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宣帝怔怔地看着那片泛紅的水面,滿心只想着:早知有今日,還不如不再見他,不叫他随軍!
他喉中堵得厲害,氣都透不出來了,掉了魂兒一樣一步步朝着江邊走去。殷正急得額上青筋暴露,橫拖倒拽,親手将宣帝拖離岸邊,高聲在他耳邊吼道:“陛下将百萬兵而入孤絕之地,如今要為一人之死不顧安危,将這些将士與萬裏河山都抛于腦後麽?”
宣帝木然立在那裏,似聽到他勸,又似沒聽到他勸,目光越過士兵仍舊落在江中。直到那片血跡被過往船只翻起的浪花淹沒,宣帝才終于回過頭來,神色已平靜如常,只是眼中密布着細細的紅色血絲。
他張了張口,啞聲道:“派人支援戰艦,多帶些弩箭,不要中了賊人計策,離岸太近,令大船擱淺。此外,派人去尋阿仁……”他看着河上激烈戰況,咬着嘴唇沉默了一陣,搖頭道:“罷了,這還到哪兒去找……我心已亂了,戰事由你安排就是,不必叫人去白白送死。”
殷正聽他連“朕”都不用了,果然是心緒大亂的模樣。他身為臣下,也不好多勸什麽,看着江邊輕嘆了一聲,叫人帶了宣帝回辇中休息,自己安排軍士到江中接應。
百越王大軍在江右不時騷擾,卻也不渡過江來,似乎是故意在吸引他們注意一般。這一仗起起落落,直到夜晚兩軍各自收兵,殷正才回去見宣帝。
從謝仁出事到現在不過半天,宣帝雙目已深深摳了進去,毫無神彩,面色也憔悴灰敗,似乎全身精神都随着河水流走了。他盤坐在竹席上,擡起眼看着殷正,目中卻是一片荒涼,照不出任何東西:“阿仁待朕這樣癡心,朕卻連他的屍身都不能叫人撈回來。”
殷正對謝仁印象一向不怎麽好,但人死怨消,再搭着宣帝這副如喪考妣的模樣,不得不耐心勸道:“陛下節哀。如今情勢,也不容得大夥兒為謝将軍舉哀,還是等拿下百越,将那賊王千刀萬剮,為謝将軍報仇吧。”
宣帝深深垂着頭,低低應了一聲:“嗯。”
殷正在屋裏呆得渾身發毛,連忙行禮告辭。待他走到門外,即将轉身離去,宣帝沙啞的聲音卻忽地從屋中傳了出來:“派些探子去大軍後方打探。兵法有雲:半渡而擊。夏軍不習水戰,百越王卻不等我軍渡江便急忙堵截,必是另有安排。我怕他們還有伏兵,你多防備些,莫叫人趁夜偷襲。”
殷正又回身應命,大踏步離了大帳,下去安排人值守。探子倒是一早就安排出去了,并沒什麽消息傳回來,殷正思量一陣,還是以打破百越王攔江之軍為第一要務。他忙到半夜才将兵力安排妥當,令後軍護住大營,重新編整謝仁水軍部屬,配上弓弩槍械,準備明日江上再戰。
百越王趙延倒像是真要和宣帝隔江一決雌雄,這幾日來一直親自領兵在江對岸勸降。百越軍熟習水戰,多駕小舟在水中穿插,不僅以箭弩射擊,不知何時便有百越人攀上大船,悍不畏死地沖到甲板上砍殺夏軍。
水軍在近戰上有些吃虧,卻勝在有精良武器。除了派人守住船身,防止敵人偷襲;還放下小船圍在大船四舟,防着有人暗地鑿船;各船上都架起床弩,隔着百丈之遠射向岸上的百越将官,和身先士卒的百越王趙延。
趙延藏身在盾手之後,隔江猶向宣帝喊話:“夏朝皇帝,不必再負隅頑抗了,你的兵馬已叫孤圈了起來。若你肯現在投降,朕還能饒你一命,若你再這麽不知好歹,眼下這條大江就是你葬身之地!”
