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夏軍臘月出征,回到北方時已進了二月。可這北方的仲春遠不及百越的冬天溫暖,殷正已為将士發下夾衣,卻仍覺着風寒透衣而入。越往西北走,風沙刮得也越厲害,岷州更是黃沙漫天,令人幾乎睜不開眼。
然而這樣的環境氣候,才是殷正與身後大軍更為熟悉的。多年在邊關抗擊西戎,使得他們的身體早已習慣了寒冷幹燥,這半年來在南方的生活反而令他們覺着潮熱難當。
殷正深深吸了一口微帶寒意的空氣,看着萬裏無雲的天空,對身後将士高喊了一句:“咱們終于回家了!這一仗可要打好,讓聖上看看,咱們西北軍才是大夏最精良的人馬。南邊那些人是會水,可咱們在陸上比他們強!”
一衆将士随着他高呼,士氣激揚,個個臉上都被風吹出兩片紅暈,看着倒是精神振奮,氣勢不凡。殷正滿意地撚了撚下巴上的短須,再度吼道:“這回到了軍中,就由本将指揮戰鬥,江副将帶五百人護送皇後回京,不能再讓個女……咳咳,皇後——冒着風險督戰,明白嗎?”
後頭衆軍士猛然笑了起來,他的副将江彬不滿地答道:“好容易回了戰場,大人怎麽能叫我再下去?當初皇後不是帶人往岷州來了嘛?他們都辛苦了,叫他們送皇後回去就得了,我還是得跟着大人幹哪!”
兩人像在菜場讨價還價般争執,底下将士也都心領神會地笑着。正在說笑間,前頭忽然有兩騎夏朝打扮的士兵飛奔而來,遠遠便高喊道:“來者可是殷将軍?”
殷正連忙換了副嚴肅面孔,向着身旁親兵一擺手,那親兵便答道:“正是鎮南将軍的隊伍,你們是皇後手下,還是楊老将軍手下?”
那兩名士兵臉上忽然現出一抹神秘的笑容,拱手答道:“我們自是皇後手下。”
殷正也不大看得起身為男子還入宮為妃之人,心底暗暗嘲笑,面上卻還是露出一抹尊敬之色:“原來兩位是皇後身邊的人,失敬。皇後已知道我帶人來了麽?這些将士該在哪兒紮營為好?”
那兩名士兵中有一個先開口答道:“皇後與楊大人聽聞大人帶了南征的大軍過來支援,已派人紮下了營寨,請大軍随我這位兄弟過去。皇後還有事要與殷将軍相商,請殷将軍跟我到中軍帳中見駕。”
殷正心下有些抵觸,假笑着問那兩人:“我是外臣,怎好單獨見皇後。不知楊老将軍在否,我倒是有些事要與他相商。”
那士兵笑了笑,打馬回身,說了聲“将軍請。”便一騎當先,向着前方一帶煙霧升起處走去。殷正無奈随着他前行,又走了十幾裏地,便看到了營盤所在。營中還有幾個熟人出入,見到他便招呼道:“殷兄怎麽來得這麽晚?京裏的騎兵都到了數日了,我們日夜盼着你,你行動倒悠閑。”
殷正也不耐煩和他們解釋,笑罵道:“幾十萬大軍從百越趕到西北,哪能有這麽快了?我現在把人帶來已是本事了,若換了你們,怕還不得拖上半個月。眼下我是急着見皇後去,待回來再和你們分辯。”
那幾名将領臉色頗有些複雜,不過看向他的目光卻都含着幾分幸災樂禍之意,紛紛與他告辭。殷正被他們弄得不明所以,不過看着大營中央豎着的“大夏皇後朱”字樣的旗幟,也覺着臉上發燙,暗暗嘆了口氣,跟着那名傳令兵進了大帳。
帳中只有兩人在,一個正伏案寫着什麽東西,另一個站在案旁低聲與那人說話。殷正一眼便認出那個背向他站着的白發老人正是自己的老師楊清,連忙叫道:“老師也在帳中麽?弟子受命來見皇後,不過大夏規矩,內外不通問,有什麽事不如就請老師轉達……”
楊清回過身來,對着他狠狠罵道:“不知好歹的東西,說的什麽胡話!還不快過來見過……朱皇後。”
殷正垂頭聽訓,聽罷了才擡起頭來,悄然看了一眼桌後之人。那人已扔下筆,直起身來,正和他打了個照面。殷正心裏猛地一突,噔噔噔地跳了起來——那人長得,和早該死去的朱煊一模一樣!
