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1)
範儒良早就不住營地的土房子了,他搬進了間三進的院子。據他說,這裏曾經是間書院,整理出來的古籍新書堆滿了兩間廂房。
枯雲閑時就去那兩間屋子裏找書看,天氣好時,他還曬書。一邊看,一邊曬。有回他在院裏曬書,遇到了小趙。小趙看到他,是看直了眼睛。枯雲和他打招呼:“聽範儒良說了,你們之前去沈陽了是吧?本來還想和你吃個飯的。”
小趙走過去,手扣在皮帶上,沖範儒良那屋努下巴:“老範在嗎?”
枯雲眨眼睛,小趙清了清嗓子,範儒良蹬蹬蹬從屋裏跑了出來,一瞅枯雲,說着:“停止內戰,連共抗日!大勢所趨啊!”握住了小趙的手,上下搖晃,噓寒問暖起來。
枯雲看看他,不響,低頭繼續看書。小趙和範儒良去了內廳說話。
茂縣确實是大有不同了。
呂副官的外甥升了官,底下有了一群小喽啰夠他差遣,走進走出身後總是跟兩個小兵。他在街上偶遇了枯雲,動起了歪腦筋,表面上沒什麽動靜,枯雲過了個轉彎,腦袋上就被套上了個麻袋被拖進巷子裏亂打了一氣,他聽到這小子發號施令的聲音,很清楚。枯雲當晚沒回範家,摸進軍營,打暈了這小子,給他套了個麻袋,直接扔在了操場上,腦門上還貼一張字條:去你媽的,少來煩我!
枯雲回去了也沒聲響,事情還是被捅到了範儒良這兒,範儒良這天拿了張字條來給枯雲,說:“你給我說說這寫的是什麽,我不認字。”
枯雲懶得理會,曬着太陽看書。範儒良又從另外一邊遞紙條。枯雲戳戳“少來煩我”那幾個字,還是不說話。
“你臉上的傷是周太陽弄的吧?”
“他叫周太陽?誰給起的名字啊,日。”枯雲說。
“別罵人。”範儒良捂住他的嘴巴,又捏了捏他的臉蛋,“你幹嗎和我說是出門摔的?”
“我的事,關你什麽事。”枯雲說,忽然又問起,“你真買了尹公館了?你哪來的錢?不得去上海拿房契?”
範儒良大笑:“你見我拿一塊紅布出來了嗎?”
枯雲正色道:“你騙我一次,我以後都不會相信你了,你可想清楚了。”
範儒良驚訝說:“啊?那我現在去買還來得及嗎?我打電話給尹醉橋啊,這就去打!”
Advertisement
“打個屁!買那個鬼地方幹什麽?陰氣陰森,和鬼宅一樣,到處都是黴味!那房子裏死了多少人了,你自己算算。”
範儒良伸出食指:“就一個啊,尹老爺。”
枯雲踹他,範儒良又伸出了中指:“算……算上你?”
枯雲卷起書本打他的手指:“你算我幹嗎啊?我死了嗎?我不好好的嘛。”
範儒良圈住他的腰,耷拉着眼皮,說:“寶貝兒啊,你可真難伺候。”
枯雲把書重新攤開了,語氣緩和了下來,人也是沉靜的面貌了。
“說兩句廣東話來聽聽吧。”
範儒良笑開了,用廣東白話講故事,枯雲聽得似懂非懂,但也一直繼續聽下去了。
陳副官結婚了,女方枯雲也見過的,他們常一起在田裏幹活,是那批茂縣難民裏那個年輕的農婦。她有一個兒子,丈夫死在了戰争中。
枯雲沒吃到他們的喜酒,他們的第一個孩子的滿月酒他倒趕上了。
孩子是個女孩兒,眉眼像陳副官,臉盤像母親。她總是瞪着小眼睛看人,乖巧,不愛哭鬧,總而言之,是枯雲接觸過的最靜的初生嬰孩。對于這樁婚姻,陳副官說起來對枯雲是感激涕零的,說要不是因為他開荒,要不是因為他去找難民種地,種種,他和自己的妻子是絕無可能走到一起的。他喝多了之後,還硬把自己的孩子塞給枯雲抱,要認他做幹爹。枯雲受寵若驚,抱着孩子,不知該怎麽辦了,這個小眼睛,單眼皮的女孩兒嘴裏咯咯了兩聲,用她粉嫩的小手握住了枯雲的一根手指。越握越緊。
枯雲慌亂地求助于範儒良,範儒良笑話他:“抱個孩子你慌什麽!哈哈哈,又不是抱手榴彈!”
