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窮爸爸(中) “對了,給你蓋實驗室,……
蘇禾推開房門走進屋裏, 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觀景窗邊的時小凡。
一場雨後氣溫微降,他換了長袖的單衣,難得不是件T恤或者格子衫。而是件裁剪得頗有品質的V領竹色亞麻衫, 卻又把袖子挽到了手肘。他天生衣架子身材——寬肩, 有愛打籃球的大男孩特有的柔韌又舒展的腰身。把頭發蓬松的一吹,換上這種頗為文靜的衣服, 坐在明亮到有些夢幻的陽光之下。用手支着下巴寂寞的等人歸來,竟給人一種仿佛一伸手就會消散的少年感……
如果鄭瑩穎在這裏, 恐怕又要說這是什麽文學意象吧。
事實上就連蘇禾這個純種理科生, 都有一瞬間感受到了文學之美的氣息。
當然這種氣息随着他聞聲回過頭來, 露出那種“我給你煮晚飯了快來表揚我”的傲嬌表情, 而瞬間就消散了。
蘇禾笑着搖頭,心想有個美人男朋友最大的好處就是——哪怕已經戀愛八年, 你還是會時不時就被他哪個表情從哪個角度給捕獲到。時時刻刻都不缺乏心動的新鮮感。
……所以,哪怕他在性格上變得讓你疑惑,乃至于煩惱, 你也會格外寬容的去适應和接納他。
而他開口的第一句話也果然不出所料是,“我做了點吃的, 你洗完手趕緊過來嘗嘗合不合胃口。”
蘇禾放下背包, 先撸起袖子笑着走過去, 看了一遍菜色。
——她本意是不冷落他, 先嘗一口、表揚一句再去洗手。畢竟時小凡有多抗拒下廚她心知肚明。
近前時卻不免愣了一愣。
……是法國菜。樣數不多, 只四五道。味道姑且不知如何, 但至少色香和擺盤十分的純正, 竟讓家裏簡簡單單的白盤子,也有了些高端酒店的昂貴藝術感。
“……真不錯。”她在訝異之中,只能說出這樣一句說是由衷, 卻不免欠缺熱情的贊揚。
明明是勾得人饞蟲大動的美食,她卻莫名就被些別的、不知所謂的感受壓制住了食欲。
她原本想親親他的臉——自從上次在床上意外失去興致之後,這陣子她便添了些動手動腳的習慣。比如随手喂他吃東西,幫他整理衣服,高興時抱一抱之類。
心态也很簡單——她不想再出現上次那樣的尴尬,所以試着給自己脫敏,重新習慣跟他親密接觸。……相戀八年的戀人之間居然還需要“脫敏”,感覺多少有些荒謬。但實際上倒還好——依舊是相戀八年的手感,沒任何不自在。
可這一次她卻莫名就停了手——那天的感覺,好像又回來了。
清洗完畢她回到餐桌旁,在他的對面坐下,“你自己做的嗎?”
“嗯。”家裏沒有玻璃杯,他就用茶杯裝紅酒,邊喝邊抱怨,“家裏廚具太少了,都發揮不出我的廚藝。”
“怎麽突然想到要做西餐?”
孟周翰心想為什麽呢?他倒無所謂中餐西餐,從小吃慣了各種地方的美食,他的胃壓根兒就不挑剔。味蕾誠實的向全世界的美食打開來,藍紋奶酪都欣賞得來。不少留學生都因為中國胃受不了一連幾個月的歐洲菜,而不得不學會了自己做飯。他倒是無所謂。可以說是有個世界胃了。
但是,時小凡不具備,而他和蘇禾都有的經歷……似乎也只有在歐洲留學了。
“你不是在瑞士交換過嗎?沒有懷念過法國菜?”
