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有皇太孫一言,宛陵王世子謀反一事便定了案。城頭上守軍士氣大漲,不再那麽擔心傷了未來皇帝生父;而下頭的宛陵王軍士卻因此遲疑起來。名不正則言不順,皇太孫親口說他們是逆臣,讓這些等着鏟除奸妃、擁戴新君的将士心底都有些不安。
更為生氣的則是宛陵王世子——太孫入宮前也是宛陵王世孫,一直都是他與宛陵王寄予重望的子嗣。這才叫人抱去養了一年,竟敢直呼他為反賊,簡直是大逆不道!他呼喝士兵加緊攻擊,擡頭望向城上的皇太孫時,神色也是相當不善,配着他的容貌,竟狠狠吓着了皇孫。
淳于嘉抱着皇太孫站在垛子後觀察敵情,不時躲避城下飛來的亂箭。朱淮拿着盾牌護在他們身旁,苦勸淳于嘉帶着皇孫躲回宮裏去。淳于嘉将夏铖往上舉了舉,忍着手臂酸疼,堅定地答道:“不可。老将軍的好意我知道,可我為皇妃,殿下為太孫,逆賊謀反是為了篡位登基,亂軍入城後,必定要殺害我們祖孫,才好以宗室身份登基。與其受辱于敵手,我與皇孫寧可與京城共存亡!”
本來皇太孫就是儲君,宛陵王世子謀反,卻是叫他的儲君之位坐不穩了。想來那對父子權欲熏心,對這個孩子也沒什麽好意。與其讓他們拿皇孫的身份作筏,得了正統的名份登基,不如自己帶着這孩子留在城頭鼓舞士氣。若真有城破之時,他抱着皇子自盡,宛陵王要做皇帝也沒那麽名正言順了。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這才是讀書人的氣節。
朱淮勸他不轉,只好留在他身旁護持。城樓上滿地鮮血,牆頭劍痕宛然,不遠處還有宛陵王府帶的兵士爬上城頭,與守城将士相互厮殺。小皇孫的頭緊緊埋在他肩頭,卻也不敢叫他抱自己回宮,哭得聲音極小,朱淮在旁看着,心疼得恨不能自己把皇孫送下去。
可惜那孩子不能算自己的孫……曾孫子,抱着他的還是他名正言順的祖父之一。朱老将軍心中憐憫之情大盛,盡力叫人擋住皇孫的視線,不叫他看到這些血腥殺戮的場景。淳于嘉卻是沒有為人祖父之心,對待皇太孫也只如一個嚴苛的臣子對待不成熟的君主一樣,逼着他面對最殘酷的鬥争。
宣帝回不來,皇太孫就得行監國之責,不管他現在幾歲,更不管他是生父是誰。
淳于嘉的精神十分亢奮,甚至忘記了疲憊饑渴,帶着皇太孫在城頭上堅守了五六日。皇孫也從一開始的無知害怕,到後來竟能學着他的模樣安慰士兵,要他們固守城門,誓與京城共存亡。
在存亡之刻到來之前,淳于嘉就在城頭看見了希望——他一開始還覺着是自己的幻覺,但在一旁跟着守護皇孫的內侍也高呼:“天子旌旗!陛下、陛下回銮了!”
這一語驚動城上衆人,就連攻城的士兵都忍不住在雲梯上回身下望,看着遠處滾滾而來的兵馬和打頭的三面朱紅色繡金龍旌旗。
淳于嘉驚喜地把皇孫從內侍懷中接了過來,吩咐人去朝中通知這件大事,一手抱着皇孫,一手指向下方旌旗:“铖兒,你皇祖父回來了,京城安矣!”
小皇孫也是真心實意地跟着高興,這些日子他被攻城吓得夠嗆,雖然後來漸漸習慣了,卻也盼着宣帝早日回朝,讓他能過上平常那樣安定的日子。眼看着一騎人馬已殺入圍城軍中,祖孫二人更不願離開城牆,都眼巴巴地盯着下方王師的移動。特別是那面顯眼的旌旗,和旌旗下方一身猩紅披風,掩映金黃甲胄的宣帝。
淳于嘉之喜,所對應的自然是宛陵王世子之憂。
宣帝旗幟一出現時,不少他手下的将士自然便生了退意,更不敢與縱馬殺入戰圈的謝仁交手。尤其謝仁下手狠辣,所過處無不留下一地屍身,那些宛陵将士畏懼之意更是大增,見他沖到便主動讓開。
宣帝端坐馬上看着他的英姿,身旁一帶武士都整整齊齊地喝道:“聖上已至,逆臣還不束手就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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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嘉目不轉睛地盯着場上形勢,一手按在城牆上,激動得幾乎不能呼吸。兩軍又厮殺了一陣,更振奮人心的消息卻從城下傳來——鳳玄已自景龍門進了京,現在正往朱雀門趕來,要從城中沖出,與宣帝裏外夾擊宛陵王叛軍。
淳于嘉聞言,辛辛苦苦地抱着幼小瘦弱的皇太孫跑到城牆另一面,沖着下方正疾奔向城門的鳳玄高喊道:“鳳學士辛苦,勞鳳學士出去告訴陛下,皇太孫與我就在這城上為陛下搖旗吶喊,等着王師回城!”