枯雲把孩子塞給了他,這下輪到範儒良臉色發白了,他趕緊叫來陳副官:“老陳!吊……啊,呸!老陳!你快過來!!喝個屁……啊不,噗噗噗,小寶寶,我是說噗噗噗呢。”
憑借這件事,這副窘态,枯雲笑話了範儒良大半個月。
噗噗噗。
他在範儒良開始罵人的時候就這麽和他說話。
時不時地,茂縣裏湧入一些新面孔,多是成群的難民,有的是經由小趙他們的引導找過來的,有的是被蘇聯人帶來的。那兩個蘇聯人近來忙于收攬周邊的難民,已經很少參與游擊戰鬥了。蘇聯人知道枯雲回來後,常來找他,他們兩個都會說些簡單的中國話,他們問枯雲,他哼過的那首民謠是在那裏學的。
“我母親教我的。”枯雲說。
一個蘇聯人——叫做伊萬,說:“你的母親是俄羅斯人?”
枯雲指着自己的右眼:“她的眼睛眼色和我這只眼睛一樣。”
他還說:“她的頭發是紅色的。”
“那你的父親呢?”另外一個蘇聯人,彼得,問道。
枯雲不響,蘇聯人不再問,他們喝自己釀的酒,還邀枯雲共飲。那是用陳副官種出來的土豆釀的,嗆得枯雲的喉嚨差點燒起來。
“我們給它命名為伏爾加河。”伊萬舉杯,笑着露出潔白的牙齒。
沒多久,他們又帶回來了一批難民,這一次人數衆多,不少熱心人都去幫忙安置難民,給他們送去吃食和被褥。枯雲也從家裏拿了好些白面饅頭去紛發。難民們聚集在城門口,大多席地而坐,有的身上披着被褥,有的三兩個湊在一起,狼吞虎咽地啃玉米,吃窩頭。全都是蓬頭垢面,臭不可聞的狀态。伊萬看到枯雲,走過來和他說話,這些難民是在鐵路邊上發現的。很多人都是沿着鐵軌一路走過來的,有從北京,現在是改叫北平了,過來的,還有更遠的,是從杭州過來的。
“上海,淪陷了。”伊萬說,枯雲僵了瞬,看着他問:“你說什麽?”
“先是北京,接着是天津,上海也……淪陷了,日本人……”伊萬講也講得不是很清楚,枯雲是想不明白了:“上海怎麽會淪陷?上海,上海還有那麽多洋人,法國人,美國人,英國人,上海……”
伊萬對他的看法似乎不太能理解,睜大眼睛,用手在空中畫了個圈,努力表達着:“無論洋人,多少洋人,租界,多少,是中國啊,日本人打中國,上海,枯,上海,淪陷了。”
一聲玻璃碎裂的脆響,枯雲驚得彈起,他半捂住耳朵轉身看去,原來是有人打了起來,撞碎了鄰接一家店鋪的玻璃窗戶。枯雲和伊萬忙去勸架。
“好了,好了,別打了!”枯雲看被打的那個人手裏捏着半個饅頭,嘴裏還塞了一大口,立即往打人的那個手裏塞了饅頭,勸說:“大家都有份,別打了。”
打人的拿過饅頭罵罵咧咧地走開,蹲在牆角邊吃。枯雲看着還倒在地上的那個人,是個男的流浪漢,光着腳,腳背上張了好幾個爛瘡,身上又髒又臭,衣褲都是破破爛爛的。他的頭發很長了,蓋住了大半張臉,露在外面的那半張臉呢,又都是灰污。
他的手指纖長,若洗幹淨了,把指甲蓋裏的泥挑去了,該是雙漂亮的手。
他三兩口吞吃了饅頭,枯雲看着他,又拿了一個遞過去。
“吃吧。”他說。
流浪漢那雙應該很漂亮的手伸了出來,他的手指碰到了枯雲的手指。他擡起頭,看枯雲。
枯雲亦看他,他笑了笑,把饅頭往流浪漢手裏塞。流浪漢抓住了饅頭,同時,也抓住了枯雲的手指。
有人踢了根木棍過來,說了句:“欸,瘸子,你的拐棍!”
