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選妃之事終于塵埃落定,無論想不想入宮的大臣都定下心來,只是朝中同僚有兩位已成了皇妃,衆臣不免要調整一下對他們的态度。本來身為清流文臣,是不該和後妃關系太近的,無奈進宮這兩位當初都是文臣的表率……
就連像何大人這樣公正無私的朝廷柱石背地裏都罵了朱老将軍好幾頓。當初他上朱府打探聖意時,朱淮是怎麽說的來着?聖上要的是和前大将軍朱煊差不多的人,那不就是說,陛下偏好武人麽?怎麽到最後進宮的卻是兩個文臣,還是一個中書侍郎,一個侍講學士這樣的清貴文臣?
淳于嘉自請入宮就不算了,鳳玄出自曲阜鳳家,這一家可不是肯當外戚的人,絕不會像某些人一樣為了自家官途送子入宮。鳳玄就這麽不聲不響地叫宣帝封了妃,朱淮他對得起天下讀書人麽?
最叫何大人及一衆清流傷心的是,豈止是自請入宮的淳于嘉,就連無辜被召的鳳玄都毫無抗拒不悅之情,似乎在宮裏過得如魚得水了。兩人每天下了朝也不似平常那樣愛和同僚相聚,而是滿面精神、迫不及待地就往後宮趕,甚至有時上朝都與宣帝同乘禦辇而出,絲毫不把文臣的氣節放在心上。
過得這麽自在,叫那些等着安慰他們的親朋故舊情何以堪!
不過這種事新鮮一陣也就過去了,更要緊的是朝廷南征大計。宣帝為此事早早征集糧草軍士,傾一國精英,将朝中猛将都派往邊關,又将自己前世攻打百越總結下的經驗印制成冊,傳發到邊關各郡。
直到十月末,他才調了謝仁帶兵南下,先在陽山關以北集結兵力,等待他調北方諸郡兵力彙合,一舉攻破南海郡,先下百越都城,再行收複桂林、象郡。
但他禦駕親征一事,卻遭到了滿朝反對。不只朝臣,後宮也是一樣紛紛力谏。宣帝叫他們堵得無處可去,只好耐下心來一一勸解:“如今正是隆冬,百越那些瘴氣瘟疫發作不起來,我軍也不會因氣候不适占了下風。再說,綠翹已将百越國內風俗與軍政形勢都供了出來,朕知己知彼,已是立于不敗之地。我大夏有百萬兵馬,且都是多年抗戎,久經戰陣之輩;百越卻又能有多少兵力,又有幾個正式上過戰場?朕這裏知己知彼,總不會輸的。”
朱煊緊皺着眉頭,張口便道:“陛下不是把殷正調到南方了麽,難不成還不信他的本事?”
殷正本是西北守将,打西戎用的是馬戰,而百越那邊河湖多、平地少,與北方作戰方式完全不同,殷正雖在那兒練了半年兵,未必就能打得了勝仗。宣帝搖了搖頭,說:“如今阿煊不能出戰,別的将軍總不如你那般壓陣,不如朕禦駕親征更能鼓舞士氣。”
朱煊不甚在意地答道:“我怎麽不能去?反正我如今的身份是朱氏旁枝族人,旁人縱然見着了也不敢懷疑什麽。七郎若非要親征也可以,只要帶上我,我便答應。”
鳳玄也道:“陛下若親征,朝政該怎麽辦?何況還有吐蕃在旁伺機而動,若他們趁陛下出征騷擾邊境,朝中又有何人做主?”