待得鳳玄也沖出門去,這場仗已是再無懸念。宛陵王世子帶來的将士紛紛乞降,他被自己手下所縛,綁到了宣帝面前。宣帝冷眼看着滿面惋惜,卻無一絲悔意的宛陵王世子,感嘆了一句:“朕當初險些自宗室之中選了你為嗣子,虧得上天庇佑,令朕不曾錯選承嗣之人。”
鳳玄派人将世子帶開,清掃入城之路,請宣帝先行。走到城門時,他就見到淳于嘉牽着皇孫,率衆将士立在朱雀門外相迎。宣帝的目光一一掃過這群守城功臣,表彰了他們守城的功績,然後策馬走到淳于嘉面前,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淳于嘉激動不已,雙眸明亮得如有火苗顫動,緊抓着宣帝的手,另一只手按住馬鞍,翻身上馬,坐到了宣帝身後。
宣帝的身體微微僵了一下。
他本來是想讓淳于嘉把皇孫遞給他,帶着小皇孫進城,以顯示自己與皇孫之前毫無芥蒂,不會因為宛陵王之事冷落這個已過繼到自己名下的孫子的。可淳于嘉并沒理解他的意思,反倒自己上了馬。
他既然上來了,宣帝就不能再讓他下去——三軍之前,這個面子他是必須要給的。于是宣帝一拉缰繩,将動作調整得自然了些,回頭吩咐鳳玄:“鳳卿抱皇孫上馬,阿仁也随朕一道回宮吧。”
話音才落,宣帝便覺腹前輕輕搭上了一雙手,頸後也有溫熱的氣息吹拂過,更有一道極低的聲音随風傳入他耳中:“天佑我大夏,陛下終于還京了。臣不負陛下重托,總算為陛下守住京師,不曾放反賊入城。皇太孫也能鼓勵将士為陛下而戰,與其父、與逆賊宛陵王父子全然不類,當是因為陛下與大将軍教導得好。”
早先逆軍圍城時,淳于嘉倒是一直想着拉皇太孫一起殉國。但如今等到了宣帝回來,他也就想到了皇孫的好處,打算替他開脫幾句——皇太孫早已過繼宣帝,又在宮中養了兩年,按律例和禮法,都不該被父祖牽連。
宣帝悄悄把手移到腹間,隔着衣袖按住淳于嘉的手,緊握了上去:“幼道不必擔心,朕已歸來,你可以安心休息幾日了。皇孫這幾日也受了驚,還要偏勞你安慰,剩下的事都有朕處置,你只管放心就是。”
這兩人當着滿街将士就敢私下調情。虧得因宛陵軍圍城之故,城門下并無百姓,不然宣帝與淳于嘉怎逃得過一個昏君與奸妃之名?
守城将士見識還少,不少人直勾勾盯着馬上的這一對君臣,後頭跟着一起進城的那些官軍卻都已色空大道學得出神入化,将眼前之色化為腦中之空。跟在宣帝馬旁的鳳玄與謝仁感覺又比別人不同,只是皇宮就在眼前,周圍又有無數将士,他們也不能在這種時候做出有失形象之舉。
回到宮中後,宣帝立刻下诏安撫四方,加封有功将士和朝中官員,并将撤了宛陵王的王爵,将世子發落到宗正寺圈了起來。宛陵王妻妾子女一體貶為庶民,仍許居于本府,由宛陵郡守派人看管。
安排過朝中事務,回宮後他便頂着三位愛妃滿含深意的目光,将皇太孫抱到身旁,詢問他這些日子過得如何。小皇孫看見了宣帝才算找着親人,抱着他哭了一個下午,嗚嗚咽咽地把這些日子随着淳于嘉在城頭上看人打仗的事說了一回。
說着說着,他還問道:“宛陵王謀反,是不是全家要死了?他們以後還能進宮看我嗎?”