枯雲低頭看去,那拐棍是根竹木棍子,仿佛是從路邊随便撿來的。枯雲看着那流浪漢,他在發抖,顫抖着抽出了手,用力用左手握住右手。流浪漢抓起拐棍拿在手裏,他不響,低頭啃饅頭。
枯雲走開了,他蕩回了家,步伐似游魂。範儒良正在院裏劈柴,看到他,一抹汗,問他難民的情況怎麽樣了,都從哪兒來的。
枯雲拉了張竹板凳過來,撐着靠背坐下,陽光把他的手曬暖了,曬熱乎了,他說:“我遇到尹醉橋了。”
——
不消半個小時,範儒良風風火火地把尹醉橋給接進了家門,他熱鬧得不行,左一聲“呂副官”右一聲“趙副官”,招呼他們給尹醉橋燒水洗澡,還親自上陣,抓了幾張報紙圍在尹醉橋脖子上,抄起剪刀給他剪頭發刮胡子。他說了好多其他同學的事。哪個死在越南了,哪個死在廣西了,哪個投了滿洲國。
“我就在茂縣紮根了,不走了。”範儒良說,“這地方什麽都好,就是冷,鬼冷,吊他老母的冷。”
尹醉橋默然,範儒良給他遞了塊毛巾擦臉,一瞅他,轉身找到枯雲,問道:“怎麽樣?我的手藝還不賴?”
枯雲正坐在回廊的陰頭裏看書。不響。範儒良把毛巾扔進了水盆裏,問尹醉橋:“他你還記得吧?”
尹醉橋看着枯雲,枯雲的頭發從耳際垂落,蓋住了他的側臉,只顯出個鼻子,嘴唇,下巴的剪影輪廓。他的膚色在陽光下顯得透明,像玉。尹醉橋搓搓手指,拍開膝蓋上的碎發,說:“記得,報紙上說他死在了我家裏。”
範儒良馬上問:“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反正他人是肯定沒死,要不我們在這裏看到的是個什麽?哈哈”
尹醉橋不響,範儒良眼睛彎了彎,生出了些許感慨:“我和他很有緣,他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有一陣走了得有一年吧,現在啊,又回來啦。”
尹醉橋擡眼,問說:“他給你當兵?”
範儒良笑着比拇指:“我可雇不起他,厲害着呢,比誰都厲害。”
說着,範儒良朝枯雲吹聲呼哨,枯雲擡起頭,望他一眼,漠然地站起來,把椅子搬進了屋裏,人也進去,跟着關上房門。範儒良不太在乎他的冷落,還笑嘻嘻地和尹醉橋講話:“給你收拾間屋子,你就在這裏住下吧,可千萬別拒絕。”
尹醉橋不響,握住拐杖想站起來,範儒良扶了他一把,尹醉橋的眉心是緊鎖起來了,不甚舒快。他道:“我能走。”
範儒良縮回手去,自己搓着兩掌,道:“我營裏有個原先當木匠的兵,做的木工活兒沒得挑。”
尹醉橋不言語,範儒良走在他身後,步伐跟着放得很慢了。
“換根趁手的,”他說。
尹醉橋已漫步行到了院中間的幾張長桌邊,桌上是枯雲拿出來曬的書,一卷一卷攤開着。書頁在微風裏微微打起了卷。
“想看就拿幾本看吧。”範儒良說,“都是他拿出來曬的,書還是要人看。”他看了眼枯雲方才隐入的那間小屋,道:“你慢慢挑。”
他就此別過尹醉橋,進了屋去。他一進門,嘴還沒張開就挨了枯雲兩句罵:“你留他下來幹什麽?誰知道他是不是共匪?是不是日本人派過來刺探你軍情的?!”