“學校食堂裏德國菜比較多吧。我吃得糊塗,也不太記得了。”蘇禾笑着,“不過這看上去真是棒極了。”
蘇禾從碟子裏拿了塊面包,泡進洋蔥湯裏。面包蓋了奶酪絲烤過,邊緣焦酥內裏軟嫩。搭配着奶香濃郁的洋蔥湯,微甜的味道很是開胃。
鴨腿選了上腿肉,剔去了骨頭,煎得鴨皮和鴨肉邊緣微焦,卧在濃郁油潤的醬汁上,旁邊點綴着九層塔和西柚肉。擺在盤子中央。鴨油應當被仔細的剔掉了,似乎還加了些橙皮醒味。吃起來口感香濃卻不油膩。
香煎小土豆應當是蒸過之後壓扁,直接就着煎鴨腿的油把表皮煎的金黃,撒了歐芹碎和黑胡椒調味。搭配的牛油果泥裏擠進了檸檬汁和薄荷碎,為了增加口感,大概還加了些許酸奶。吃起來是冰淇淋的口感。
沙拉倒是國內涼拌菜的做法,應當是紅辣椒下油煎酥,直接倒進豆豉花生碎裏調的拌菜汁。菜裏有苦菊、黃瓜和小番茄,沒有她讨厭吃的紫甘藍。
燴牛肉最後端上來。肉質軟嫩順口,湯汁微微帶一點紅酒的酸,風味濃郁芳香。
每一道菜的火候都剛剛好,完全不像是一個本身極其不擅長烹調的人對着食譜臨時摸索出來的水平。
時小凡倒也并非完全不會做飯——至少他荷包蛋煎得很好。
或者說他其實挺擅長“煎”這種廚藝的。蘇禾還會時常把荷包蛋煎糊,把裹蛋液的饅頭片煎得要麽焦要麽生。他卻總能煎得恰倒好處。
時小凡不是完全不會做飯——事實上蘇禾吃過的最好吃的路邊鐵板燒,就是他做的。
但是他很讨厭花時間去做飯。
人為什麽一定要吃的這麽麻煩呢?他曾委屈扒拉的說——明明全部攪碎塞進包子皮裏蒸熟,或者一鍋炖掉就很好吃啊。明明可以直接叫外賣的嘛。
蘇禾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明明口腹該得到極大的滿足,實際上卻吃得頗有些食不甘味。
“工作不順利?”孟周翰見她三心二意,給她倒了杯酒,“看你沒精打采的。”
蘇禾忙回過神來,“菜非常好吃。”
孟周翰:……
“當然好吃,”孟周翰對此毫無疑慮,志得意滿,“我就是不做而已。我這條舌頭嘗遍七大洲八大洋,但凡是吃的東西,就沒有能糊弄到我的。會吃當然就會做。并且我還不挑材料——冷凍的鴨腿,超市賣的法棍,一樣作出地道的美食來。”
蘇禾不能不承認,他這種炫耀法——非常可愛,也非常的時小凡。
無非就是炫耀的內容,比較不那麽日常。
她又有些走神——當人相信自己是另一個人時,真的連本來的喜好都能改掉嗎?
“你有心事?”孟周翰又問道。
這一次蘇禾總算聽見了,捏着耳垂想了想,說道,“我在瑞士交換的時候,有個教授非常照顧我。”
孟周翰的手就頓了頓,心不在焉的抿了口酒,“嗯……教授。然後呢?”
“他跳槽進了明輝制藥——明輝制藥在江城有個實驗室,他想邀請我去主持一個項目。”
“江城?”
“嗯,江城。”
“我記得你是江城人,想回去嗎?”
蘇禾沉默片刻。
孟周翰就說,“明輝挺不錯的,全球首屈一指的制藥公司。我記得他們在上海的實驗室有一年開年會,租了南島一個度假村,還包了一艘游輪。待遇應該還可以。”
“我不想去明輝。”蘇禾哭笑不得,“我是個科學家,我有科學家的驕傲。”
孟周翰心情稍微有些複雜。
甜是肯定的——蘇禾說不想去時,他差點傲嬌的回應,你不用顧慮我的感受。當然說這話的前提是,她已經拒絕掉了這個邀請。
但她一說科學家的驕傲。他就不由想起她先前對他們資本家的種種诽謗。
孟周翰雖然今天才剛剛被個不要臉的黑心資本家給惡心到了——但歸根結底他最終還是會變回到資本家的。當然,他肯定會當一個良心資本家。本來嘛,資本家也是人。是人就有善惡好壞,不能因為一粒老鼠屎就打翻一鍋粥……他是說,不能因為一個壞種,就一杆子打翻一船人。
“你們科學家的驕傲,能不能別伴随着對企業家的偏見啊。”時隔多日之後,他再次自不量力的試圖跟她講道理,“你們實驗室研發出來的那些東西,最終不也還得通過企業家去民用化,變成人人受益的技術?”
“嗯,是。”蘇禾心不在焉的點頭。
“所以,你拒絕明輝的邀請也就拒絕了,也不用貶低人家啊。資本家的實驗室也一樣能推動科學進步嘛。”
蘇禾:……
蘇禾就不明白了,他為什麽這麽熱衷于替資本家洗白。
等等……好吧,是她忽視了,他現在是孟周翰。某種意義上,他是個純正的精神資本家。
蘇禾哭笑不得。
“國家的實驗室也一樣能推動科學進步。離了他資本家,科學還不能發展了嗎?我為什麽非要被資本家圈養。”
“也不用圈養這麽難聽吧。你們科學家不是都講科學精神嗎?被國家扶持跟被資本家扶持有什麽區別?”
蘇禾心想區別是現成的啊——我國是工人階級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被國家扶持就是被人民培養,是個光榮的無産階級科學家。
……但這的就是純擡杠、純引戰了。
“還是有區別的。藥企資本家會壟斷專利,把救命的藥定價到普通人吃不起。操縱媒體要求政府關注這些吃不起藥的病人,把高價藥納入醫保。好纾解他們的困境,挽救他們的家庭和性命。”她莫名就打起了精神,覺得跟這個時小凡或者孟周翰相處,還是這種模式比較舒服,“你有沒有覺出這個邏輯有什麽問題?”
“……”孟周翰頓了頓,沒有做聲。
他又不蠢,怎麽可能聽不出問題在哪兒?
