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枯雲第二次遠行遠未有第一次那麽順利,一來日本人的防範有所提高,加大了對鐵路以及公路運輸的守備,軍火庫也增派重兵把守。無論說火藥還是埋伏,游擊隊都沒那麽容易得手了;二則,東北的冬天到來了,惡寒霜凍,雪暴疾風,在野外,缺乏抗寒物資的游擊隊寸步難行,不少人都因為如此極端的天氣而病倒了。再三思量,小趙決定暫且退回勉強算得上是後方支撐的茂縣,進行休整。枯雲不同意,哪怕只剩他一個,他也要繼續在日本人周邊活動。他還說:“聽說鐵嶺那裏還有紅軍,我可以去那裏,給你們牽線搭橋。”
小趙并不報什麽希望,他已經近三年沒有和更高級別的紅軍方面聯絡上了。他嚴厲地批評枯雲缺乏團體精神,集體思維,是在拖他們的後腿。
“我怎麽拖後腿了?我一個人去啊,剩下的糧食,彈藥,你們都帶上,我不用。”說着,枯雲打了個噴嚏。
小趙一拍他,把他抓上了回程的馬隊。他們在鐵嶺的時候劫了一輛日軍的皮卡車,卡車上載了滿滿一車的馬,車他們沒要,牽走了這些馬。馬背上沒馬鞍,坐久了難免屁股痛,擦破大腿根。他們這一隊人馬,頂風冒雪,趁冬天還未深入東北腹地時,回到了茂縣,無論年輕年長,下了馬都成了沙地上的大螃蟹,豎起腳尖,兩腿分得極開,走路只能打橫走。
範儒良今年改嘬煙鬥了,看到枯雲橫着進門,把他是笑得不輕,脖子高昂,兩腿一翹,說:“橫行無忌的枯同志啊!”
枯雲還不能坐,撇開腿,腆着肚子,很難看地站着。範儒良掃一眼他,瞅着他的屁股,枯雲說:“不坐了,怪痛的。”
他的兩瓣屁股在光禿的馬背上被颠得已感覺不到皮肉,只覺得兩根骨頭從原先屁股的位置戳了出來,坐下就等于是拿骨頭和木頭死碰呢。範儒良拍拍自己的大腿,枯雲不響。範儒良一把拉過他,把他抱上了土炕,讓他趴着躺好。
“你別亂摸。”枯雲的胳膊疊在一起,腦袋靠在上面,側過臉看坐在他身旁的範儒良。範儒良的手伸在了他腿間。範儒良揚起嘴角,枯雲還看着他,再次是警告他:“別亂摸,沒興致,真的很痛,皮都磨破了。”
“我看看。”範儒良褪下枯雲的褲子,用手指稍分開了些他的兩條腿,仔細查驗了會兒,若有所思地說,“嗯,是很嚴重,都結痂了,癢吧?”
枯雲撐起腦袋,卧在被褥上,眼皮半耷拉下來,眼睛倒還是在觀望着範儒良的。範儒良沖他笑,枯雲現在是光着屁股了,腿裏的許久未有任何表現的陽物也到了範儒良的手裏。範儒良給他創造了點香豔的氣氛,他跪在地上,柔柔地摩挲着枯雲的大腿,親吻他的創傷。枯雲仍是側卧,他的臉埋在了自己的臂彎裏。
枯雲發洩出來後,範儒良在洗臉盆裏洗了洗手,過來給他搭上了被子,和他說話。
“冬天是不适合打仗。”範儒良說。
“那适合幹什麽?”
“吃臘肉。”
枯雲笑了:“還以為你要說什麽大事!”
“吃不是大事情?民以食為天。”範儒良道。枯雲抱着個軟乎乎的枕頭,又趴下了。他問起陳副官之前說抓到的野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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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養沒養起來?”
“等你惦記,那什麽時候都吃上豬肉?臘肉都腌上了!”範儒良說,“老陳那小子,分去農業局肯定是個人才,在我手下可惜了。”
“那你請示上面,調他去農業局。”枯雲說。範儒良扯扯大衣,挂下嘴角,不說話。枯雲看着他,臉上浮現笑容,範儒良生他的氣了,不快道:“你這個人什麽心思?我不高興了,你倒開心了?”