範儒良過去哄他:“你也不至于生這麽大氣吧?他現在這麽悲慘,也就是一口飯的事,要說漢奸,那絕對不可能,尹醉橋的為人,我還是清楚的。”
“你清楚他的為人你還把他拉進家門,伺候他洗澡洗臉,還要扶他走路,讓他白吃白住?你不知道他最恨別人的同情,別人的施舍?你對他好,他心裏是早就把你罵成豬頭癟三了。”枯雲這麽一通說都不帶喘氣的,聽得範儒良直愣眼,他噗嗤笑出來:“周太陽把你給套麻袋揍了都沒見你這麽激動,哈哈哈,快過來讓我仔細瞧瞧,你生這麽大氣的時候是個什麽面目可憎的樣子?”
枯雲張牙舞爪比了個怪獸吃人的動作,範儒良樂歪樂嘴:“你別激動,他是怎麽得罪你了,你得來這麽多辛酸的體會?”
“辛酸什麽啊?你哪裏看出來我辛酸了,”枯雲說,“我不喜歡他,他好陰沉,鬼一樣。”
範儒良把他拉到曬得到太陽的窗下,用上了正經的臉色和腔調,說:“扯皮!鬼會往陽光裏站嗎?”
枯雲走開去,把手邊一堆書全塞進了書櫃裏,屋裏粉塵亂飛。他咳起來,範儒良給他順氣,說:“我們那院,內廳不是還連着間朝北的屋子嗎?打算先讓他住那裏。”
“其他屋子不行啊?”
“其他不都是雜物間嗎?多亂啊,北屋的炕床我看挺好的。”
“你小心他大少爺脾氣,睡不來硬炕,要你給他弄床席夢思!”
範儒良笑得燦爛,一把抱住嘟囔着的枯雲,香他的額頭,歡笑道:“我明白了,你是和我過慣了兩個人的生活了,突然闖進來一個尹醉橋,你嫌他礙眼,礙事,是吧?”
枯雲掙脫開,道:“随你怎麽安排,也随他怎麽過,別來煩我就行。”
“那肯定的,問十句都不帶答一句的人怎麽會來煩你。”範儒良攬過枯雲又親了好幾口,親得自己身上都是枯雲的香味道了,這才打着招呼出去。
總而言之,尹醉橋他們是住到了同一片屋檐下了。可一天還沒過去,枯雲又因為他和範儒良置氣了。範儒良說要給尹醉橋換房間,他睡他們朝南這間,他們搬去北廂房。枯雲聽了就刺腦門,講什麽都不肯換。範儒良勸說:“朝北的陰冷,你也聽到了,他一住進去就咳得厲害,別說他沒法睡了,我們也沒法閉眼啊?”
枯雲回道:“他是你爹啊你這麽孝敬他?”
範儒良道:“以前怎麽沒發覺你這麽小氣?”
枯雲抱着胳膊冷哼:“我的缺點滿地都是,你低頭看看,仔細看看。”
“最多就住半個月,我已經叫呂副官收拾城南的一間院子了,回頭接他去那裏安頓,別說多了個人你不習慣了,他估計也是住不習慣。”範儒良說,語重心長地,“我還活着的老同學不剩多少了,有生之年能再遇到,那是……”
枯雲接了他的話茬:“緣分。”
範儒良一刮他的鼻子,對他笑。枯雲躺下了,踹了他兩腳,安分下來,說:“我不挪地方,你要讓他住這屋,你自己想辦法。我心眼很壞,不憐憫他,也不同情他。他該死死,該活活,都和我沒關系。”
範儒良撐起身子,垂下眼睛看他:“那換了是我在北屋要咳死了,你和不和我換?”
枯雲閉眼,恨道:“他又不是你!他是你的老同學!”
