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越往北走天氣越涼,仿佛倒回了二月間,宣帝身上甚至披了羔裘,仍難擋住寒氣。這些日子他和外界幾乎沒有聯系,自是不知京中鬧到了哪一步,不過到了朱恒軍中他就已看出了一點——朱氏暫時還沒有稱帝的打算,反正在這草原之上天高皇帝遠,朱家倒也和土皇帝并無差別。
他出入時都戴着帷帽,也不輕易和人說話,駐守亦不剌這些人也只把他當成朱煊的男寵,連個冷眼都吝于給。宣帝倒不大在乎這樣的處境,反而更覺放心了許多,畢竟他如今還是皇帝,身在反賊之間,若有人知曉他的身份,為策萬全暗殺了他也不一定。
朱煊也并不成日留在他身邊,不時就要去朱恒軍中商議軍務。宣帝雖看不見他在做什麽,大體也能猜到,不過是謀反而已,兩人在一起時也都心照不宣,并不提他白天在外頭做什麽。又過了數日,宣帝估摸着皇孫登基的邸報也該傳至塞外了,便趁親兵進來送飯時問道:“這位兄弟,不知新皇可曾行了登基大典?”
那親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心急,我們大将軍并無稱帝的打算,就是稱帝你一個男人也當不上皇後……”說到半途又住了口,放下食案便急匆匆往外走。
宣帝“哎”了一聲,想告訴他自己問的并非此事,而是朝中是否換了新帝,但那親兵已頭也不回地出了帳門。宣帝默默坐回氈毯上,細細回想方才聽到的那句話——他的皇孫還不曾登基,那京裏現在是什麽情形?
他這回失蹤可不只一天兩天,朝中是瞞不住的。而且依着朱煊所說,已布下迷局,就算有人找到那間小院也只能看到三具屍骨和他随身之物。到那時候,就算還有人不信他已死,為了穩定大局,也該扶持皇孫登基,除非——
除非是鳳玄回去了。
晚上朱煊回到帳中,便含笑問道:“七郎擔心京裏的事了麽?你想知道什麽,直接問我就是,何必私下問人,他們都不知道你的身份,萬一沖撞了你就不好了。”
宣帝無謂地答道:“我已經沒有身份了,何必提什麽沖撞不沖撞。阿煊,皇太孫還不曾登基麽?朝中可是還未發現你的布置,以為我只是微服私訪去了?”
朱煊坐到他身邊,籠住他微涼的手。“京裏沒有什麽動靜,我也派人回去打探過,連你我失蹤之事都已被瞞得嚴嚴的,別的消息更難打探出來。你想知道什麽只管問我,不必試探,也不必委屈自己讨好我,我曾發過誓,永不負你,這一世也要将你捧在手中的。”
宣帝微微一笑,擡手與朱煊十指交握。
朱煊對他的确是一心一意,別無所圖,此時再追究前事也無用,不如把握當下,好生享受兩人之間僅剩的這點時間。
朱煊在宣帝面前雖然一貫從容,但身上所受的壓力卻是極重。京中越是沒有消息,他就越擔心自己之前的布置已被人看穿,更擔心朝廷會知曉自己帶着宣帝奔至西北之事,派兵來向他索人。
若到了那個時候,就是不反也要反了,而他和宣帝之間就連眼下這點面子情也難維持……最無可挽回的事都做了,還計較這點旁枝末節做什麽!他狠狠将這點念頭甩出腦海,叫了朱恒與徐文昭過來,商議如何戍守邊境,防備朝廷兵馬。
就在衆人商議如何布防時,帳外忽有探子上報,有一隊朝廷使者穿過涼州衛往軍帳方向行來,領頭的那位天使說是有新調令予朱恒,要他出去接旨。
朱恒看了朱煊一眼,得他點了頭才問道:“來的是哪位大人,離大帳還有多遠?派些人手在帳外布置,待将使者迎到帳內後聽我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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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探子應道:“小人知道了,這回來的使者只有十餘人,皆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領頭的是中書侍郎淳于嘉……”
朱煊吃了一驚,失口道:“是他!”