殷正當即張口結舌,幾乎要大叫出聲,桌後之人卻先他一步喝道:“本宮是當朝皇後,名叫朱宣,嗯……宣是宣府的宣。殷将軍首次見我,有些失态,我就不與你計較了,行過禮就到這邊來,我還有事要問你。”
殷正倒吸了一口涼氣,就像做夢一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去。他腦中把朱煊的臉和“朱宣”這個名字對了好幾遍,顫巍巍地叫道:“大将……”
朱煊清咳一聲:“皇後。”
他師父楊清從背後踹了他一腳,中氣十足地喊道:“傻愣着幹什麽呢,還不快給皇後見禮!”
殷正卻沒行禮,而是擡手握着朱煊雙臂,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遍,悲憤地叫道:“大……你受委屈了!定是那昏君見色心喜,看上你的人材,故意誣陷你謀逆,好将你納入宮中……”
沒等楊清再踹他,朱煊已照着他的頭頂狠狠打了一掌:“胡說什麽!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不是?聖上怎會委屈我,他對我一片癡情是真的,但也無逼迫之事,我與陛下是……兩情相許,你在外頭不許亂說話!”
殷正委屈地摸着頭,聽他說到“兩情相許”,終于再忍不住:“皇帝若不好色,怎麽會娶了一後宮的妃子,又怎麽會當着幾十萬大軍的面跟謝将軍摟摟……”
楊清從背後一把捂住他的嘴,恨恨罵道:“混小子,不會說話就給我閉嘴!”
朱煊神色不動,拆解開楊清與殷正,勸解道:“老将軍不必動怒,阿正也是好意告訴我這些。不過聖上納妃之事并非外臣管得,你們出去之後別再提此事就是了。如今是岷州之事更要緊,大軍已至,咱們還是先商讨退敵之策吧。”
待得軍務議罷,殷正與楊清都離開帳中,朱煊才慢慢捏緊拳頭,看着自己的手悠然自語:“謝仁果然有能為,居然叫陛下在旁人面前與他親近。看來他也是鐵了心了。”
他神态平靜自若,嘴角微微勾起,笑容中卻夾了一絲肅殺之意。
大軍到後,朱煊便有了底氣,不再一味防守,而是欲布下口袋陣,誘吐蕃大軍入陣後圍而殲之。只是此計欲成,最要緊的便是誘敵——誘敵的隊伍需要精準地把握時機,進退都與大陣配合,更要有足夠的份量,才能引得吐蕃王師傾力追逐。
所以最适合作誘餌的人,自然就是他自己。
頂了這個皇後的名頭,就是夏朝将士在見着他之前都不敢相信他就是當年打得西戎金帳王庭潰散的大将軍朱煊,更不要提遠在高原之上的吐蕃人。只要他的大旗出現,必定能吸引敵軍,剩下如何誘敵,怎樣退走,都可憑他的經驗在交戰當中随機應變。
若他真就是個皇後,這樣大膽的計策誰也不敢同意。可朱煊自少年入軍,一直征戰到如今,論起武功兵法都還勝過岷州這些将領,那些吐蕃人若真當他是可欺之人,帶兵追擊下來……不少人心中暗自想到:就是後方沒有大軍接應,僅憑着朱煊一人,領着那些将士也足夠殺得他們膽寒了。
大陣無聲無息地布置好後,朱煊便帶了一彪人馬,扛着那支“大夏皇後朱”的大旗,浩浩蕩蕩出得營盤,與吐蕃軍正面相接。他也是頭一次現身陣前,為了怕人認出,還特地坐在車中,車前半垂着竹簾,遮住他的面貌體态。
吐蕃王果然興起了活捉他之心,在對面馬上高聲笑道:“爾那大夏皇帝果然可笑,竟讓皇後帶兵打仗,更可笑的是,你這皇後也是個男的。你們夏朝自稱禮儀之邦,皇帝卻這麽荒淫無道,看來是上天要亡夏,本王若不順天應命,拿下你這皇後,直入長安,簡直是辜負了天意!”
