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轉天下了早朝,宣帝仍舊在文德殿處置公務。前些日子都有鳳玄幫着讀奏章,猛然少了這麽個人,就覺着冷清許多,也嫌費心力,便喚了侍奉茶水的小太監:“去傳鳳學士來。”
小太監出門不久就又回來通傳:“鳳學士今日告了假,倒是淳于大人在外求見,陛下可要召他進來?”
宣帝沉吟一陣,叫他拿了面鏡子來,對着頸前反複照了幾回,見領子外确實沒露出什麽,眼底青黑色也不大明顯,便丢下鏡子吩咐道:“請淳于大人進來。”
淳于嘉已有數日不曾單獨觐見宣帝,如今終于得了機會,那點兒小小的不快也就收斂起來,進了門恭恭敬敬地行禮如儀。宣帝和他不客氣慣了,兼着知道他也不是規勸君主的诤臣,随意點了點頭叫他起來,吩咐宮人賜座上茶,便一手支頤,靠在桌上和他說話。
淳于嘉此來是為試探鳳玄在宣帝心中的分量,至于他這兩天是否承了寵……那簡直連問都不必問了。但當着這麽多太監宮女,他也不能直眉愣眼地質問宣帝,便先扯了些閑事:“這一年因兩度改元,賦稅減免得不少,西邊又正是用銀子的時候,嘉是來請教陛下,是否要在南方幾個繁華的省份,加收些雜項稅務?”
宣帝搖了頭,漫不經心地答道:“不是有西戎賠的銀子麽?朕記着國庫中還有幾百萬,過年時儉省一些,朕私庫中也可添些,不必奪民之利。待戰事平了,再議議西域通商和開海疆之事,朕上……上心許久了,只是因為邊關不寧,一直做不成此事。”
淳于嘉連忙贊道:“吾皇如此體恤百姓,真乃天下之福,臣見識庸短,叫陛下見笑了。”
宣帝倒真笑了一聲:“幼道今日分明不是來要銀子的,有什麽事就說吧,咱們君臣這麽多年,何必遮遮掩掩的?”
淳于嘉也就當真不再掩飾,坦坦蕩蕩地問道:“中書舍人鳳玄辭官一事,陛下是如何打算的?他也算是臣親手帶出來的,人既聰明,做事也有章法,前些日子又有救駕之功,本來是該升遷的。這猛一要請辭,我這裏也不知怎麽辦是好了。”
鳳玄要辭官?他怎麽不知道?宣帝心中只顧想着此事,一時顧不上答淳于嘉的話。這兩天鳳玄在延福宮中盡心盡力,也從未提過要離開的話,甚至昨天上朝前還說過要到大正宮中服侍……該不會是因為當時沒答應鳳玄進內宮服侍,令他誤會自己要滅口,所以提前請辭?
宣帝心裏略有些冤得慌。
不過這也不能全怪鳳玄亂想,畢竟得知皇帝這樣的隐私,當臣子哪有不驚心的?宣帝幽幽嘆了一聲,支着腦袋深思起來——鳳玄是要留給孫子的托孤之臣,這就讓他回了鄉,将來怎麽提拔,怎麽重用?別說他是心虛請辭,就是要丁憂也得看自己能活多久,到了該用的時候就得奪情起複。
——他遞折子是他家的事,朕只扣住人不放就是了。宣帝打定主意,懶懶将手伸向淳于嘉:“奏本呢?”
淳于嘉倒讓他問怔了,愣了一下才問道:“什麽奏本?”
“鳳卿既要辭官,自然要有奏折送進來。你今日來與朕提此事,難道不是要代他遞上?”
淳于嘉問道:“鳳禦史代弟請辭的折子已遞上幾日子,陛下不曾見着?今日還是鳳禦史向我告了假,我才知道他早遞了折子,特地來向陛下讨主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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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鳳景遞的?既不是鳳玄怕自己滅口才辭官,那就更不是大事了。宣帝心裏一放松,說話時就随意了些:“倒真不曾聽鳳卿念過,可能因為不涉軍務,他也沒仔細看吧。”
淳于嘉臉色微變,連忙低下頭掩飾過,試探着問道:“這麽說來,這幾日鳳玄倒是一直替陛下處置公文了?”
