了。”
宣帝從他話中聽出了一樁最有用的經驗,此時獎賞都還來不及,哪還會怪罪他失儀?非但勸他不要太過謹小慎微,更陪着他感慨了一陣:“太上忘情,最下又不及于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兩個人唏噓之處雖不一樣,但畏妻如虎的勁頭也分不出高下來。何老丞相辭去之後,宣帝便迫不及待地親手寫下聖旨,宣召這四人的父母入宮。
他措辭措得十分謹慎,只寫了宮規隔絕內外,使骨肉不能相聚,有乖人倫,他體念皇後與愛妃皆是男子,又為朝中重臣,不可與女子一概而論,故欲召四人父母入宮探視兒子。
宣帝甚至不敢把旨意發到中書,直接召了內侍進來,各賜腰牌,叫他們飛馬出宮送信。這四位後妃當中,朱煊與淳于嘉的父母倒都在京中,接旨之後當即便換了大禮服入宮;鳳玄與謝仁家人都還未取回京中,內侍們便備下了一路要用的行裝,出京去他們老家尋人。
朱老将軍教訓兒子教訓得順了手,入宮後不論三七二十一便開罵,他母親将他擋在身後護着,然後氣運丹田,開始罵他父親無用,要兒子入宮做皇後。這一家三口正打得熱鬧,宣帝已送了女 史過來,當着朱煊父母自我介紹道:“奴是尚宮局女史,皇後入宮後還不曾正式學過宮規宮禮,陛下派奴來做教引。傳陛下口谕,為防皇後不習慣,國丈與夫人可留在坤寧宮中暫居,待皇後習慣宮規再回去。”
朱淮當即變了臉色,抓起拐杖劈頭蓋臉地去打朱煊,然後被夫人搶過拐杖劈頭蓋臉地打了一頓。老将軍雖然不敢還手,但還敢教訓兒子,在夫人杖下邊躲邊罵:“不肖子!進了宮還敢闖禍!肯定是你不懂事,皇上才讓人來教訓你……”
女史縮在角落裏小聲勸道:“夫人,國丈,皇、皇後……”
比起朱家的武功傳家,淳于老父與夫人則平和知禮得多。淳于家不過是新貴,老兩口都不習慣宮中奢華,動作拘謹得很,當着女官打兒子更是不敢,只是語重心長地勸道:“你做了大官,為父也管不得你,只有一件事須要囑咐你——咱們一家所有皆是聖上所賜,你要知恩圖報,不可欺心。”
淳于嘉問心無愧,立刻答道:“我自是殚精竭力,唯恐侍君不周。”至于什麽是周,那就要見仁見智了。淳于嘉打探到朱煊、鳳玄與謝仁宮中也去了人教引,也就安心将父母送去偏殿居住,自己向那女史讨教宮中流傳下來的媚君之術。
謝仁的母親來得也不晚,謝仁入宮後便遣人回會稽取了她入京,只是路途遙遠,宣帝叫內侍尋人時還不曾到京城。過幾日她入了京,便叫宣帝派人弄進了宮中與兒子團聚。謝夫人見了兒子便先教誡:“入宮之事是你自己求來,以後便是有了委屈也要自己咽下,不許向我抱怨!”