範儒良啃了他的耳朵一口:“好!寶貝兒不答應,那我再想辦法。”
他的辦法很簡單也很直接,他把他們這一進的大門封死,改在北屋開了個門口,又把南屋和內廳的牆打通了,給尹醉橋在原先內廳的地方擺了張床,這內廳每天也同樣能享受到溫暖的陽光。那堵被鑿開的牆壁上挂了青布簾,白天布簾是卷起來的,方便陽光普照室內,日落後,布簾就放下來,互相都留點隐秘的私人空間。
範儒良手下人多,這些變化全都在一天之內完成了。枯雲一清早去了操場練打靶,晚上回來時,穿過兩進院子到了屋門口連門都找不着了,他走到前院,看看正在燈籠下對弈的範儒良和尹醉橋,對範儒良道:“我有話和你說。”
範儒良專心研究棋局,應對時稍顯怠慢了,枯雲轉身就走。範儒良抓住他的手,問道:“怎麽了?”
枯雲說:“我找個能找得着門的地方待着。”
範儒良朗聲笑,看了看尹醉橋,對枯雲道:“人多熱鬧啊,以前我們住宿舍,二十幾個人一個屋,還是在禮堂打的地鋪。”
尹醉橋兩根手指夾一枚棋子,落子無聲。
枯雲看他,問他:“三個人睡一間屋子,你有沒有意見,尹大公子?”
尹醉橋搖了搖頭,視線牢牢鎖定在棋盤上。
枯雲抿抿嘴唇,最終還是沒有走。他道:“你沒意見,那我還會有什麽意見?”
這之後,他再沒因為尹醉橋和範儒良起過争執了。從前的日子如何,現在的日子還是如何。有天夜裏,枯雲和範儒良親熱,範儒良把他抱起來坐在炕上,肩上披着被子,将他裹着。範儒良還悄悄說:“這可是床紅被子。”
枯雲的雙腿纏着他的腰,屁股被他的兩手抓緊了,分開着。他小口小口地吃着空氣,腦袋靠在範儒良頸側,他的頭發被汗水浸濕潤了,臉上也全是汗,他抖開了那床被子,小聲說:“你想熱死我?”
範儒良親他的頭發,嘴唇貼着他的耳朵送熱氣,還道:“死在床上的怎麽能叫熱死?”
枯雲摟住他的脖子,挺起身子看他,眼神打着斜角度。
這時,放下的卷簾外傳來兩聲輕咳。
範儒良握緊他的腰肢,手指壓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再講話了。
枯雲不響了,趴在範儒良身上,前後磨蹭,上下活動,極盡熱情。範儒良吐息一重,枯雲緊貼着他,手垂挂在他後背上,兩人都瀉出了陽精。那味道一下便在空氣中彌滿了。枯雲看到,布簾被撩開了一個小角,一根慘白的手指從幽黑中伸出。
枯雲看着。
枯雲和尹醉橋是沒有溝通的,從定義上來說,他們是住在一起的,然而枯雲自他住進來那天起便當他是透明的,視而不見,見而不言,眼睛互相看到,也就看到了,還是忙他自己的事。枯雲在範儒良這兒過得并不清閑,他有時也會跟着小趙出去跑,返回茂縣後就教一些從難民裏招攬來的有志向作戰鬥的年輕人射擊。他打靶很準,教時不多話,新人犯錯,他也寬宏大量,是個在風評裏頗具親和力的人物。範儒良聽到風言風語,總要為自己打抱不平,特別是在枯雲沖他瞪眼,踹他小腿的時候。其後,他又自我圓場,說:“打是親,罵是愛!哈哈!”
枯雲受不了他的自我安慰精神,笑出來。範儒良見到他的笑容,高興的不得了,說:“多笑一笑好,你一笑就有喜事。”
“又是誰要結婚了?”
範儒良道:“你想吃喜酒?”
“不是你說喜事嗎?”
範儒良撫掌,道:“日本人要過來了。”
“這算什麽喜事?”