宣帝并不掩飾,只說:“這幾日朕精神不好,看不得奏章,只好叫鳳卿替朕念了。此事幼道不可說出去,不然那些老臣又要有話說了。”
淳于嘉終于有理由光明正大地發脾氣,站起身來犯顏直谏:“莫說鳳玄現在只是六品中書舍人,就是三公九卿也沒有資格代批奏章,陛下對他實在是太過寵信了!此非愛之,實适足以害之。今日嘉若不來,還不知鳳玄竟能壓下朝臣奏折不報,陛下竟也聽之任之……”
宣帝聽得頭痛,眯起眼睛按着太陽穴道:“朕怎會叫他批奏章?只是精力不濟,實在看不進東西,才叫他替朕念一念。平日禦前議事時,朕也不避他,念念奏折也并不礙什麽。”
現在是念念奏折,以後就要一手遮天了吧?淳于嘉生了真怒,轉身走到禦案前頭,拿起一本奏章翻開:“嘉是中書侍郎,如今尚無中書令,省中自然以我為主事之人。鳳玄今日告了假,我這個上司也該代他為皇上分憂,念一念這些奏折,陛下不會不許吧?”
宣帝也沒精力計較他這些小心思,再加上有人念奏章的确比自己看得省力,便點頭默許,斥退了随侍宮人,倚在禦椅上閉目聽着。淳于嘉找起奏折比鳳玄更熟練,先念了幾道軍中發來的奏折,趁機就從鳳玄理出來那摞沒用的奏章底下,翻出了鳳景那封。
這道折子可是鳳景心血所成,自是寫得花團錦簇、辭情并茂,催人淚下之處不讓李密的《陳情表》。淳于嘉讀的時候更是抑揚頓挫,慷慨激昂,就連他自己都被感動得眼眶發濕,讀罷許久不能回神,等着宣帝和他一樣被奏章感染,立刻放鳳玄回鄉侍親。
可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宣帝回應,淳于嘉只好擦擦眼角淚花,目光轉到了龍椅上。一看之下,他醞釀了半天的感情霎時飛灰,啞然失笑起來——宣帝已經叫他念睡着了。
睡着了也好……一點也不好!
淳于嘉心中立刻浮想聯翩。宣帝平日也常處理公務至半夜,從不曾言累,如今竟連看折子都嫌費精神,聽着他念着也能睡着,這還能因為什麽?定是昨晚與鳳玄颠龍倒鳳了不知多久,才會困倦至斯!
他捏着折子的手越握越緊,将奏章捏得皺巴巴不像樣子。沉着臉站在案前想了一陣,淳于嘉便将奏本一扔,湊到宣帝耳邊輕輕叫道:“陛下,陛下?”
見宣帝并無反應,他就大着膽子解開宣帝腰間玉帶,一層層剝起衣服來。反正鳳玄能做的,他也都做過,甚至做得比鳳玄做得更熟,也更明白宣帝的脾氣。如今趁宣帝睡着時撩撥幾下,宣帝醒來之後就算有些怪他放肆,做完之後也就怪不起來了。
淳于嘉也常做宣帝入幕之賓,此時打定主意,動作越發肆無忌憚,仗着龍椅寬大,就擠到宣帝身邊坐下,一面探手到他懷中,一面在他鬓邊耳際落下許多細吻。
這麽貼近細看,他倒看出宣帝臉色黯淡,眼下也微微發青,眼皮都有幾分浮腫,卻不完全是腎陰虧虛的模樣。他便從龍袍下抽出手來,搭在宣帝腕子上診了一診,只覺脈相細弱短促,像是驚悸氣虛的症候。
淳于嘉心中一動,又想起了宣帝前幾日失蹤之事——他模模糊糊有些不敢深思的想法,心中忽然冷了下來,搭在那手腕上的指頭也一動不敢動。
然而很快,那指頭就被人甩了開來,宣帝不知何時醒來,驀然站起身倒退幾步,攏住衣襟,神色冰冷地看着他:“你做什麽?”