“資本和他們操縱的媒體從來都不會說——藥廠應該降低藥價。他們只會在要求降價、質疑他們為什麽這麽暴利的輿論中,反駁你說,企業研發要花很多錢,企業是要盈利的,你不準他們盈利,他們就只好給你偷工減料,甚至幹脆停産你的救命藥,最終受害的還是你自己。”
孟周翰突然就有些別扭,有些坐立不安。
但還是本能的反駁,“但這也是事實啊……企業确實必需得盈利,才能持續發展下去。研發出了突破性的新藥,也總得有點回饋吧。”
“索要回饋,就可以把病人榨幹嗎?技術是拿來作此用途的嗎?”
孟周翰沒敢說不是還有醫保嗎——他是花錢的行家,他怎麽可能不知道,這種玩法只不過是把醫保的錢捯饬到藥企資本家的口袋裏,占去很多其他的用場。逼迫醫保為昂貴過頭的藥買單,卻不把價格打壓下去,其實就是逼迫其他病人買單。
蘇禾說,“我是絕對不會去明輝的。我對其他的企業沒有任何偏見,但是對明輝這種盈利模式的藥企厭惡至極。就算我不做基礎科研了,要去藥企,也肯定去國內的藥企。致力于打破這種吸血鬼的專利壟斷,把他家每一種藥都給打到白菜價。”
孟周翰:……
“你能不能有點自我追求,別光想着斷人財路啊!”
狹隘不狹隘啊!
蘇禾噎了一噎,瞬間滿臉通紅,“啰嗦,我的理想是基礎科學研究!被逼去藥企肯定一肚子怨恨,就是要斷它財路怎麽啦!”
孟周翰笑得肩膀亂抖,莫名就覺得,她這種幼稚的意氣和豪言壯語,好像……也挺熱血、挺可愛的。
他托着腮看着蘇禾,說,“我可能得去創業了。”
蘇禾還沒從先前的話題裏回過神來,警惕的脫口而出,“你不會想去做明輝這種模式吧。”
孟周翰也瞬間應激,“我是這麽邪惡的人嗎?我要創業,肯定是……那什麽,要當愛國民族企業家啊!”
蘇禾:……
“當然,除了利國利民之外,”孟周翰用手指頭比了比,“……還是想給自己賺那麽點錢的。”
蘇禾笑着揉了揉額頭,“我不仇富的,你不用這麽小心。”
“還是小心些比較好。”孟周翰笑着說,“萬一賺太多,被你讨厭就不好了。”
蘇禾滿臉通紅,“都說了我不仇富啦。”
“雖然不仇富,但肯定不喜歡吧。你之前說過,我這種坐擁千億的富二代是不正常的。”
蘇禾:……
蘇禾不得不為自己辯解了一句,“……但是讓一個人賺到一千億,本來就是不正常啊。”
孟周翰:……
孟周翰發現,自己好像已經不是那麽熱衷于去辯解,有能耐的人賺多少都是合理了。
畢竟,他現在是個只能賺36萬的996程序員,負了工傷卻被開除,還被黑心老板認為自己欠他1000萬——TMD的人的思維怎麽可以無恥到這種地步。賺1000萬的時候他自己揣兜裏,賠1000萬的時候,倒是賴在他身上了。
如果員工996奮鬥的結果,只是給這種人多買了輛車,多包了個情婦。那這種模式肯定不合理。
——沒錯,孟周翰知道這人渣包情婦。畢竟要評估風險嘛,怎麽可能不調查對方的底細?他還知道他包了不止三五個情婦,生了不下十個孩子。渣成那樣,還有着豬一樣的繁殖欲望,獸性到讓人毛骨悚然。所以并購的條件之一,就是把這人攆出局。畢竟這個工作室的游戲,女玩家還是挺多的。留着他遲早暴雷。
當然話又說回來了……
“我應該也賺不了這麽多吧。”他苦笑着。心裏已經明白,就算是這種模式之下,有錢成他爸媽那樣,恐怕也不純是能力不能力的問題,“我就努力賺夠一個實驗室就好。”
蘇禾也終于回味過來,他是在說自己的創業。
她于是起身走到他面前,笑着抱了抱他。
孟周翰于是又仰頭,“對了,給你蓋實驗室,大概要花多少錢?”
“不太清楚。”蘇禾說,“地皮錢姑且不算,我記得我們學校的實驗室,總投資大概17億吧。”
孟周翰:……
“我碩博五年,我們組每年的項目經費大概要2000萬。”
“做試驗用的細胞因子動不動就幾千塊一微克。一只骨架染色劑要五千多。做個基因矩陣檢測,就要幾萬塊。”
孟周翰:……
孟周翰說,“……我會努力,争取養得起你。”
蘇禾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可以以此為目标,但我還是會跟着祖國媽媽幹活的。總之,努力創業吧,我會全力支持你的。”
“……”孟周翰頓了頓,“全力不會包括辭掉工作——”
“門兒都沒有。”
孟周翰笑起來,心想果然。
他也不想她辭掉工作——他喜歡她滿身光輝,心無旁骛,對自己的理想充滿自信和熱情的模樣。
這才是完整、真正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