可惜宣帝此時正坐鎮後帳,與徐文昭軍中來的探子談話,趙延滿腔善意空付流水,只聽得對岸傳來的一片喊殺聲,和江上射來的弩箭咻咻聲。
兩軍接戰正酣,宣帝忽然覺着大地隐隐有些震動,就連正報着東南戰情的探子也有同感,扶着他出帳望去。雖只看到一片郁郁山森,但宣帝就覺着腳下震動之意越來越明顯。
Advertisement
那探子眼尖,指着一片樹冠道:“聖人且看,那樹可是有些搖晃?莫不是要地震了?”
護着宣帝的偏将也道:“樹枝的确是搖晃的厲害,那邊好像還有什麽聲音……”
宣帝上輩子親征過百越,比他們見識得多,看遠處似有樹木倒下,耳中又聽得隐喲高吭嘯聲,立刻變了臉色,着人去找了殷正來:“是百越的象軍,難怪百越王阻朕大軍于此,還不惜以身相誘,原來是已安排象軍從後方包抄。”
殷正從未見過象,只聽說過生得極大,又力大無窮,也頗有些稀罕,既有心要看,又怕中了埋伏,便拱手請命:“趁着那象陣還遠,臣先派兵去探探大象數量,然後叫騎兵列陣沖擊,以弓弩射其騎士就是。”
宣帝眯着眼望向遠方,冷笑道:“那些人也不知準備了多久,你之前派出的探子不曾回來,怕不就是已被百越人擒下了。馬匹畏象,騎兵沖不得象陣……”
宣帝忽然沉寂下來,腦中又想起當初在陽山為謝仁講解百越象兵時的情形。如今象軍出現了,阿仁卻已不能按着他所講的法子退敵了。
殷正不敢催促,只侍立在一旁等他自己清醒過來。宣帝看着遠方不停倒下的樹木,擡起緊抓着衣帶的手,看着掌中無力低垂的衣帶,嘴角向上擡了一分,啞聲道:“眼下正好無風,倒不怕火燒過來。選幾匹馬,用黑布罩目,綁上幾桶火油,趕到林中。待馬進去後,叫幾個善射的兵勇将火箭射向油桶……”
殷正立刻下去安排人馬,變幻陣型,宣帝也緊了緊衣帶,回房拿起盔甲,吩咐那探子:“替朕披甲,朕要親眼看看去。”
宣帝結束停當,手中倒提寶劍,直沖向那片茂林方向。他策馬到後軍時,正看到殷正指揮士兵排列陣法。殷正命令下得快,士兵動作也十分利落,不一時便已備好馬匹,驅趕向樹林中。他雖未見過大象,卻也臨危不懼,安排得井井有條,将騎兵馬匹都縛上眼罩,分列左右冀,準備沖陣。
一陣箭雨過後,密林中已着起一片雄雄烈焰,林中咆嘯聲此起彼伏,哭喊聲也尖銳響起,大片林木眼看着就打着旋兒一樣倒成一片,卻沒有大象從火幕這邊沖過來。
殷正見火攻見效,便調了三萬人圍在林邊,專司放火,還将自己軍營這邊與林地間燒出一片白地,烈焰騰騰,眼看着一片青郁山林竟化成了火場。
這場大火百越王自然也看到了,他那篇勸降的話語頓時再也說不出來,連臉色都有些發青了。
正在此時,大軍左側忽有探子來報王都消息。那人滿面塵灰,一身狼狽,連面目也辨不清,見着百越軍便自稱京中出事,要親見趙延。百越士兵查過他的腰牌,便将此人引至陣前,到了趙延馬前奏報。
他說話有些慢,咬字有些不大清楚,說話時還一直低着頭,說趙延出城誘敵這幾日,不知哪來的一支夏朝人馬竟化妝成當地土人混入都城,內外合擊,如今已占了都城,将偌大一座番禺城燒成了白地。
趙延本就被那把火燒失魂落魄,此時再聽到這消息,驚怒交加,一把将那人揪了起來。正欲細問,忽覺那人面上泥污之下,竟是一副難以遮掩的妖豔相貌。目光雖不算太亮,但一雙眸子黑白分明,形狀也極美好,不由得便松了松手,有些懷疑地問道:“你是哪一處的……”
一句話還未說完,他就覺着小腹處忽然一涼,轉眼又覺着疼痛難當,低下頭去看時,自己衣擺處竟已沾滿血色,還有一段閃着寒光的匕首落在腹中。
那探子還朝他笑了一下,手腕一翻,抽出匕道盡力紮向他馬腹中,身形利落如青猿般倒翻了出去,幾步便穿過人牆,沒入江中。直到此時,趙延才痛呼出聲,随着跨下白馬一起癱倒在地。
百越軍中頓時亂成一片,左右将軍連忙下馬扶起趙延,卻也只能空看着他腹中流血不止,呼出的氣漸漸短了。
對岸夏軍已齊聲高呼起來:“百越逆王已伏誅,汝等還不早降天子!”