宣帝心疼得要死,可又不得不硬起心腸告訴他:“铖兒是皇太孫,将來要做皇帝,注定是孤家寡人,你只有朕和三……四位叔祖,再無旁的親人。宛陵王族人罪雖重大,但我朝無殺宗室的先例,朕可以讓在他們外面繼續生活,卻不能讓他們再來看你。”看着皇太孫可憐兮兮的小臉,他也有些說不下去,擦了擦皇孫臉上的淚珠問道:“這些日子皇祖父不在宮中,你讀了什麽書?給祖父背來!”
夏铖在城頭血裏火裏的鍛煉了數日,私下裏也不知聽了多少傳言,叫心事逼着,一下子就成了大人,比宣帝回來之前沉穩懂事多了。見宣帝問他學問,便收起淚水講了講自己學的幾章書,和淳于嘉在城頭上教他的詩:“辛苦遭逢起一經,幹戈寥落四周星……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這是文天祥的絕命詩,宣帝一聽便知當時淳于嘉面臨的情形何等危急。可就在這麽艱難的情況下,他竟還能守住京師,等着大軍回師救援,這本事的确是少有人能及之。
宣帝心底翻湧上一片柔情愛意,又覺着淳于嘉當時情況實在可憐,該去獎勵安慰一回才是。他揉了揉小皇孫的腦袋,将他放到了床上,吩咐內侍好生看顧,自己換了衣裳,打算去淳于嘉所在的移清殿看他。
才走到門外,王義便低聲提醒道:“陛下,淳于大人、鳳學士和謝将軍都在偏殿等候,不知陛下欲召哪位……”
最後兩個字他雖沒說出來,神情卻已是明明白白地了。宣帝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心中霎時轉過千百個念頭,定了定神道:“皇太孫這些日子受驚甚重,朕打算先陪他睡幾日。你帶太孫到外頭更衣,順便替朕召淳于嘉進來,朕有道诏書要他拟。”
王義低頭退出內殿,兩個小內侍把皇太孫也領了出去,宣帝坐到案旁慢慢研着墨靜心,略等了一陣,便有人引着淳于嘉進到殿內。他進來還欲行禮,宣帝便先一步擡手道:“幼道不必多禮,朕召你來些,一是為嘉獎你固守京城之功,二是為要你替朕拟一道旨意。”
淳于嘉直起身來,躊躇滿志地走到宣帝身旁站定,從架上抽了支狼毫筆,飽蘸濃墨,兩道目光如勾子一般落到宣帝面上,笑問:“拟旨自是臣的本份,但臣想提前聽陛下說一聲……陛下要怎樣嘉獎我?”
他笑容雖明亮,卻掩不住消瘦的兩頰和面上的風塵之色。宣帝下意識擡起手,撫摸着他向內凹下的兩腮,憐惜地說道:“幼道瘦了許多,這些日子京中全賴你才能保住,朕怎樣賞你都嫌不足。你先替朕拟旨,召謝仁入宮為妃,待頒下旨後,就在殿中随朕一起用晚膳吧。朕叫禦膳房做些藥膳來為你滋補身體。”
淳于嘉眼角猛然抽動了幾下,面上卻還浮着一層淡淡笑意:“多謝陛下賜膳。謝将軍果然又要入宮了,陛下心願得償,臣在此先行道賀了。只是陛下這些日子久歷風雨,也該多多進補,我一會兒去囑咐王公公一聲,叫禦膳房多做些補中益氣的佳肴。”
加封他和鳳玄的诏書都是他親手拟的,寫這封自然也是駕輕就熟。他文不加點地拟罷诏書交與宣帝,自己起身出了殿門,和王義悄聲說了宣帝要今日要留他下來,叫禦膳房備些特制佳肴以供宣帝食用。
王義心領神會,叫人去禦膳房安排,自己又拿了宣帝蓋過章的聖旨去偏殿宣旨,定下了謝仁為三夫人之一德妃,入主成平殿一事。待謝仁領旨謝恩之後,他便搓着手笑道:“謝大人今日入宮,要搬的東西還不少,鳳大人這一路也辛苦了,陛下今日要陪皇孫共寝,就不留兩位了。”
謝仁拿着聖旨先去搬家,鳳玄卻比他走得慢了一步,意态悠遠地對王義說道:“請王公公為我致意淳于大人,陛下這一路夙興夜寐,日夜兼程馳援京城,如今定已疲累得緊了,請他謹守臣子的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