朱恒連忙把探子打發下去,皺着眉問朱煊:“堂兄,這位淳于大人可有什麽特別之處,能讓你這麽在乎?皇上此時下了調令,會不會是對我們已經有了疑心?”
皇上哪還用疑心,他知道得比他這個弟弟還要多。只是宣帝不在京中,不可能有人下旨調朱恒離職,而且即便有人假傳聖旨,也不會派淳于嘉來傳旨,這其中定有蹊跷。可就算淳于嘉猜出自己帶走了宣帝,憑着這樣文弱之軀單槍匹馬地找到草原上,也不過是送死而已。
他一時想不出緣故,便幹脆放開:“管他有什麽古怪,你叫他進來,我在屏風後看着,到時候随機應變就是了。”
又等了約有一頓飯工夫,淳于嘉一行終于施施然到了帳外。朱恒親自到寨外相迎,與他敘過禮,便引着他到帳內宣旨。進帳之時他手下親兵就攔住了使團中其他人,只許淳于嘉一人進帳。淳于嘉對這非難視若無睹,吩咐衆人在外等候,談笑風聲地跨入帳門。
進到帳中朱恒身上神色便是一整,不像在外頭那樣爽朗,而是帶了絲絲戒備,有意無意地站在屏風前頭,遮擋住淳于嘉的視線:“草原苦寒,勞大人遠來宣旨,不知陛下有何旨意給我?”
淳于嘉笑道:“朱将軍說笑了,嘉何來的旨意予你?嘉的旨意是要給朱‘大将軍’的。”
朱恒的瞳孔猛然收縮,殺氣微溢,面上卻還帶着幾分淡淡笑意:“說笑的是淳于大人,家兄人在京中,大人怎會到這裏來宣旨?”
淳于嘉泰然自若地答道:“朱将軍與大将軍手足情深,可不要阻了他的前程。嘉在京中時,曾無意聽人說過,前些日子大将軍借嫁妹之名将父母和妹妹送往寧夏衛。可惜那邊有些不太平,我聽說前兩天那裏鬧了沙盜,朝廷派大軍圍剿時……”
朱恒急怒道:“你什麽意思!”
淳于嘉神色不動,淡然答道:“我自然沒什麽意思,只是朝廷如今要請大将軍出山剿匪,所以我才來傳旨。朱将軍放心,嘉一介文臣,手無縛雞之力,絕不能把大将軍怎麽樣。我身負聖旨,只想與大将軍當面一會——”
“淳于大人就不怕會面之後,再也出不得這軍帳麽?”朱煊的聲音自屏風後傳來,身影亦随即出現在淳于嘉面前,沖朱恒使了個眼色,叫他先退出去。
淳于嘉向他深施一禮,神色平靜得仿佛只是在朝堂上與他相見:“大将軍久違了。月餘不見,大将軍的氣色倒似比從前更好了,嘉真是羨慕。”
朱煊自然明白他說的羨慕是什麽意思,直接了當地承認了下來:“你猜的不錯,我這些日子的确是平生未有的快意,而且也不打算再受人拘束。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淳于大人的來意我也清楚,只怕要讓你敗興……啊,你既來了,也就不必再走了。”
淳于嘉臉上笑意斂起,直盯着他道:“大将軍好閑心,竟不管寧夏……”
“那邊有徐文昭在,若還用我擔心,他就該自盡謝罪了。你這些小花樣騙騙阿恒或可,我卻是沒耐心聽的。”
“哦?”淳于嘉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又追問道:“有鳳學士作證,朝中已盡知大将軍所為,大将軍就算不在意寧夏衛,難道不怕朝廷大軍……”
朱煊十分随意地箕踞在氈毯上,向淳于嘉搖了搖頭:“無憑無據,一句話就要清剿西北軍,便是我朱家不出頭,也有別人要說話的,何況我也不是束手就死之人……淳于大人還有什麽事要說嗎?”
