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月餘後,淳于嘉和許允解着益州太守夏國镛及其長使、別駕等一幹僚屬進了京。夏氏一黨與證人證物都被送進了大理寺,淳于嘉帶着一摞案卷和他整理好的證詞上了朝,當堂将此事一五一十地禀報給宣帝。
夏國镛雖然犯了走私罪,但暫且還算不上通敵,因為他私販鐵礦的對象不是百越,而是吐蕃。為此夏國镛在淳于嘉與許允二人面前毫無懼色、侃侃而談,只肯認下禦下不嚴的罪名,剩下的一概推到手下身上。後來他的司馬不肯做替罪羊,将多年來精心整理的證據暗地交到了淳于嘉手上,又答應親自指證上官。淳于嘉将那位司馬安置在驿館,只等着三司會審時出來做證。
宣帝手裏按着龍椅的扶手,靜靜聽着他敘說內情,心中卻已是一片殺機——不只是對私販鐵礦的夏太守,更是對一直無暇處置的吐蕃。
吐蕃王名為愛猷識理答臘,名字裏雖有識理二字,為人卻不怎麽識理。這些年來對大夏都是陽奉陰違,名義上奉為宗主,暗地裏卻與西戎、百越都有所勾連。上回興宗王子入京時還有吐蕃刺客勾連西戎皇叔,混入京中行刺,意圖刺死興宗王子,并借其死于夏朝之事挑起兩國戰端。
結果那件事中興宗王子倒未受損,還和宣帝私下結盟,可謝仁卻是實打實地受了重傷,還中了箭上的劇毒,直到離京那天似乎也沒完全複原。宣帝對謝仁舊情未斷,又欠了恩義,早就想将那不知好歹的吐藩王族滅,給他的阿仁報仇,只礙着先要解決西戎、百越這兩塊心腹大患,才一直拖着沒辦。
夏國镛竟敢私通吐蕃,還以為狡辯兩句就能逃得性命麽!
宣帝殺心已起,面上卻還淡淡地,擡手吩咐道:“吐蕃早年是本朝屬國,但多年來附庸西戎,輕慢我朝,更數次随戎夷侵擾邊關,至今也不見悔改。夏國镛亦是皇親,竟因私利而将鐵礦賣至這等狼子野心之國,其罪又豈能只按走私來斷?此案當交由大理寺、刑部與禦史臺三堂會審,不可輕忽。”
淳于嘉躬身應是。刑部尚書魏淵、大理寺卿龐健與禦史大夫曹文一道越衆而出,向宣帝保證要盡心盡力審理此案,絕不放過一個通敵罪人。
将此事安排下去後,宣帝面上便露出幾分笑容,對淳于嘉說:“幼道這一趟辛苦了,若非你與許愛卿不計安危親身查探,夏某仍在益州欺上瞞下,奪國家財富以肥己身,豈有罪行敗露之日。朕當重賞……”
淳于嘉一撩衣襟,上前一步跪倒在起,出言打斷了宣帝的話:“臣本是王府長使,有幸侍君的時間比旁人更長些,這些年陛下待臣恩重如山,屢加超拔,豈敢因查了這麽個小案便再受陛下重恩?請陛下體念臣一腔忠心,不可過多恩賞。”
宣帝感動得忙叫人扶了他起來,笑道:“幼道不計名利,真乃忠義之士。你放心,朕乃名主,有功必要重賞,卻也不會過于寵幸,置你于爐火上烤。你尚年輕,官職也不算低,不便再升了。朕便加你為從二品左光祿大夫,以為嘉獎。”
淳于嘉重新謝恩,起身奏道:“嘉自恃才能不及中人,卻蒙陛下多年提攜,百死也難報答陛下厚意。今又荷深恩,不得不再做些事以報聖上——嘉不才,願自請入宮,為朝中百官豎個榜樣,也為聖上一解六宮妃位空懸之憂。”
這一場自薦把宣帝都砸暈了,更別提想盡辦法逃避入宮的文武百官。待滿殿大臣緩過神來,就有不知多少道刀鋒般雪亮的目光剜到了淳于嘉身上。多少人暗地咬斷牙根恨他多事——有了他這麽高風亮節地自薦,旁人不肯入宮就是不知回報聖恩,這個大帽子扣下來,大夥兒就是想再拖着宣帝的選妃旨意都不成了!