朱煊在車中指揮軍士作戰,一點點顯出敗勢,又安排隊伍散而不亂地作出潰逃之勢,引誘吐蕃大軍咬在他們身後,向着已布好陣勢的平原而去。一路上皇後鳳旗倒是高擎不倒,朱煊也始終坐在那輛看起來顯得十分累贅的車裏,後撤速度不緊不慢,總叫吐蕃有種伸手就能抓到他的感覺。
直到塢麻溝下,朱煊所領的騎兵忽然駐足,後軍變為前軍,重新向着吐蕃軍殺去。吐蕃王愛猷識禮答臘一驚,心知定是要有變故,但看着軍中那面鳳旗和華麗鳳車,卻怎麽也舍不得試上一試。
他一揮手,便有一排手執彎刀的吐蕃勇士躍馬上前,直奔大旗所在。
短短幾次交手的工夫,四周一直埋伏着的夏軍便已一沖而上,将吐蕃軍圍得密不透風。吐蕃王欲再後退時,大軍已被截成兩段,他和幾千人馬叫人包了餃子,而前方朱煊所帶的勇士則已揮刀撲殺上來。
朱煊這時才慢悠悠地從車中出來,乘上了手下牽過的戰馬,拍馬揮刀走到陣前,微擡下巴,滿含輕蔑地看向在人群中突殺的吐蕃将士,和被人緊緊捧在當心的吐蕃王。
他審視了一陣對方陣型,找到薄弱之點,便招呼身旁将士,身先士卒,如一把利匕般插入了吐蕃軍中。他們的馬匹都是西戎來的好馬,高大肥壯、速度又極快,數百人的隊伍沖入對方軍中,登即就殺開了一條血路。
吐蕃士兵被沖擊得前後不能相顧,自己隊中也有些亂了,騎士變動不靈活,有些人空舉着刀,還不知該往哪落便已被人殺死。屍體堆積越多,吐蕃軍就越難有轉身騰挪的空隙,朱煊又率兵出入幾回,便将吐蕃軍殺得七零八落,吐蕃王愛猷識理答臘也被與大軍隔斷,身旁只圍着幾個勇士。
朱煊再殺回來時,便不顧旁人,掄刀砍翻他身旁随扈,直撲愛猷識理答臘,咬得他四處躲藏。卻因四周都被夏軍包圍,那些吐蕃親衛都被磨死,吐蕃王也終于力竭被擒。
他雖然落在朱煊手中,膽氣倒還粗,恨恨罵道:“你們夏朝人慣會騙人!我今日之敗并戰之罪,是因不如漢人狡詐爾!”
朱煊冷笑道:“兵者,詭道也。連誘敵之計都看不出的跳梁小醜,也敢出兵謀我大夏疆土,與你交戰,簡直是辱沒我的本事。”
吐蕃王罵道:“若非你冒充皇後,我豈能如此輕易中計!你分明是夏朝大将軍,原來你與夏朝皇帝早就在演戲,只為了誘本王出兵……”
他還在滔滔叫罵,朱煊卻已笑不可遏,指着他道:“你倒真拿自己當個人物。我本來就是皇後,何須冒充?我就算要演戲,也不能為了你這樣的小國蠻君,今日這些話我也不同你計較,你要罵,就到囚車中罵個夠吧。”
他揮了揮手,吩咐人将吐蕃王與被擒的大将綁了,準備入京獻俘。至于後頭如何反攻入吐蕃,便都交與楊清、殷正師徒,和他從北方草原借來的李世貞父子。
雖說朱煊早已歸心似箭,但軍中還有許多事要交待清楚,因此他帶着吐蕃王和一衆吐蕃将領回到長安時已是三月的事了。
這一個月的工夫,宣帝已正式冊封謝仁為德妃,官職也升為衛将軍,以酬他平定百越的功績。淳于嘉直提為尚書令,位同三公,雖比不上前世的太傅之職,卻勝在離天子更近。
唯有鳳玄與前世大不相同,并未轉為武職。因他平定宛陵王謀反之功,宣帝特地加他為太孫太傅,讓他與太孫多加親近。宣帝總擔心将來有一天自己駕崩得早于這幾個妃嫔,這麽安排下來,憑着前朝賢妃和太孫太傅的身份,新君就不能為難鳳玄。
安頓好三位愛妃,宣帝就全力恢複民生,支援西線用兵,等待着朱煊回朝獻俘。
直到三月初三那日,朱煊終于帶着京畿大營的軍士,解了吐蕃王與衆将入京。宣帝在午門看過獻俘,刑部尚書魏淵便在下方請旨斬殺俘虜。宣帝喝道:“殺!”左右大臣重複呼喊,聲音層層增回,最後滿城文武共喝,殺聲震天。
就在這漫天喊殺聲和地上吐蕃君臣的號泣聲中,朱煊仰首看向宣帝,一步步登上城樓,迎着樓頂威儀赫赫的君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