枯雲笑着直點頭,範儒良撲上去搓他的頭發和臉蛋,臉和他的臉貼得很近了的時刻,範儒良一時失神,定洋洋望了枯雲許久,說:“我想你。”
枯雲捂住他的嘴,範儒良親親他的手掌心,挪開他的手,把他圈在自己懷抱裏,說:“寶貝兒啊。”
他香枯雲的面孔,脖子,又喚:“寶貝兒啊。”
枯雲掙了下:“太肉麻了,別喊了。”
範儒良偏愛這麽喊他,枯雲聽久了,聽多了,也不嫌他肉麻了,嫌他煩,對他一個勁翻出白眼球,豎手指,有次還作勢要揍他。範儒良見狀,把臉湊到他手邊,枯雲咬嘴唇,踹了他一腳。
範儒良帶枯雲去看重新修建的茂縣,斷壁殘垣還未完全清理幹淨,但城裏的屍體已經被全數移走了。範儒良說,他們搞了一個亂葬崗,屍體全堆那裏去了,往後有空,就點一把火,全部給燒了,更省地方。破損的房屋正在一一修繕,不少淪落成難民的住民都搬回了自己的家。小趙和其餘的游擊隊員們就住在他們家裏。
枯雲去探訪小趙時,範儒良避嫌,卻也不走遠,就在院子外的牆根下站着。枯雲每回出來,都要說他是名副其實地聽牆根。範儒良争辯:“我可什麽都沒聽到啊!”
要是不巧,讓小趙和範儒良在城裏打了照面,兩人活似撞了鬼,不管自己原先是要去哪裏,默契地調轉屁股,随便走去一個地方。
枯雲和範儒良說:“你不是茂縣的大帥嗎?你在你的縣城裏躲共産黨幹什麽?”
範儒良哼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躲共匪了?我壓根就沒見到共匪!茂縣有共匪嗎?沒有!”
枯雲應聲:“哦,那我去南京轉轉,拿些白菜過去,你去嗎?”
枯雲時常打趣地管“茂縣”叫南京。範儒良擺手:“不去,本帥今天坐鎮上海。”
他和枯雲前後腳出門,他往操場的方向去,枯雲去田裏。今天田地裏不太安寧,沒人幹活,大家夥兒全都圍在了豬圈旁。枯雲問了個老鄉:“這是怎麽了?圍在這裏幹什麽?”
老鄉讓開個位置,指了指人群的中心。人群圍出了好大一個圓圈,圓圈裏面是扭打在一起的兩個男人,兩人都穿國軍的制服,旁邊靠近豬圈的泥牆邊還有個蹲在地上,棉襖被扯出個窟窿,白花花的棉花團挂在外頭,臉上劃了兩道血恨,蔫頭耷腦的老漢。枯雲愕然:“怎麽回事啊?怎麽就打起來了?”
圍觀的衆人中既有農人鄉親,也有兵士,全都只是看着,更沒人回他的話。打架的越打越離譜,甚至到了要動槍的地步,大家退得更後,有人甚至捂住了嘴。枯雲看不下去了,擠進去,上前一手一個去拉這兩個打得鼻青臉腫的國軍。他們撕扯得厲害,枯雲費了很大的功夫,自己都吃了兩記老拳才把他們分開。他一看,其中一個衣領被扯豁開的正是陳副官,另一個,腦門上破了口子,枯雲看他也很眼熟,是個常在軍營裏見到的年輕後生。
“有話好好說!”枯雲一手推着一個,不讓他們再接觸。
陳副官道:“走!你和我去見大帥!”
年輕後生不依:“吃了你一只雞怎麽了?雞養着不就是給我們吃的嗎?!”
“那是給你一個人吃的嗎?!”
“總比送去給共匪吃強!”
枯雲算是聽出個大概了,道:“好了!都少說兩句!”他看那個年輕後生:“我問你,你偷了一只雞?殺了吃了?”
“做了叫花雞。”年輕後生說,“屁大點事。”
枯雲又看陳副官:“那個老伯是怎麽了?”
“雞都是範老養着,看着的,範老發現他偷了雞,問他讨,被他打了。”陳副官道,“反了他了,連我也敢動手!老呂是你大舅怎麽了?大帥還不能收拾你?!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吧!”
“操你媽的老農民,槍杆都拖不穩的人才被打發來種地的你知道嗎?!”
枯雲把兩人都往後推開,他看那年輕後生軍衣外套裏還穿了件皮馬甲。帶絨毛領子的。他道:“你把你的馬甲脫下來,雞你是還不出來了,馬甲給人範老穿上。”
年輕後生不服氣,揪住了枯雲的領子就發飙:“憑什麽脫給他?你算哪根蔥??”