淳于嘉卻是站得筆直,只當背後那些殺氣都是清風拂過,微微擡起下巴,雙目灼灼地看着宣帝:“請陛下成全。”
宣帝呆坐在禦座上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忽然覺着不知哪冒出來一股臊意,羞得他全身都有些發燙,額上已微微出了一層汗。眼看着階下衆愛卿都要拿眼神殺了淳于嘉了,連忙起身阻止:“幼道不必再說了,朕知道你公忠體國……”
淳于嘉躬身答道:“陛下過獎了,體察上意是做臣子的本份。陛下早先下旨選妃時臣就已留意此事,只可惜人不在京中,無法及時回應。想不到下旨至今已有月餘,朝中竟還未選出一人充實後宮。臣雖身份低微,不該插手陛下家事,但陛下既有些旨,臣便願舍棄一身官職,入宮侍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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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帝叫他這麽咄咄相逼,高興倒也高興,更多的是擔憂他以後會受到同僚排擠,是以心下躊躇,既不好同意又不舍得不同意。幸好有何丞相出來救駕,捧着玉圭奏道:“淳于侍郎忠君愛國,乃衆臣表率,請陛下體諒其拳拳報國之心,許其入後宮侍奉。至于加官之事——淳于大人才加為左光祿大夫,可否以此為定例,凡入宮者皆加此虛銜?”
淳于嘉當即跪下,一語不發地叩了個頭,逼迫宣帝就範。
既然已擠兌到了這份上,宣帝也就順水推舟,答應了下來:“淳于愛卿奉聖之心,朕不願阻攔,便依你之意,許你入宮。旨意朕明日會派人送到你家中。愛卿乃朝中重臣,又是男子,不能如女子般拘束深宮,仍當兢兢業業做好中書侍郎之職,為朕分憂。”又對衆臣說:“望諸臣莫因其入宮而疏遠,仍同從前一般以同僚視之即可。”
下朝之後淳于嘉便十分自覺地跟進了文德殿,一進門便跪下請罪:“臣有罪,請陛下處罰!”
宣帝臉色微沉,在殿中踱着步,連看也不看他:“你若真知罪,為何非要在朝堂之上,衆目睽睽下提出此事?難道你私下對朕說,朕就不答應你了?幼道你是朕在王府時便得用的人,朕待你自然與別人不同,一直不曾正式提起選你入宮之事,就是為了禮部還沒議定入宮之人如何加官,朕怕準備不周,虧了你們……”
淳于嘉滿腦子轉悠着那個“們”字,面上卻不顯,只連連請罪,說他行事魯莽,有負宣帝的愛護。
數落了一陣之後,宣帝的心情終于好了些,把淳于嘉拉了起來,撫着他眼下淡淡的黑青,憐惜地說道:“幼道這一趟确實辛苦了,審案有大理寺,你将這些卷宗給朕,就回去安心休息一陣子吧。”
淳于嘉又從懷中掏出一卷聖旨,含笑送到宣帝手中:“陛下在臣出發前賜下聖旨,許我便宜行事,今日臣不辱使命,這卷聖旨也該供入臣在宮中的居處了……不知臣當住到哪一宮合适?”他的手指在宣帝掌中蹭了蹭,那細細的觸感如同貓兒一樣輕柔,蹭得宣帝心頭一陣陣發酥。
他那幾根靈活的手指順着宣帝掌心上描摹紋路,借着大袖遮掩,順着手腕向上攀去,腳下也湊前了幾步。不知不覺之間,他半側身子已親密無間地貼到了宣帝身上,臉也幾乎湊到一處,連呼吸聲也能清晰可辨了。他握着宣帝的手低低問道:“陛下賜我這張聖旨上已寫了,我的意思也是陛下的意思。我現在只想與陛下共效于飛,陛下定也有此意吧?”
