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朱煊終于回了京,宣帝也算是松了口氣。上回因為宮中無人就把大臣召進來侍寝,簡直是不成體統,尤其是那日還一次召幸了兩個……亂國之禍簡直就在眼前了!
若是朱煊肯入宮當他的皇後就好了。省得內宮無人,每回都要假說有軍國大事,把人留在宮裏過夜——這種說法也不過自欺欺人罷了,那些太監宮女有什麽猜不出來的?若非那天內侍都主動下去了,淳于嘉與鳳玄也不會留在內宮胡天胡地了一夜……
宣帝腦中忽然浮出那句“陛下可許大将軍,為何獨不許臣”。這句話聽來幽怨之意甚重,還有些不講道理,可此時想起來,宣帝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憐惜——淳于嘉這樣費盡心機,不也就是為了搏一份聖寵麽?可讓這樣一個忠心耿耿的能臣為了邀寵無所不為的,還不是他自己?
當初他突發瘟疫,連自己都沒什麽活下去的信心,淳于嘉卻敢直入大正宮,貼身服侍他,這才把他從生死線上救回。後來也是因為他身上被成帝下了毒,因無法纾洩才要淳于嘉抱他……嗣後三番兩次,還不都是他自己受不住情欲煎熬,主動要求的?
宣帝倚在龍辇當中,隔着紗簾偷看陪他一起在宮門迎候大軍還朝的淳于嘉,心煩意亂地嘆了口氣。這一年當中,自己半是拿他當禦醫,半是拿他當宮妃地用了許久,現在又怎麽能理直氣壯地叫他回去安心做臣子,不許再提從前的事呢?
倒不如把淳于嘉迎入宮中,總算也有個人服侍他,并替他主持宮務。反正鳳玄如今不必棄文從武,又是在中書省歷練過的,以後再放一任外任,正好回京後便可升任九卿三公,代淳于嘉在朝中為國效力。
不過這想法實在太過荒唐,別說百官不許,連宣帝自己也只是想想便罷。他自嘲地笑了笑,從辇中站了起來,拂開紗簾踏到了腳踏上,一步步落到了地上。
他身形挺拔如青松,長袖與衣裾随着風獵獵擺動,雙目亮若星辰,笑容溫文淡雅,向着遠處路上飛騎而來的人輕輕喚道:“阿煊。”
這一聲如輕煙般散到空中,周圍百官均未聽到。遠方那騎人馬卻似聽見了這句話,猛然發力,遠遠甩開身後同侪,飛縱到宣帝面前三尺之外,穩穩停住。馬上金甲紅袍的大将軍翻身落地,拱手說道:“臣朱煊參見吾皇萬歲。”
宣帝心中歡喜難以盡述,笑容不知不覺便流露出來,朗聲答道:“大将軍征戰辛苦了,不必多禮。今日大軍凱旋,是朕之幸,是天下之幸,朕必定要好生封賞功臣!”
他雙臂微一用力,朱煊便順勢起身,反扶住他:“天寒地凍,請陛下盡速回宮。若因臣之故受了寒,臣如擔待得起?”
宣帝點了點頭,把着他的手臂道:“大将軍有功于社稷,今日便與朕同車而回吧。”
朱煊并不推辭,扶着宣帝上了龍辇,坐下之後便笑道:“這一場大勝可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若非有藏雲太子首級送到邊關,還不知要打到什麽時候,也不會勝得這麽利落。說來這一戰首功還要歸于七郎,我代邊關百萬将士謝過你了。”
聽到“藏雲太子”四字,宣帝眉間猛然一跳,旋即也露出一抹狠戾的笑容,垂目嘆道:“可惜不是朕親手斬殺……”
朱煊還不曾聽說他叫藏雲太子綁架之事,以為他只是可惜不能親手殺敵,便輕笑着哄他:“無論是誰殺的,豈不都是七郎授命?我與衆将士只記着七郎之功,不管動手的是什麽人。”
宣帝想靠在他懷裏,又覺着甲胄冒着寒氣,撇了撇嘴,不滿地靠在了軟墊裏:“等會兒受了封,你就換下這身盔甲,叫人去你家中拿朝服來,穿這衣服可怎麽參加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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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煊但笑不語,抓着宣帝的手指輕吻了幾下。
這回封賞卻不是淳于嘉幫着拟的。自從那日被宣帝趕回家休養,他就沒能再單獨面君。封賞之事是兵部尚書韓翼跟兩位老丞相、太尉共拟的,比上回大敗西戎的賞賜高了不止一等。朱煊的侯爵換成了許國公,雖然是虛邑,但每年的俸祿和賜下的房舍田地也極豐厚,算來也不少于萬戶食邑所出了。
這還不算宣帝自己從內庫拿出的珠寶珍玩,以及教坊司調教好的十幾個歌女舞伎。
在垂拱殿開慶功宴時,宣帝特命将朱煊的位子擺在自己肩下,宴上又賜了他數道菜品,并讓王義親自為他斟酒布菜,恩寵之盛幾乎不下于平涼王——只除那位小皇孫并未分席而坐,而是坐在宣帝懷中的。
雖然宣帝許久未見朱煊,也恨不得就留他在宮中一敘別情,但人才回來就扣在宮中,不僅不合天倫之道,其他大臣若知道了,心中怕也會生出什麽想法來。
罷了,以後日子還長着。
宣帝心下微覺遺憾,待皇孫吃過了飯,便先行離殿,着人送了皇孫回宮,自己扶着宮人在殿後一片花園中散心。過不多久,朱煊便匆匆趕了上來,歉然說道:“臣聽王總管說了,才知陛下在此處等臣,不知陛下尋臣來是有何要事?”
