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朱煊與宣帝的情份到底和別人不同,倆人當初是一道逼宮弑君過的,說起那段光輝歷史來,總算也把宣帝的膽氣又提起來幾分。
當初那麽困難的情勢下,他都能把成帝這個順天應命、百官鹹服的君主殺了;如今都當了皇帝了,難道還要讓一個小小妖神吓着麽?
上輩子左擁右抱固然是快活,可如今佳人與他都無緣,再強求又能怎樣?百行以德為先,他只當是為天下人做榜樣,修心養性、從此好德不好色就是了。反正今生他依舊是皇帝,朱煊也未曾造反,西戎內亂、天下太平,只不過是身邊少了幾位佳麗,他有什麽不敢過下去的!
人的眼睛常向下看,就會覺着自己的日子好過得多了。比起已化為白骨的成帝,比起損失了十幾萬兵馬、皇位都不一定能登上的藏雲太子,他這輩子仍稱得上令人羨妒。
宣帝不知是大徹大悟還是破罐子破摔,經過朱煊這場當頭棒喝,終于領悟到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重新拾起了生活的勇氣。
朱煊見宣帝目中重又泛出神彩,才覺着心中安定了些個,吩咐宮人給宣帝煎藥,又進駐延福宮,盯着他飲食休息。他公務繁忙,不能久在宮中,就每日午晚膳時趕至宮中,待看着宣帝進了膳、用了藥再離開。
宮中禁軍也都換成了他親信之人,和內侍互通消息,将宣帝的情形時時傳入他耳中。這麽日日盯着、迫着宣帝愛護己身,終于将他的身子調養好轉。
不過數日之間,宣帝體內毒素就已清除得差不多,人也精神了起來。朱煊那日入宮,盯着他吃了一回補藥,拿手帕替他拭盡了嘴角藥汁,便提議道:“七郎久居深宮,近日連宮門都不肯出,心情自然郁郁難舒。今日反正無事,不如随我出去看看,也好散散心吧?”
宣帝隔窗看着院外晴空碧草,略一思索便答應了下來:“既然阿煊相邀,朕自然不能拂你的面子。”
兩人就在宮中換了便裝,宣帝又了兩個禦林軍作護衛,叫內侍找了一輛烏篷小車,自西華門出了宮,順着西角門大街向城外駛去。
如今正是六月間,白日裏太陽極烈,又正當午時,街上行人稀少,兩人坐在車中就似架在爐子上烤一樣,頭上不一時就沁出一片汗珠。外頭路上有賣果子冰酪的,宣帝聽見吆喝聲,就要叫人買來吃。
朱煊卻按着他不肯叫人去買,只說他體內餘毒未清,身體虛弱,經不得冷食,拿手帕浸了涼水,在宣帝頭臉上擦着降溫。直到出了城門,曠野中涼風吹入車中,才稍稍涼爽幾分。宣帝看了看路徑,倒像是去還恩寺的,便對朱煊笑道:“佛法雖然精妙,奈何不對朕的症,阿煊若是叫朕去聽那些老僧參禪說法,朕可是沒興趣的。
朱煊笑道:“不是那些老僧,是還恩寺新近換了個廚子,素菜據說做得極好,如今京中許多人家都借着禮佛的名號去吃。我也是聽鴻胪寺卿陸琦說的,還不曾試過,正好請陛下一道去試試。”
宣帝已有不少日子懶進飲食,聽說是出名素食,也生出幾分好奇心,打趣道:“今日就依你一回,若是不好,朕可就要去你家裏用晚膳了。”
兩人說說笑笑,又把西戎國內亂政拿出來滿足了一回宣帝的陰暗心理,終于到了還恩寺。寺廟正在山中,林木成蔭,單是進到廟裏就覺着清涼舒爽,又有佛香缭繞,鐘磬之聲響徹雲霄,上香的客人也不算太多。
宣帝便拉着朱煊在寺中随意行走,觀賞各處景致。半年前他來此地還是為了和朱煊商議如何弑君,如今正式登上皇位,賞景時的心情也和從前大不相同。那些曾因匆促無暇細看的景色,現今看來卻是精妙清麗,充滿莊嚴宏大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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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觀音殿中,就有一個蒼老的聲音自殿角處響起:“阿彌陀佛,兩位施主可要蔔一蔔前程麽?”
宣帝順着聲音看去,果然見到殿側立着一個條案,上頭擺了個簽筒,還有紙筆等物擺在一旁。那僧人年紀約有五六十歲,相貌清隽,神态安祥,但是宣帝并不認識,就必定不是能入宮的高僧。
朱煊也不認得他,拿起簽筒搖了搖,問道:“可是由大師替我們解簽?”
那老僧微微一笑,站到了條案後頭,對着宣帝說道:“施主心中有疑惑,佛祖自然知之。老衲佛法雖不精,但也可替施主參詳一番——施主是要掣簽還是測字,或是搖一卦?”
如今這和尚都戗了道士的行了。
宣帝腹诽了一句,卻還是抵不住蔔知未來的誘惑,自那案上拿了紙筆,随手寫下一個“問”字:“既是求神問蔔,就請大師為我解一解這個‘問’字吧。”
老僧接過紙看了一陣,嘆道:“筆致飽滿,筋骨內藏,施主這字寫得極好,只是寫到最後一畫時,力道稍嫌不足了。不知施主是要問功名還是家宅?”