枯雲看着他,忽而笑起來:“你還真想為了一只雞去麻煩你們大帥?這事于情于理都是你不對,你們大帥的爆脾氣,要是鬧到他那裏,他能讓你切了雞巴還人的雞,你信不信?我是不算哪根蔥,我和你說道理,你聽得懂嗎?”
年輕後生沒撒手,惡狠狠瞪枯雲,枯雲反而是很自在的,這時呂副官趕來了,見了眼前的場面,什麽也沒問,就把年輕後生拉過來賞了個耳光。
“滾!”他一腳踹在年輕後生的屁股上。枯雲喊住他:“慢着,皮馬甲脫下來。”
呂副官聞言,把年輕後生拽過去,扒了他的外套,扯下那件匹馬甲就扔給了枯雲,對他一颔首,提着年輕後生的耳朵就走了。
第二天,這年輕後生又和枯雲見面了。呂副官在他身後一施力,年輕後生沖上前,遞給枯雲一封檢讨書。檢讨他昨日的種種罪行和失禮的方面。枯雲說什麽都不肯要,呂副官說什麽都要給他。枯雲揮揮手,道:“檢讨就算了,那就讓他寫一封道歉信吧,就寫,農民種地最偉大,我偷雞摸狗豬狗不如。下面簽個署名,信貼操場外面。”
呂副官愣住,年輕後生跳腳,又詛咒,又罵街,手已經伸到了身後去。枯雲比他動作快,一把槍率先拔了出來,抵在他腦門上:“當兵的了不起?你怎麽不去日本人面前了不起?怎麽不去偷日本人的雞?不想寫也沒事,滾蛋,別來煩我。”
他收起眼神,收起槍,轉身就走了。他經過範儒良那屋時,範儒良從窗口喊他:“你和老呂還有他外甥在幹嗎呢剛才?”
“軍事操練。”枯雲說。
“他外甥還行吧,那小子挺帶勁。”
“狗屁。”枯雲踢了腳塵土,徑直走開。
“欸,你去哪兒啊??”範儒良伸長了脖子問。
“去南京,逛夫子廟!”
範儒良半個身子都探出了窗外,看看不遠處正教訓自己外甥的呂副官,又看了看枯雲單薄的背影。他扶着窗框,哈哈大笑。
經此一事,枯雲成了大忙人。但凡鄉親們和國民軍鬧了什麽矛盾,都來找枯雲,要他出主意,請他幫忙調解,就連毛子都來找枯雲,他們的伏特加喝完了,想從私人販子那兒換點新酒,販子要價太高,他們想讓枯雲替他們說個好價錢。
幫了一個,就不好意思拒絕第二個,枯雲忙這些事忙得厭惡了,範儒良再一逗弄他,他對他是沒了好臉色。範儒良不很在意他的壞脾氣,他愛摟着他摸摸他,親親他,說:“唉,寶貝兒啊,你別生氣,誰讓你是我特派的八國雜務調解員。”
“慈禧太後老佛爺。”
“嗯,老佛爺沒把,所以特別羨慕你們有把的。”範儒良沒皮沒臉地,枯雲不作反應,被他摸舒坦了,踹他一下,氣也消了大半,臉上有了點笑意。
“過完年再走吧。”範儒良抱着枯雲聞他,“唉,你可真好聞。”
“大家都恢複得差不多了,再不走,就走不成了。”枯雲說。
“就你不戀家。”範儒良還聞着他,他的頭發,脖子,手腕,他都要聞一聞。
枯雲說:“落腳的地方怎麽能說是家呢?”
範儒良揉搓他的胳膊,使了點勁道,枯雲一痛,聽範儒良說:“好吧,圓明園這樣的你才瞧得上啊。”
“是啊,還得配上頤和園,不是一整套的,我可不要。”
“我看尹公館就挺好,挺一整套的,那我問尹醉橋買來吧。”範儒良坐起了身,認真說,“你還別說,他正好在賣房子,這買賣,現成的。”
枯雲看他:“上海的事你怎麽這麽清楚?”
範儒良盤起腿,有一下沒一下地摸枯雲的臉,柔聲問:“要你回上海,你願意嗎?”
“上海有什麽好,不回去。”枯雲果斷說。範儒良還牢牢看着他:“上海不好嗎?起碼暖和啊。”
“廣東才暖和。”
“那你和我回廣東嗎?”