宣帝心頭陣陣亂跳,垂下眼皮,向後退了兩步。這麽一退步,他的腰悄然發出一聲哀鳴,人也僵在半空,一腔情欲尚未起來便夭折,掩飾般地輕咳了一聲:“幼道初回京中必是累了,不必急着服侍朕。朕這就叫人設筵為你洗塵,明日賜浴芳景殿,你且安心養好精神,待朕備好了宮殿便長住宮中吧。”
淳于嘉恨不得立刻就讓宣帝知道他不必養精神,然而此事也不是他一個人肯就能成的。不等他開口,宣帝便叫了王義過來侍候筆墨,親自寫了一道召淳于嘉入宮的旨意。且他這一入宮身份便是三夫人中最高的一位——淑妃,并賜協理六宮之權。
宣帝是不得不偏寵淳于嘉一點。因為朱煊與鳳玄皆是習武之人,還各個都不安份,争寵争到對他這個皇帝都不怎麽有禮的份上。淳于嘉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若沒有些身份寵愛撐着,說不定哪天就叫朱煊一掌打死,或是叫鳳玄一茶盞丢破了腦袋……
宣帝越想越擔心,直到吃飯時還緊攥着淳于嘉的手,諄諄告誡:“朕許你帶進宮幾個武功高強的陪嫁丫鬟嬷嬷,入宮之後萬不可與皇後和……朕還許了讓鳳玄入宮,只是暫時不曾明發旨意。到時候你不要和他們争執,他們兩人都有武功傍身,萬一傷到你就不好了。”
淳于嘉對這點困難卻是絲毫不放在眼裏,雖有些覺着宣帝大驚小怪,心中更多的是感動。他站起身來敬酒,微笑着保證道:“我既敢在朝上自請入宮,便是自認有和他們周旋的本事,必不會叫陛下擔心的!”
他雖未能一下子便心滿意足,但賜宴與賜浴,以及未入宮便分了皇後協理三宮——攏共就三個人——之權之事,也已震動了後宮,叫他的存在感愈發鮮明起來。轉天太監便到他府上傳了旨意,狠狠褒獎了他一頓體察上意、為國盡忠之類,并将他入宮日期定在了半月之後的吉日。
雖然宣帝盡量淡化淳于嘉入宮一事的影響,但只要淳于嘉在朝上一站,滿朝大臣都會覺着肉皮發緊,下朝後肯和他來往的人也驟減了幾分,餘下的多是想與他打好關系,套出宣帝喜惡,以此牟取好處的人。就算還有幾個與淳于嘉私交好,不因他入宮而退縮的人,多也私下瞞怨他:“你要入宮,私下說不就得了?在朝堂之上當着文武大臣,你這一句話出口,就是陷我們于不義了。現在我家裏都商議着要不要也犧牲個庶子,送他入宮侍奉了……”
淳于嘉淡定地聽着他們訴苦,壓下心頭的一點淡淡得意,溫言安撫道:“這種事何必強求,我與你們不同,我是王府近臣出身,這等大事不出頭,人家是要怨我忘本的。你們都是科舉出身,若上書自獻子弟,陛下納了還好,萬一不肯納呢?既平白使骨肉生出嫌隙,還要落個賣子求榮的名聲。”
雖然淳于淑妃一向是勸人不要入宮的,但還有不少人在朝上表白或是具表上奏,請宣帝将自家子孫(或者就是自己)納入宮中。宣帝深感衆臣美意,推托不過,順水推舟地将家裏和本人都不曾上過書的鳳玄也選入宮中,占了賢妃之位。
至于其餘想入宮者,宣帝便一應拒了,還在朝上特地安撫衆人:“朕又非好色之徒,宮中有一後二妃盡夠了。衆臣不須再上疏自薦,朕也不會奪人子弟入宮,納妃之事,便到此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