謝家以軍規治家,謝仁在母親面前十分老實,站必叉手、坐必正襟危坐,禮儀嚴整,比宮中也不遑多讓。兼之謝仁博聞善記,那女史所言他都過耳不忘,教了不過一半日,女史也就教無可教,回去向宣帝複命。宣帝憋悶得長嘆一聲,垂頭想了一陣,便吩咐道:“你且回去,請謝夫人在宮中多住些日子,以慰阿仁孤苦。”
最後入宮的卻是鳳玄的家人。鳳玄之父深以兒子入宮為恥,母親雖然憐愛兒子,卻拗不過丈夫,一直不曾入京。就連內侍都勸不動這執拗的老人,只好去當地官府請了人,半請半押地将鳳玄的父母弄進宮。
鳳老先生人在宮中,氣節卻不折,連見也不肯見兒子一面。鳳夫人在宮中抱着兒子哭了一場,便勸鳳玄去求他父親原諒。鳳玄脾氣也硬直,一語不發地跪在偏殿外,将女史宮人急得半死,卻任誰也扶不動他。
此事報上去後,宣帝終于坐不下去了。他早前就對鳳氏一族無好印象,只是後來發配了鳳景離京,鳳家又沒敢鬧出逐鳳玄出族的事,他只忙着征伐鄰國,一時忘了教訓鳳家的人。此時聽說他的鳳卿受了這樣重的委屈,宣帝也顧不得再叫他反省幾過,連忙移駕至宣和殿去探望。
他到的時候,鳳玄正跪在殿中青石板上,面色凝重、身子挺得筆直,雙膝硌在石面上,看得宣帝都覺膝蓋發疼,沖過去便将人扶了起來。鳳玄滿面驚喜之色,驚喜之後又黯然道:“陛下以仁孝治天下,我卻不能令父親滿意,還讓陛下為我擔憂……”
鳳玄的母親在一旁見過駕,宣帝寬和地勸她起身,又誇她為國家教養出一位棟梁之材。殿內的鳳老先生聽得宣帝來了,雖然心中不滿他把自家兒子當作男妃,卻也不能在禦前失禮,連忙出門相迎。
宣帝免了他的禮,面上帶了幾分威嚴的笑意,淡然問道:“鳳公飽讀詩書,朕有一事想問你。不知君與父孰親,忠與孝孰重?”
鳳玄之父微覺愕然,卻還是立刻答道:“君臣父子,自是君先于父,忠重于孝。”
宣帝便笑道:“鳳卿事君盡忠,任事以誠,不正是遵了老先生的教導?有子如此,老先生還有何不滿之處,為何反倒不肯見他?”
鳳父便要跪下,宣帝忙示意鳳玄攔住他。老先生未能跪倒,便低着頭答道:“鳳氏一族傳至今有百餘年,從未出過以色侍人……”
宣帝斥道:“鳳公慎言!朕宮中之人,皆侍君以德才,無有以色者!”
鳳玄也随之說道:“陛下是聖明天子,豈容得下以色邀寵之人?臣子侍君本就如妻侍夫,天下臣民無有不愛君者,我能入宮是邀天之幸,父親當以我為榮,為何反以此為恥?”
宣帝聽得十分滿意,面上那層冰霜也随風化去,含笑對鳳玄說:“鳳卿忠義之心,朕一直明白,你與父母之間的心結朕也盼着能早日解開。待此事化解,卿便可不必分心于家事,專心為朕教導太孫了。”
這兩人越說越正經,鳳玄之父聽着都覺着自己是冤枉兒子了。宣帝走後宮人又圍上去勸解,将鳳玄立下的功績誇了又誇,鳳公心中暗暗為兒子驕傲,态度倒是慢慢軟化了下去。
宣帝聽着內侍彙報此事,心下得意非凡,暗自把何丞相誇了又誇,順手就賜了幾端绮和百兩黃金下去。有了這幾位泰山泰水坐鎮,他終于可以好生休息幾天,不必擔心有人闖入他的寝宮或文德殿、禦花園等處,光天化日之下便獻媚邀寵了。
他松下心來批着折子,殿內忽然響起輕輕的腳步聲,一碗湯水被放在他案邊。宣帝頭也不擡,只道:“下去吧,朕一會兒再吃。”
那勺子卻忽然貼到了他唇間,一點甜甜的汁水已順着齒關流入他口中。宣帝擡起頭來正要罵那內侍不懂事,見到那人臉時卻一下子愣住——那喂他湯水的竟是淳于嘉!
趁他愣神時,一勺甜湯已倒進了他口中。宣帝咽了湯汁,滿含訝異地問道:“你不是還在學規矩……”
淳于嘉笑得十分溫柔,兩眼彎彎,目光卻緊緊粘在他濕潤的雙唇上:“陛下說得是,嘉正跟女史學習侍君之道。她教我要時刻關心陛下身體,所以我便叫廚房做了滋補湯品送與陛下。”
他欺身上來,含着一勺湯哺入宣帝口中,擡起頭來誘惑地說道:“嘉已學了許多侍君的法子。這幾日陛下都不曾歇宿在後宮,于聖體大是不利,我不能眼看龍體因禁欲受損傷,說不得只好腼顏自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