宣帝答道:“如今朕膝下已有了皇太孫,待朕出征時由皇孫監國,阿煊暫時代理朝政,再有卿護衛京師,也就萬無一失了。”
朱煊臉色微微發暗,鳳玄也張口欲言,淳于嘉卻是笑着站了起來:“既然聖意已決,嘉也不好多加勸阻。只是嘉以為軍中清苦,陛下出征時該帶一名妃嫔随行——打仗我雖不熟,卻是會些醫術,也好照應陛下起居。”
“照應起居”這四個字實在太敏感,朱煊極幹脆地說道:“太醫院的禦醫哪個不會醫術,還是由我去合适,不僅能照應陛下起居,還能臨陣指揮兵馬,為七郎拿下百越。”
鳳玄也道:“我自數月前就為陛下研究如何平定百越,京中有皇後坐鎮,可保安全無虞,還該由我随駕更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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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嘉眸光閃動,和悅地笑道:“自古也沒有後妃領兵的道理,皇後與賢妃還是自重身份,好生照應皇太孫,不要讓陛下為難吧。”
宣帝早先倒是打算帶鳳玄一同出征,可惜納妃的旨意下早了幾個月。命個一般文臣領兵是唯才是舉,帶着後妃到邊關……名聲卻不好聽了。他不願說出實情,傷了這三人的心,便只說:“朕膝下只有铖兒這個孫子,你們只要守住他便是大功一件了。再說朕到邊關也有大軍保護,又不會親自與那些蠻人接戰,不會遇上危險的。”
不論臣下與愛妃們怎麽勸,宣帝親征的決定還是沒被動搖。十一月中,欽天監便撿了吉日,三位後妃帶着滿朝文武恭送宣帝出了南郊,浩蕩大軍便朝向東南方向開去。
大軍發動,走得自然便要慢些。宣帝急着趕到陣前,便只帶了數千騎兵南下,中途又換乘戰船,沿水路直行到長沙。抵達軍中那日,陽山關守将與當地官員列隊在城外相迎,各各躬身行禮,唯有一人昂然挺立,目光毫不閃避地迎向宣帝,神色幾乎和身上的銀色甲胄一般冰冷。
當初他還很愛笑的。宣帝恍惚了一下,默默收回目光,微笑着叫衆人起身:“諸位愛卿辛苦了,不要在這風口站着,早些進城吧。”
衆人紛紛道了不敢,衆星捧月一般簇擁着宣帝進了提前預備下的行宮。因大軍未至,他們還不必正式出戰,衆将也不急于彙報軍務。用罷晚膳,殷正與當地守将嵇令便帶着衆将先行退下,有內侍服侍宣帝換了便服,坐在榻上看地圖。
坐了一陣,長沙郡守司馬隽卻又來求見宣帝。宣帝以為他有什麽要務,便叫王義宣他進來。司馬隽恭恭敬敬地進到房中,身後還引着兩個窄衣小帽的美貌少年,請安之後便指着那兩個少年道:“邊關貧瘠,無物以敬奉陛下。唯有這對雙生子是臣自府中尋得,今年才十五歲,長相還可以,出身也清白,都學過幾日伺候人,還望陛下不棄。”
宣帝微覺愕然,更多的卻是惱怒——他難道是那種貪歡好色的昏君嗎?他才到邊關,這個司馬隽就急着給他獻上男寵,是要天下百姓都看到他如何荒淫,是要邊關将士與朝中大臣都與他離心背德嗎?
那兩個少年已撲到地上,嬌聲嬌氣地求他垂憐。宣帝氣得面色微紅,一時說不出話來,司馬隽卻以為他是看上了這對美人,顧不得說話,又在一旁着實誇了這兩個少年一頓。直到那兩人爬起來攀到宣帝腿上,宣帝才如夢初醒,站起身來高聲喝道:“人都哪去了!把這無恥的東西給朕拖下去!”
兩個少年吓得嬌聲哭了起來,司馬隽也跪下連連請罪。在旁伺候的內侍們本是眼觀鼻鼻觀心地站着,此時宣帝一怒,他們也不敢再裝死,連忙叫了侍衛進來,要把那兩個少年拖出去。
司馬隽的額頭緊緊抵在地上,汗水順着脖頸不停流下,卻聽宣帝的聲音在高處冷冷響起:“朕的話你們聽不懂麽,怎麽還叫這種敗壞朕名聲的小人跪在這兒!”