他雖然用的是問句,心中卻已十分篤定,含情脈脈地看着宣帝。兩旁宮人深深垂頭,似乎什麽也聽不見,宣帝卻不敢這麽想——能把朱煊支到這兒來,王義定然是知道了什麽,而且不只知道一回兩回了!
這滿宮的人,都知道些什麽了?
他一口冷氣噎在胸膛,猛然嗆咯起來。朱煊急得一把抓住他就往偏殿走去:“陛下莫不是受了風寒?這樣冷的天氣,怎麽能在外頭等臣,真是……都怪臣不好,來得太晚了。陛下還是先去偏殿歇歇,叫人傳太醫來看診吧?”
宣帝臉色乍青乍紅,擺着手咯了一陣才緩過勁兒,啞聲答道:“不用,朕無事!只是你這一回來,朕有些太激動了,歇歇就好。對了,你許久未回京……”剛要約朱煊何時進宮,又想到這些看似老實木讷的宮人不知私底下都傳了些什麽,一腔話語就都咽了回去,換成了正經的:“還是早些回家侍奉父母,也好生休息幾天。”
朱煊心中有些黯然,将手也松了開來,抱拳應道:“臣知道了,多謝陛下關懷。”
宣帝向前走了幾步,才發現朱煊已放開了手,站在原地看着他。他一時也想不起該說什麽,就站在那裏與朱煊無聲對視,直到朱煊口打破了這僵局:“臣也該告退了。天色不早,陛下還是保重龍體,早些回去歇息吧。”
宣帝的腦子終于又開始轉動,看着朱煊微躬的身形,脫口而出:“朕二月初二要去西山踏青,阿煊可随駕同去。”
朱煊的嘴角猛然挑起,身子躬得更低了幾分,恭敬地答道:“臣領旨……謝恩。”最後兩字的音調微微上升,大有深意。宣帝臉色微紅,又看了眼一旁泥塑木雕般的宮人內侍,到底還是什麽也沒說,點點頭道:“朕先回去了,大将軍自便吧。”
朱煊便重新轉回殿中,與一般大臣互相敬酒。宣帝走後,衆人守在這裏大多不為吃飯,而是為了恭喜朱煊這一場大勝了。朱煊自然謙虛道:“這都是吾皇天恩,衆将用命,豈是朱某的功勞?倒是朱某要敬鳳大人一杯,若非他拿下藏雲太子的人頭,大軍豈能勝得這樣痛快!”
他端着杯子徑直走到鳳玄席前,鳳玄連忙起身答道:“微末之功,豈敢當大将軍謬贊?當時也都是謝太守吸引住藏雲太子的下屬,玄才得趁機殺了他。此事說來倒是謝太守功勞更大些。”
朱煊也聽過他們如何捉拿的藏雲太子,只是宣帝被劫這段對外都被删去了,因此猜想不到鳳玄還會因此進身,毫無芥蒂地答道:“斬首之功總比別的更強些。朱某聽說那藏雲太子身邊有幾個勇悍過人的江湖人,縱然有謝太守引他手下親衛,那幾人你對付着定也十分艱難。”
鳳玄連連搖頭,本不願掠人之美,可想到當時宣帝與藏雲太子的情形,便也不願多說,一口飲盡杯中美酒,以杯底示與朱煊。
兩人正互相謙虛,一旁席上忽然傳來一聲冷哼,一人猛然起身,拂袖轉身向外便走。鳳玄立刻聽出那哼聲是他堂兄發出的,向着朱煊苦笑一下,道過失禮,連忙轉身追了上去。
朱煊端着酒杯還來不及喝,搖頭笑道:“鳳禦史性情耿直不假,不過今天似乎有些太過失态了。是為他弟弟掌了禦林軍,覺着丢了鳳家的面子;還是為他弟弟與我這個老兵喝酒了?”
一旁的兵部尚韓翼調笑道:“你若是老兵,我就是村夫了。鳳景心情不好,是為他弟弟不肯辭官——”他壓低聲音說道:“你記着鳳玄是和謝仁一道入京的吧?當時滿朝都猜他和謝仁一樣,是陛下要征進宮裏的。如今謝仁走了,他卻做了天子近臣,據說他父母要他離京他都不肯……”
韓翼清俊穩重的臉上居然露出一種近似猥瑣的神情:“聽說鳳景為這事吐了幾回血了。陛下竟還賜了鳳玄一座宅子,叫他分家另過,又叫他掌了禦林軍,這豈不是……”
朱煊臉上笑容依舊謙和優雅,眼神卻一分一分冷了下去。他垂下眼盯着酒杯說道:“原來還有這樣的事,早先我只知道謝仁,卻不曾聽陛下提過鳳玄。”
韓翼目光順着殿門一直看向鳳氏兄弟消失的地方,含笑搖頭:“這也都是大家私下開開玩笑而已,也不必認真聽。鳳玄的人品大家還是信得過的,就是陛下真荒唐至此,他也不會真做出這種事來。他兄長應當是想多了。”
朱煊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拱手和韓翼告辭,回到家中便叫父親身邊養的清客來見,細細問起了京中最近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