岸上江中的百越士兵都士氣大跌,不知該戰還是該降,竟也無人留意江中有個水淋淋的人爬上小舟,獨自撐着篙向百越岸邊駛去。江中有夏朝士兵挽弓欲射,瞄準時卻看到他被江水洗淨的面孔,連忙放下弓箭,高聲喝道:“住手,都住手!那是咱們謝将軍,謝将軍還活着,是他殺了百越王!”
一條大船上放下軟梯,欲叫謝仁上船。謝仁哪裏顧得,自己駕着小舟沖到岸邊,抓過人便問宣帝何在。他相貌特出,倒是無人不識他,那些人便指了路徑,還借了匹馬與他。
謝仁飛身上馬,一抖缰繩,飛一般往至中軍大帳見宣帝。到了帳中,他才聽說宣帝到了後方,連忙又奔了過去,一路心無旁骛,只想着早些見到宣帝。
直到那片雄雄山火之前,他才見着身形寥落、容色黯淡的宣帝。他激動得難以自抑,當即躍下馬,撲到宣帝馬前,長跪着仰面叫道:“陛下,謝仁回來了!”
宣帝聽到他的呼喊,幾乎疑心自己是在做夢,臉一寸寸向着那喊聲傳來處擰過去,滿目火光中便闖入一個親切動人得叫他永生難忘的身影。
他伸出手,顫抖着撫上謝仁頭上的百越發冠,不确定地問了句:“阿仁?”
謝仁站起身來,攥緊拳頭,深吸了口氣,朗聲答道:“謝仁不負使命,已斬殺百越逆王。眼下百越軍隊已開始潰散,請陛下再下诏與我,讓我帶兵追擊上岸,将逆軍一網打盡!”
宣帝伏下身,猛然抓着謝仁的肩頭:“阿仁,你終于回來了!朕真怕你喪身江中……”
他驚喜太過,一時真情流洩,說不出話來。謝仁擡手握住加在自己肩頭的那只手,含笑答道:“陛下摸摸,我身上都是熱的,怎麽會死了?我那日是落江後受了點傷,順流漂到了那邊岸上,因此暫時未能回來。昨夜我本已弄到了船,卻在江邊撞上了個百越探子,正好殺了他,頂着他的身份潛入百越軍中,刺殺了百越王。”
宣帝恍恍惚惚地下了馬,摸着謝仁的胸膛,又去摸他的手。謝仁身上一片冰涼,可心髒一下下跳得有力,脈也能清晰地摸出來,宣帝在他脈門處按了許久,這才相信他真地活着回來了。
宣帝緊緊握着那雙濕涼的手,無語凝噎,半晌才想到此處是軍前,他做這些事全軍将士都看在眼裏了。可就是多少人看着,他也只覺着高興,毫無避嫌之意。他擡起頭環顧四周,高聲說道:“謝将軍斬殺百越王有功,朕心甚慰,待百越平定後,便加謝卿為衛将軍。衆将士同有功,回國之後各升一級,金帛按功發放!”
趁着趙延死去,百越軍潰亂之際,殷正便令大軍暫以船渡江,過江追擊其殘部。少了對岸敵軍幹擾,一日之間前軍便建起浮橋,終于渡過北江,追至百越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