侍衛們不敢違命,便又去拖司馬隽。房中一片混亂,卻聽門外傳來一聲微帶焦急的清朗聲音:“怎麽,這是有刺客麽?陛下身體如何,可受了驚吓?”
宣帝心頭忽地一悸,慢慢擡起頭來,門外那人的容貌便印入了他的眼中。方才還吵得他頭疼的呼喊聲似乎小了許多,連眼前這一片混亂都像是變得模糊了,唯有謝仁的面容在他眼中越來越清晰。
晚筵上當着衆多守将與當地官員,宣帝沒敢多看,但此時再見,他卻忍不住将謝仁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了一番。
謝仁身着一件藏青道袍,腳下是羊皮軟靴,顯得比本身年紀大了幾歲。他比離京時瘦了幾分,輪廓更為明朗,那種少年稚嫩之感已然褪去,身上彌散着久歷沙場之人才有的肅殺氣息。不過此時他的神情已不像在城外初見時那般銳利,而是更沉穩了許多,眸色幽深,不如從前那般一眼就能看到底了。
論起相貌,謝仁比當初還更清豔幾分,但氣質體态都已有了極大的變化,站在那裏便是個鐵骨铮铮的軍人,再也不容人錯認做女子了。
宣帝心中幾乎有些遺憾,強迫自己移開目光不再看他。直到侍衛将司馬隽和那兩個少年帶出去,才吩咐內侍:“着奪司馬隽之職,叫他戴罪留任,送回長沙太守府中。再叫人去拿朕的龍泉劍來,寶劍贈英雄,謝将軍能棄會稽的安逸生活自請出戰,是朝中官員的榜樣,朕一直不曾褒獎他,今日正好以此物相賜。”
謝仁躬身謝道:“多謝陛下惦念,只是臣尚無尺寸之功于國,不敢便受賞賜。”
宣帝垂下眼皮,溫和地笑道:“這是你該得的,不必推辭。”
謝仁看着內侍出門,挺直身子徐徐答道:“臣此時推辭,是因臣此時未曾立功,不該得這賞賜。若是臣該得的東西,臣自然不會推辭,就是陛下舍不得給,臣也會想法争來。”他嘴角微勾,直視着宣帝,眸光明亮逼人:“就算有多少人要與臣争,有多少人不許臣争,臣也要争到手。”
宣帝自然聽得出他言下之意,心中一緊,咽了口口水,盡量自然地說道:“阿仁年少,自有鋒銳之氣,朕甚是高興。朕心中也一直期許你成為棟梁之材,這一場仗若能勝,朕便封你為鎮南将軍……”
謝仁神色微微黯淡,旋即又眯起眼冷笑道:“然後世鎮南疆,再也不能回京觐見聖上?想不到大将軍已因謀反被戮,陛下心中還是只記着他,為了他生前一語,便不肯再要我。”
不是生前,朱煊還在宮裏好好地做着皇後呢。
宣帝無奈地微垂下頭,一句話也不能解釋。然而謝仁并不因此退卻,反而踏上一步到宣帝面前,猛然拉住了他腰間絲縧,在手上纏了幾圈,微微屈身,直視着宣帝低聲道:“陛下對我也不是毫無情份的,不然也不會不敢看我,是不是?如今宮裏已有了一後二妃,陛下是不是以為我會和你夢裏那個傻瓜一樣黯然離去自己傷心一輩子?”
宣帝輕輕嘆息,擡起頭來說道:“朕的皇後是朱家人……”
謝仁忽然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扯着衣帶将他帶向自己懷中,眼角餘光掃過站得遠遠的內侍,面上掠過一絲淺淺笑容:“我早就和陛下說過,我不是你夢中那個沒用的謝仁,我定會立下不遜于朱煊的功勳,叫陛下不必再受人脅迫。”
他的聲音又低了幾分,湊在宣帝耳邊說道:“不管宮裏那些人是什麽來頭,我也絕不會将陛下拱手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