淳于嘉頭一回叫宣帝這樣甩開,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腦中急轉,怔了怔才答道:“方才陛下睡着時,呼吸似乎有些不暢,臣便替陛下解開衣裳透氣,也順便把個脈,看龍體是否受了寒氣。”
宣帝心跳略微平複一些,仔細回想自己的衣服确實并未敞開,淳于嘉的手也的确是在摸脈,這才安心下來,硬擠了個笑容道:“朕方才做了個噩夢,起來時尚未清醒,吓到你了。朕身體并無大礙,只是今天有些困倦,你先下去吧,奏折明日再說。”
淳于嘉心知不妙,也不敢再多說,只行了一禮便轉身出門,打定主意要跑一趟鳳家,問清宣帝到底出了什麽事。踏出殿門時,他忽然聽見宣帝在背後叫道:“幼道慢走。”
淳于嘉精神一振,回頭便往殿中走去。宣帝已緊緊裹了衣袍,将玉帶重新系上,神色淡然地問道:“朕倒忘了,方才你是在念鳳景的折子。鳳玄到底是為何要辭官,那折子上怎麽寫的?”
淳于嘉又不好重念一遍奏折,只好将大意簡單概括出來:“是鳳玄父母年邁,要他回家去贍養。”
宣帝沉思一陣,臉上慢慢露出個玩味的笑容:“阿仁的寡母年邁,家中尚不曾代他請過辭;鳳玄既不是獨子,鳳家又不止他一人為官,怎地旁人入朝都無事,偏偏他要辭官贍養父母?朕遍閱史書,不曾見過隔房兄長一句話就能叫皇帝奪了臣子官的,鳳家住在聖人之鄉,怎麽做出這樣昏亂的事來?”
淳于嘉越聽越覺排擠情敵之事無望,索性也就低頭聽着,等宣帝聖裁。
宣帝自家兄弟都是為了權勢争得性命也不要的,以己度人,完全看不出鳳景對鳳玄的一片拳拳關愛,冷笑着說道:“孝悌是治國之本,朕自然不能不許他盡孝,也不能叫他兄長記恨他。這麽着,幼道你回去拟旨,賜鳳玄三進宅第一所,許他接父母入京奉養。此外……他也不必再任中書舍人了,從即日起,由他掌管禦林軍,把傅湘調到征西軍中做虎威将軍,叫他在軍前出些力吧。”
淳于嘉剛要勸宣帝鳳玄身份不适合掌握禁軍,宣帝便已冷笑一聲:“朕想見在宮中養病的臣子千難萬難,西戎太子将朕帶出京卻易如反掌……朕不曾降罪傅湘已是看在他從龍之功的份上了。幼道莫不是嫌朕這宮裏防範太周密,不願讓朕用個放心之人?”
這話說得十分嚴厲,淳于嘉不敢再說什麽,只連連請罪,回去便替宣帝草拟诏書。也是宣帝登基以來亂命太多,衆臣早已麻木,這道诏書竟就這麽發到了禦史府中。
鳳景捧着聖旨無聲落淚,以為他們家真要出一位皇妃時,宣帝正抱着玉雪可愛的皇孫捏臉玩兒。看着皇孫快要被他捏哭了,才忙忙哄道:“铖兒不哭,皇祖父有好東西給你。”
小皇孫雖然臉疼,卻還懂事的說:“孫兒不要,太傅說過不能太看重什麽珍器重寶難得之物,不然百姓都會……都、都過不好了。”
宣帝高興得在那軟嫩嫩的小臉上又捏了一把,目光透過牆壁看向宮外方向,微微一笑:“朕要留給铖兒的不是器物,是個可托天下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