範儒良一拍大腿:“讓他們瞧瞧本帥範家軍的威風!”
枯雲輕笑:“也不見你跑他們面前去耍威風。”
範儒良拱他,道:“打仗行軍是要将布陣,講軍法,要是都像你這樣搞突擊,要軍隊,要統帥幹嗎?”
“是啊,要了幹嗎呢?”枯雲看着他,範儒良伸手過去就捏他的臉蛋,兩人還沒鬧起來,外頭傳來幾聲響。枯雲一推範儒良,比了個眼色,範儒良跟着看門口,是尹醉橋拄着拐杖進來了。
拐杖是新的,淺色原木,用作手掌支撐的部分打磨出了個翹彎的弧度。樸實中不失雅致。
“還好用嗎?那小木匠手藝還不錯吧?之前啊他的腳崴了,拐杖也是那個小木匠給做的。”範儒良說,他在說枯雲呢。
枯雲把筷子往他手邊一放:“吃飯哪來這麽多話,食不言,寝不語。”
範儒良拿起筷子,端起飯碗,招呼尹醉橋過來坐。他們吃飯都是一起吃的。
“謝謝了,很趁手。”尹醉橋坐下後,将拐棍靠在牆邊,說。他說話時口吻冷淡,但終歸人還是講禮貌的。
範儒良又道:“這鬼地方天冷得快,等明天我把衣服曬一曬,到時你自己挑選,當作冬衣吧,可別嫌我衣服不摩登啊,這可不比上海了。”
尹醉橋點了點頭,範儒良問起上海的情形,說:“北平遭殃之後,還指望上海能挺住,誰能想到,上海也……”
尹醉橋道:“早就有苗頭了,二月的時候日本政變就是苗頭。”
“你幾月從上海出來的?”
“四月,美國的船票作廢了,出了上海過來了。”
範儒良奇道:“去美國的船票作廢了?這能改日期嗎?要是能去美國,肯定比來東北強啊,怎麽會想到來東北?”
尹醉橋道:“想起來有人的老家在東北。”
範儒良一拍桌子,聲調都高了:“你是來投奔朋友的?那你早說啊!你朋友叫什麽?老家具體在哪裏的?我找人給你找找!現在就去打聽!”
枯雲嘴裏塞滿飯,突然是被飯菜嗆了喉嚨,抓起茶杯喝了幾大口水,緩下來後就對範儒良生氣:“你這麽激動幹什麽?吃飯時少說幾句話不行嗎??”
範儒良在桌子下面捏了捏他的手,枯雲臉都咳紅了,摔下碗筷,不吃了,坐在一旁點了根煙。
“所以說,你那朋友叫什麽?老家哪裏的?”範儒良熱心腸,還問尹醉橋。尹醉橋道:“遇到了是奇跡,遇不到也正常。”
“這一路走過來不容易。”範儒良說,“上海到東北啊……怎麽不搭火車?”
“日本人霸占鐵路,平民也殺,男的就把值錢的東西全部搶走,還抓去做勞工,苦力,女的下場更慘。”尹醉橋說。
枯雲把手靠在膝蓋邊,沒有看他們,望着灰撲撲的地面,說:“幹什麽事容易?”他一瞄尹醉橋,嘴角飛起,“還好是個瘸子,做苦力都沒人要。”
範儒良擰了下枯雲的大腿,枯雲起身就走,還不忘咕上兩句:“瘸還不能讓人說了?什麽毛病??就是有毛病!”
他待去了書房間看書,直到卧房的燈火熄滅才回。
範儒良在床上和他說:“你別總瘸子瘸子地喊。”
“那他瘸嗎?”
範儒良按住他,皺着眉道:“你和瘸不瘸較什麽勁啊?”
枯雲道:“你不是之前問過我尹醉橋怎麽得罪我了嗎?我告訴你,我第一次見到他,他就拿他的拐棍抽我的腿!”
範儒良笑了:“你幹壞事了吧?”