宣帝最想問的是壽數,又怕結果不好,聽了難受,便臨時改口道:“問子嗣。”
那和尚便笑道:“‘問’字門中有口,正是一門興盛,添丁加口之兆。施主放心,這字兆頭極好,施主家中眼見着要添人口了……”
一語未竟,殿門外便又有一道清朗的聲音響起:“道盛大師這回拆解得卻有些不對了。‘問’字左右看皆為君,正應問卦之人為……”
宣帝聽着那聲音十分耳熟,和朱煊一道順着聲音去看那說話的人。就見殿門外踏進來一個氣宇軒昂的青年書生,穿着一身青布道袍,滿面笑容,意态悠然地對着殿中說話。
然而一見到宣帝,那人的笑容頓時就斂起幾分,也不再提拆字的事,拱手向宣帝深施一禮:“鳳玄見過……宣先生,見過朱君。”
朱煊還了半禮,宣帝也擺了擺手道:“原來是鳳郎。鳳郎也會測字?方才這位大師講得極好,我家中的确正要添人口,怎麽鳳郎倒說不對?”
鳳玄神色越發恭敬,低下頭答道:“拆字不過是游戲之物,先生不必上心。大師所測的确有其道理,鳳玄不敢在先生面前賣弄……”
條案後那老僧便道:“鳳施主一向最擅此道,怎麽今日倒不敢顯露本事了?莫非這位施主是術數大家,鳳施主怕贻笑大方?”
鳳玄苦笑了一下,正欲答話,宣帝就逼問道:“鳳郎方才已說了這字拆得不對,就替我重拆一回吧。你說‘問’字從左右看皆為‘君’字,應在君什麽?”
鳳玄頗有些為難之意,帶了幾分希冀看向朱煊,盼着他把宣帝勸住,別再往下問了。朱煊朗笑一聲:“方才所求之事,你我三人早已知道結果,還有什麽可不能說的?”
這兩人執意逼問,鳳玄實在不敢抗命,只得走到案旁,指着那個‘問’字說道:“‘君’可解為君子。易曰:‘君子終日乾乾。’以先生此字起卦,體用皆為乾,正可湊一副乾卦。而乾又為六沖之卦,所問之事皆不能成,子孫自然……”
他看着宣帝臉上笑容一點點收斂,神色也越見悲怆,心中也有些發緊,連忙說道:“這種指事起卦的法子也未必精準。先生若真欲問蔔,我便借大師這三枚金錢,為先生占一卦?”
算卦有什麽用,如今他寵幸的都是男子,能有後嗣才怪!宣帝心中略覺悲憤,只是怕吓着鳳玄,勉強笑道:“不必算了。我也知道蔔卦的規矩,一件事不能占兩次,再算也未必能準。再說,我尚無妻妾,眼下自然不會有子嗣,鳳郎說得極準,不必再算了。”
朱煊在袍袖遮掩下暗暗牽起他的手,用力握了一握:“今日是出來散心的,別的都不必想,還是去精舍休息一陣,試試這裏的素齋吧。”
宣帝應了一聲“好”,又轉過頭問鳳玄:“鳳郎是獨自一人還是與人同來的?可要随我們去嘗嘗素齋?”
宣帝的确是真心邀請,可是朱煊卻不願讓人打攪這個難得的獨處機會,便背着他給鳳玄使了個眼色。鳳玄自然看得出他的意思,便推辭道:“我今日來是為了向道盛大師讨一副治喘疾的藥,待會兒還要早些回家,兩位不必等我。”
宣帝訝然道:“鳳郎竟有喘疾?朕怎麽不知道?”上輩子沒這事啊!鳳玄可是上陣拼殺的将軍,別說生病,連傷都極少受,怎麽這輩子也病了?
鳳玄搖頭答道:“我家一位堂姐當初嫁了宛陵王第十三子,前日自南邊來信,命家兄讨副治喘疾的好方子與世子妃。恰巧我曾聽道盛大師說過,他能治此疾,便趁着休沐來求藥了。”
宛陵王世子妃有喘疾?那她生的子嗣是否也不大健康?宣帝心中有些擔憂,又怕立時問起此事會冷落朱煊,也就對鳳玄點點頭,拉着朱煊便往外走:“鳳郎求藥之事要緊,那我們就先行一步了。”
兩人攜手步出殿門,漫步花蔭之下,邊走邊賞景,慢慢走到寺廟客院,兩個同來的羽林尉便迎他們進了精舍。
房中已備下了素齋素酒,進門便聞得香氣撲鼻。宣帝遣退侍衛,和朱煊坐了對席,由他替自己布菜斟酒。
朱煊與宣帝對酌幾杯,忽然将手臂橫過桌面,握住宣帝執杯的手問道:“七郎可是覺着過繼嗣子不好,想要納妃了?”
宣帝搖了搖頭,撂下筷子握住朱煊的手:“只要天下仍姓夏,朕有子與無,又有何要緊?張季鷹曾說過:‘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于朕來說,使朕身後有子嗣,不如即時一片太平江山……阿煊,朕如今身邊有你,朝中又有許多賢臣,已經十分知足了。”
朱煊雙目低垂,目中微見光華閃動:“得七郎此言,我亦該知足了。将來朝野之事我皆為你一力擔下,叫你無後患之憂,只要你永如今日一般,信我重我……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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