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入百越兩月有餘,終于到了兵臨城下這一日。
此時卻已算不上兵臨城下。大軍行至百越都城時,城頭的旗幟已換成了大夏皇旗。城下哀鴻遍野,屍橫滿地,橫的卻是百越人的屍體。離開都城去江邊引誘宣帝入伏的百越王趙延已被謝仁殺死,而扶他靈柩回都城的殘軍卻被堵在了自家城下,還被城上射下的亂箭殺傷。
剩下的一些将士有心撤離京城,背後已圍上了夏朝南征的大軍。
宣帝策馬立在軍前,眼也不眨地看着前方近乎屠殺的場景,面上光華流轉,這些日子日夜行軍帶來的疲憊早已一掃而空,只有勝利的喜悅充溢在心中。
入城之後,早前已攻入都城的徐文昭便将百越王族與後宮都解到宣帝面前,請他處置。宣帝随意看過這些人便吩咐道:“皆依西戎前例,王族成年男子一應處死,女眷與十歲以下男童解入京城。徐将軍暫駐此地,為百越郡守。再派兵西下,配合嵇令奪下桂林郡、象郡,也歸入百越郡下,由徐将軍一體統管。”
徐文昭應命,替宣帝收拾行宮,又安排大軍飲食休息。休整一日後,宣帝便叫來殷正,要他早日提兵回中原,平定長沙郡作亂之輩。
殷正問道:“陛下與謝将軍可是要在百越多留幾日,還是與臣一道回去?”
宣帝道:“百越已定,朕在此多留無益。留些人與徐将軍收複桂林、象郡之用,剩下的兵勇都帶回國去。”
殷正心下有些猶豫,便勸道:“陛下之前日夜行軍,已十分疲累,又因謝将軍受傷之事損耗了精神,不如多歇幾天。至于長沙之亂,不過是一郡之地,有臣帶兵回去平亂已足夠了,請陛下三思。”
宣帝的确疲累未複,但他看着殷正深深凹下的兩腮,便覺着自己也不算太累,感慨地笑道:“出征數月,有誰不累?那些賊人斷朕後路,肯定圖的不是一地之利。他們敢這樣做亂,就是因為朕不在國中,待朕回去了,他們自然也就鬧不起來了。”
他心意已決,處決了百越王族之後便随大軍回銮。
少了百越軍阻擾,回程這一趟路便快得多了。不出十日,大軍便回到了陽山關,卻沒如預想一般遭人阻攔。
陽山關幹幹淨淨,守關将士滿懷敬畏地迎接大軍進了關,守關将領徐清在見着宣帝之後便雙膝跪倒,涕泗橫流地邊哭說:“陛下聖體果然無恙,都是宛陵王老賊編造謊話,興兵謀逆,遇置陛下與大軍于死地,虧得賢妃娘娘看破老賊陰謀,生擒逆王,我才有迎接聖駕之日……”
謝仁在旁安安靜靜地聽着,聽到“賢妃”二字時卻忽然滿含疑問地看了宣帝一眼。宣帝卻是滿心訝異震驚,并沒注意到謝仁的眼神,皺眉問道:“怎會是宛陵王謀反?他不過是旁支宗親,這些年也一直安安靜靜地留在封地……”
他腦中靈光一閃,猛然想通了這其中關竅,冷哼一聲:“人心不足蛇吞象。那是朕的孫兒……罷了,你且說說鳳卿是怎麽生擒的宛陵王?”
徐清應命,擦幹臉上淚光,慢慢講起了鳳玄早先在長沙郡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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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玄當日出了京便直奔長沙,他帶的人少,馬匹又多,日夜兼程,反倒比宣帝留滞在百越城中的時候更短,有大半個月便趕到了長沙郡。
當時宛陵王已率軍入駐長沙郡,扣了傅湘的人和軍糧,城中戒備森嚴。
鳳玄将從宮裏帶來的半副銮駕停在城外,叫人拿聖旨叩開了城門,自己帶了十幾內衛進城,卻叫随行的數百名将士在城外集結等候。此外,進到長沙府之前,他便安排人拿着自己手書聖旨去見武陵郡守,叫他召集兵馬,準備來日裏應外合,一舉拔下長沙。
鳳玄在朝中是以中書舍人進的禦前侍講學士。縱然後來宣帝命他統領禦林軍,但因入宮封妃之故,天下人多只當他這個禦林軍統領只是宣帝寵幸他才賜的官。宛陵王只知他是柔弱文臣,曲身侍上,并不将他放在眼裏,果然放了他進城。
入城之後,宛陵王便令士兵将他軟禁起來,并不見他。鳳玄手中有的是加過印的空白聖旨,一面想盡法子打探宣帝那邊的消息,一面在房中拟寫诏書,安排刺殺宛陵王後該如何收攏叛軍。
然而還沒等他做好準備,就聽說了宣帝駕崩的消息。
那消息是軟禁他的一個士兵傳來的。初聽到那消息時鳳玄并不相信,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只對那士兵說道:“陛下登極以來,風調雨順,天下太平,百姓生計也比前朝強了許多。你不思報皇恩,卻随着逆王謀反,還要在我面前詛咒陛下,不怕将來上天降罰麽?”