“狗屁。”枯雲淡定地陳述着,“我什麽都沒幹,他看到我,就打我。這樣的人,難道不招人讨厭嗎?他脾氣壞,心胸狹窄,惟利是圖。”
“那照你這麽說,他費這麽大勁從上海走到東北來找他的朋友,那他的朋友能給他多大的好處啊?你說,他是欠了他黃金萬兩還是珠寶千件,我得問清楚,我給他寫個欠條,借點軍費也好啊。”範儒良半開玩笑地說。枯雲問他:“日本人從哪個方向過來?”
範儒良道:“這你就別管了,明天我啓程。你也別跟着。你是游擊作風,和我可不是一路的,來了也幫不上忙,知道嗎?”
“不得了,老樹出土,太陽都要從西邊出來了。”枯雲轉過身去,漫不經心地說道。範儒良瞅着他,往手指上哈點氣,咯吱他的脖子,說道:“讓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枯雲縮起肩膀,無法控制地笑出了聲音,他不得不轉回去制止範儒良,範儒良還要他噤聲,指指那卷布簾。枯雲一口咬住他的手指,範儒良拍他,枯雲是松開嘴巴了,但他的嘴唇還貼在範儒良的手指上,他道:“打輸了撤退回來也不丢人。”
範儒良看着他,枯雲不響,範儒良道:“吊日本人老母,短腿軍隊走不了兩步就要撲街。”
枯雲睡在他懷裏,還跟着學講了句廣東白話,罵人的白話。他的聲音輕下去後,在包圍他們的寂靜中,枯雲問範儒良:“今天那個瘸子怎麽沒咳嗽?”
範儒良無可奈何地講:“你還不允許他身體好轉?”
枯雲爬起來,他身子向前傾着,聽了好久,推推範儒良:“你去看看。”
範儒良照他的樣子也去聽,聽風,聽無聲,聽自己的呼吸,枯雲的呼吸,枯雲的心跳。
枯雲的心跳得好快,像是要飛出胸膛了。枯雲攆着範儒良非得要他下床去看尹醉橋死沒死。
“死了就燒了。”枯雲還說。
範儒良下了床,踩着布鞋鑽進了布簾那頭。月光透過窗戶,在白牆上烙下了格籠似的花紋。枯雲被罩在這一道又一道縱橫交錯的陰影中。他靜坐着。
一串響動。枯雲驚得聳起肩膀。範儒良從布簾裏探出了半個身子,他背上耷拉着尹醉橋的腦袋,他急道:“發燒了!我背他去找醫生!”
枯雲按着身上單薄的衣服,他沒接話,範儒良轉身匆忙跑出去。枯雲躺下,他捂住耳朵,但他半夢時耳邊還淨是範儒良的腳步聲,他半醒時,又能聽到一波又一波急促的呼吸聲。
這個夜晚,他無眠,太陽升起後,他側着身子,一只手,慢慢地 ,慢慢地向身後邊摸索。炕床上是柔軟的地被褥,他緊緊抓住。
早上,尹醉橋被範儒良背回來了。他的高燒退了下去,人還是虛弱,範儒良讓夥房弄來點薄粥, 他的時間緊迫,立即就要出發去四十裏地外的小陽莊了,無法再多照顧尹醉橋,就來關照枯雲,說:“我知道你不喜歡他,看顧他的事情我委托小田了,不過夜裏小田畢竟不方便留在這裏,你多留意些吧。”
枯雲不響,範儒良道:“畢竟是條人命,你說是不是?”
枯雲哼道:“我殺人如麻。”
範儒良笑笑,他帶兵出城了,氣勢雄壯,行軍的隊伍裏什麽兵種,什麽等樣的人都有,列成一縱隊,騎兵打頭陣,範儒良被擁在其中,炮兵走在中間,步兵殿後。
枯雲騎馬去送行了,他送到原野上的那棵大樹下,他在樹蔭下看着,範儒良也看到他了,他對他搖動手臂。枯雲又站了好一會兒,直到範儒良的軍旗被連綿的山坡拂去,他才調轉頭,騎行回城。
縣城裏一下空了,枯雲溜達了陣,把馬牽回馬廄,去了農田裏幫忙。陳副官也随軍打仗去了,後勤部長,專管軍馬糧草。一片紅薯地裏的紅薯能收成了,枯雲拿個短柄的鋤頭,拖一個扁笸籮,和農民們一塊兒幹活計。他們分工包辦,枯雲不但手法笨拙,還固執倔強,天都黑了,劃分給他的區域仍有兩隴未及收獲,他不聽勸,提着燈也要幹完。他收完最後一只紅薯時,小田來找他,說:“那位尹先生睡下了,我就先回去了,您看成嗎?”