“有。”淳于嘉态度依舊平和:“我還要勸大将軍一句,想想當初成帝是怎麽死的。”
朱煊雙目猛然眯起,轉眼又放松下來,冷笑道:“我也是陪着陛下一同走過來的,你當世上只有你淳于大人是忠臣麽?不管你是怎麽知道此事的,我也要奉勸你一句,此地還是草原,不是你的中書省,中書侍郎在這裏不過是個空名頭。”
淳于嘉依舊面不改色,緩緩說道:“我只是說句實話,大将軍何必動怒?不過把你比作成帝,倒有些委屈你了。我有件好東西要給大将軍過目,但願你看了之後能改一改心中想法……”
他解下身後背着的包裹,從中掏出一卷挂軸,對着朱煊徐徐展開,露出裏頭一張美人圖。朱煊不明其意,接過畫來細看了兩回,覺着并不像自己的妹妹,便詢問似地看了他一眼。
淳于嘉将畫拿得更遠了點,指着那側身遠望的美人問道:“大将軍竟看不出這畫中人像誰麽?我與小鳳學士卻是都看得出來的。若非看出這畫中人氣勢風儀似某人,怕你行差踏錯,叫陛下傷心,我今日也斷不肯來這裏送死……”
朱煊猛然抓過那張畫,反複細看,又擡頭道朱煊:“陛下這是畫的……我?可怎麽會是女子……”
聽到“陛下”二字,淳于嘉暗暗籲了口氣。總算朱煊還知道宣帝是皇帝,說不準能憑這點情份勸得他回轉。他定了定神,壓下心頭那點酸意,殷殷勸道:“聖上極好面子,為怕人認出,自不會直接畫你的肖像,大将軍應當也是知道的。可大将軍更該知道這些年陛下是如何優容與你,于你朱家。大将軍是有軍功不假,可你食君之祿,就該擔君之憂。你先前有從龍之功,後來戍守邊關、開疆拓土,陛下可曾委屈過你?你現在的爵位俸祿、你家人手下的地位,也遠超過你立下的功績了。陛下還專寵于你,為你少見旁人,我若是你……”
他一時失口暴露出了自己的嫉妒之心,連忙轉換話題:“我聽鳳學士說過,謝仁離京時曾說過,是因你容不下他,陛下才特旨要他出京,這樣的厚待有誰得過?大将軍不可負了陛下一片心意,走上歧路啊!”
朱煊緊握着手中卷軸,指尖微不可察地顫抖起來,深吸了口氣壓下心中感動,擡起頭定定看着淳于嘉,出口的卻是滿含酸意的質問:“為我驅逐旁人?淳于大人真是高看我了,陛下若肯為我不納新人,大人又怎會也得了聖寵?”
淳于嘉急得心頭冒火,面色卻還鎮定如常,微笑道:“大将軍不要亂想,我當初不過是為陛下侍疾……”
“便侍到了床上?”
淳于嘉看着那副理直氣壯地吃醋的模樣,氣堵咽喉,委屈得幾乎想掐死他,幹脆坦白答道:“陛下初登基時,大将軍正因西戎犯邊在外。當時西北流民湧至京中,陛下主持耕藉禮時不幸染上瘟疫,宮中禦醫皆不能治,嘉湊巧略通醫術,便闖入宮侍疾。當時陛下身體已叫成帝下毒損害……大将軍當時已承過寵,我便不說你也該明白。若要等到你回來,怕是陛下這輩子就要廢了,難不成我為了怕大将軍吃醋,就不顧龍體了?”
朱煊猛地咽了口口水,倏然抓住淳于嘉的手臂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淳于嘉冷笑道:“我為陛下配的解毒劑,大将軍怕是也用過不少回吧?”他一直關注朱煊,見他兩肩微見傾頹,眼神已有些木楞,便上前勸道:“大将軍是陛下心腹愛将,豈宜因一時之氣便做出這等虧負聖恩之事?陛下性如烈火,大将軍若一意孤行,怕是君臣恩義就要斷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