那士兵壓低了聲音,悄悄說道:“我是看你可憐才告訴你真話——宛陵王是皇太孫的親祖父,大行皇帝一去,皇太孫便要繼位,皇太孫年紀又小,到時候天下還不是聽王爺的?我告訴你吧,現在世子已經進京了,只要皇太孫一即位……”
鳳玄腦中“嗡”地一聲,深悔自己出來時帶的兵力太多,沒有多留些給淳于嘉守衛京師。他并不相信宣帝會出事,但想到宛陵王世子不知會帶多少人馬入京,就擔心起京城守衛,待別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淳于嘉與小皇孫來。
不管他承不承認,這兩人都是宣帝極為看重之人,若在京裏出了事,卻都是他不曾留下守城的緣故,他将來該如何面對宣帝!宛陵王世子是皇孫之父,萬一有人信了宣帝已駕崩,為了讨好未來皇帝之父,私開城門,放他的大軍入城……
鳳玄再也坐不住,從随身行李中翻出一卷空白聖旨,一個字也顧不上往上寫,手托聖旨便往門外闖。他還記着要裝作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被門口侍衛攔住時并不還手,只對衆人正色道:“奉皇後懿旨,叫宛陵王過來接旨。如今還是皇後臨朝聽政,他想讓皇太孫登基,也少不得皇後的支持!”
這一鬧之後,宛陵王果然叫人将他請到了正廳,裝出一點悲戚之色,拿手絹按着眼皮道:“陛下南征不幸失利,如今喪身異國,老夫也至為悲痛,正準備領兵南下奪回陛下遺體,一時事忙,顧不得迎接賢妃……娘……大人,請大人恕罪。”
鳳玄面沉如水,冷眼看着他裝傻,手持聖旨立在廳中。宛陵王見他不為所動,便也将手帕撂下,向人使了個眼色,叫手下将鳳玄手中聖旨接過來。鳳玄道:“慢來,這道懿旨是皇後交與我,要我親手念給王爺的,不勞旁人動手。宛陵王聽旨!”
宛陵王雖不情願,但還未挑了旗造反,在鳳玄這個皇妃面前怎麽也低了一籌,終于勉強跪了下去。鳳玄踱到他面前,慢慢展開聖旨,直展到最後,露出了一柄極細巧的精鋼匕首。
他手指一翻,便将那匕首握住,向着宛陵王頭頂紮了下去。屋內雖都是宛陵王的心腹侍衛,但單論武功卻比不上鳳玄,待到身旁侍衛拔出劍來,鳳玄已将匕首深深插進宛陵王大椎穴中。他動作不停,眨眼之間便已将離他最近的那名侍衛的長劍收入掌中,行雲流水般殺了五六個人。
待屋中再無活人,他便割下宛陵王頭顱,提着人頭走到門外,一揚聖旨,高聲喝道:“宛陵王夏洧謀反,本宮奉中宮懿旨殺之。賊首已死,願降者概不論罪!”
殺了宛陵王後,鳳玄也不敢在長沙多加停留,先找到被扣已久的傅湘,又派人大開城門,引了禦林軍來控制局勢。待到武陵郡守引着新招的丁勇進了長沙,他便将救駕之事交與傅湘,自己帶着禦林軍匆匆趕往京城。
後方既定,傅湘便帶人沿着原先大軍下行的路線掃蕩宛陵王舊部,宣帝他們卻因取了直線回來,并沒遇着傅湘。
宣帝聽得頻頻嘆息,對徐清道:“朕都已知情了,卿且派人去追傅卿,朕還要早些趕回京城,以免有失。”
謝仁悄然伸出手,在桌下捏了宣帝一把,待徐清下去後才若有所思地說道:“當初鳳郎與我一同入京,現在已封了賢妃,果然有過人之處。只是皇太孫是宛陵王親孫,将來陛下該如何待他?”
宣帝反手緊緊握住他,心中也是一片黯然:“朕悉心教養皇太孫這麽久,如今出了這等事,朕只怕祖孫情份難免受損了。不過他已過繼至朕名下,又一直在宮中,和這些反賊卻是絕無關系的。”
謝仁雙目微眯,盯着宣帝欲言又止。
他倒不大想問皇太孫的事,而是更想知道那位鳳賢妃與宣帝情份如何。不過宣帝只提皇孫,大約就是和鳳玄的感情也不過爾爾——不過就算宣帝真寵愛鳳玄,與他又有什麽關系?他又不是那些只靠寵愛活着的深宮女子,就是宣帝不來找他,他還是能……
倒是用不着用強,反正宣帝不會當面拒絕他,只要他略微強硬一點就行了。
謝仁一路上都在琢磨這“強硬一點”的分寸,不過因趕路要緊,他們是先帶了騎兵回來的,白日都要騎馬,晚上也不好做此事,因此這分寸還沒能測試出來。
然而這世上偏是巧合最多,他們疾行至漢中時,正撞上了往京城趕的鳳玄。鳳玄雖然比他們走得早,但因宣帝回京時多帶了馬匹,可輪換騎乘,路上耗的時間倒比鳳玄少得多,才過漢中便與他撞上了。
鳳玄那副充門面的銮駕早扔在了長沙,現在只一身普通白衣,面色略顯青灰,下巴也長出了幾根胡茬,正在客棧外備馬。宣帝對他的身材熟得不能再熟,未能看到面容時,便憑着身形認出他來,隔着遠遠的距離高聲呼喊:“鳳卿——”
鳳玄耳音極好,聽得十分真切,卻不敢相信那聲音真是宣帝的,抱着一絲沉甸甸的希望,緩緩轉過頭去——只看了一眼,他就能确定,遠方馬上那個一身雪白長袍,面容尚且看不大清楚的人就是宣帝。他激動得緊扣住馬鞍,拉着馬轉了個圈子,縱馬揚鞭在鬧市狂奔起來。
他終于明白了初次見面時,宣帝縱馬狂奔,甚至不管會不會撞到路人的那種心情。實在是等了太久,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腦中只有見到他這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