“嗯,早些休息吧。”枯雲在抹紅薯身上的泥土,頭也不擡。
“明早六點我過來。”小田說,和枯雲一揮手,跑開了。
枯雲應下,他出了身熱汗,脫下外套扇風,到處都見不到人了,茂縣的燈火,操場的火光都離他好遠。枯雲摸摸肚子,用鋤頭在地上挖了個坑,割了幾根玉米竿子,用火柴點燃了,在坑裏燒,從自己的笸籮裏挑了兩個大個的紅薯扔進了火坑裏,他站起身,點上煙,用腳往火坑上埋土。
淡青色的煙霧從泥土縫隙裏鑽出來。枯雲走開些,一根接着一根抽煙。他人也仿佛一個烤着紅薯,不停往外冒煙的土坑了。
等到那缭繞的煙霧裏飄出紅薯的甜香,枯雲找了根樹枝把蓋在坑上的土松開,把兩個紅薯給滾了出來。紅薯滾燙,他用衣服包着掰開,熱氣騰騰,熏得他眼睛冒汗。枯雲呼呼地吹散熱氣,蹲在地上啃紅薯。地裏結的紅薯老大一個,吃完一只,再看第二只,他已經是打起酸嗝了。枯雲想了想,把紅薯包了起來,揣在手裏。臨到進茂縣城,他又更改主意,随便地将紅薯棄置了。連同那件衣服他也不要了。
範府——大帥府門口挂着燈籠,院落靜靜,卧房中有點聲音,是尹醉橋的呼吸聲。
枯雲經過他的木板床,回去裏屋洗漱妥當後就睡了。尹醉橋不時地還要咳嗽,他一咳,枯雲就驚醒,睡也睡不好,睡不着。枯雲幹脆坐起來,點上兩支蠟燭看書。
他近來在學俄文,從伊萬他們那裏抄來了一首民謠的歌詞。他在努力學習每個字,每段話的涵義。
他現在大致能明白母親唱給他的歌謠是多麽的悲傷,一株纖弱的花樹想要獲得穩定的依靠,它渴望生長在對岸的橡樹身旁,然而它無法移動,無法離開,命裏天數,它孤獨,它活得無望。
枯雲趴伏在炕桌上,白燭的火苗抖動一下,他便跟着眨一下眼。他坐到了天明。
小田還沒過來時,尹醉橋就咳得很厲害了,那布簾不知為何抖動起來,枯雲望住,沒有動。稍頃,簾外傳出重物墜落,更接近于人摔倒的聲音。枯雲還是沒有動,他看櫃子上的座鐘,小田就快來了,小田會來的。
一根棍子亂敲地面,摔倒的人大約是想站起來,但總是傳來更多的摔打聲。
枯雲咬着嘴唇,他塞了一顆話梅糖進嘴裏,他咬話梅。
什麽器皿被摔碎了,話梅酸得澀嘴。枯雲用臂膀圈住自己的腦袋,耳朵也被罩進去了一大部分。他把話梅核咬得亂響,他的牙齒根都因為酸水打顫發軟了,他還含着這顆話梅。
簾外悄悄,忽而間,什麽聲音都沒有了。塵間萬物歸于寂靜。
枯雲吐出話梅核,爬下床掀起布簾,走出去。他低着頭,把摔在地上的尹醉橋硬拽起來,拖回床上,尹醉橋的拐杖掉在一片瓷碎片裏,他撿起來,在衣袖上擦了擦,放到他床邊去。他還去給他倒了杯溫開水,拿進來放到他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