枯雲不應,不響了。他睡覺,範儒良和他對不上話了,坐了會兒就躺下了。他在枯雲耳邊嘆息,感慨說:“那班老同學,死的死,走的走,破産的破産,往後還不知能再見到幾個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枯雲夜裏做夢,他夢到有人在唱這首歌,夢到一艘輪船。汽笛聲鳴響,船開了。一根絲帶從他手裏脫開。
那絲帶竟然是紅色的。
夢醒後,枯雲從範儒良的擁抱裏掙脫,起了身,急急忙忙收拾行裝。範儒良懷裏一下冷了,他人跟着醒轉,看枯雲仿佛熱鍋上的螞蟻,在屋裏打轉,他道:“你忙什麽呢?”
“我要走了。”枯雲說,把一條毛毯卷了起來夾在胳膊內側,“現在就出發。”
範儒良揉開眼睛,天還沒亮,他得點亮蠟燭才能看清枯雲的臉。
“怎麽說走就走??”範儒良從鋪蓋裏鑽出來,在地上找鞋穿,“我這不就問了你一句跟不跟我回廣東嗎?我還沒拿紅燈花轎直接把你給帶進家門,你就要跑,瞧你這膽量!”
枯雲順口答音:“你是說到點子上了,我就是怕這個,你不怕人笑話,我可還要點臉皮呢, 就怕你直接拿塊紅布把我給包起來。”
說着,他背上行囊,和範儒良點頭致意:“走了啊,別送了,外面凍人。”
“吊!”範儒良趿拉着皮靴趕到枯雲邊上,他牢牢握住枯雲的手腕。枯雲說:“又不是之前沒走過。”
範儒良将他摟緊在懷裏,他深吸進口氣,輕柔地撫摩着枯雲的頭發,道:“我是棵樹,紮根在這兒了,你別忘了。”
枯雲不響,雙手垂在身側,下巴埋在範儒良外套的毛領子裏。
“唉,你是雲,我知道了,飄過去就飄過去了。”範儒良笑了,可謂是自我嘲弄又兼夾着點落寞的。
枯雲與他分別,那之後他未去茂縣縣城。他一個人,帶一匹馬上路。
他翻山越嶺,穿越河流,睡得很少,日以繼夜地趕路。他沒有帶望遠鏡,跋涉過那片熟悉的灘塗時,他回首。範儒良跟上他了,他衣裝隆重,好似馬背上駝着的一捆皮毛料作。相送三回,這是第一回範儒良升起手臂和枯雲揮手。揮別。枯雲也緩緩舉高手。他和範儒良再見了。
越過灘塗之後,枯雲轉道去了鐵嶺,鐵嶺的守備比起沈陽和長春這樣大型城市,還是要松懈些的。他跟着一群貨商混進城裏後,四處打探紅軍的下落,據當地人說從前是有過兩支游擊隊的,但都被打散了,處決了,約莫是半月前,倒聽人說又有人組織了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反抗團。這樣的謠言,枯雲收集了不少,卻都沒尋到正經的夥伴。他又回歸到了原先的道路上,做一只無頭的蒼蠅,到處亂飛,還惹是生非。
得益于在小趙隊伍裏的歲月,枯雲學到了制作火藥的知識,他在鐵嶺時沒搞出太大的動靜,去了盤錦後,炸了日軍的一處糧倉。犯案前他打包了些白米,出城後救濟了路上的難民。他吃得少,幾乎不吃米,身上總帶些饅頭,饅頭幹了,就切成片片煮湯,他宿在山野裏,野菌菇和野味吃得多。吃菌菇這事比較看運氣,枯雲着過好幾次道,上吐下瀉的症狀已然是輕微的了,最嚴重的一次,他從馬上摔下來,他起了幻覺。
他看到一個很可恨,很值得砍死,殺死的人出現在他面前。他拔出綁在褲腿裏的短刀,一邊呼喊:“尹醉橋!我殺了你!我殺了你!我不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我殺了你!!”一邊揮刀亂舞,馬他吓得不輕,小跑着躲遠了。枯雲忽然又大笑,在地上翻滾着将地上的野草亂拔亂扔,他瘋樣畢露,念說咒語般碎碎絮叨:“你去死吧,去死吧!你不配活着,不配有家,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你怎麽還活着!你怎麽還有氣!”
仿佛是自問自答。
他癱倒在地上看着天空時,說:“好死不如賴活着……活着……還能幹點事……活着啊……”
他在濕冷的苔藓地上睡着了,不知多少個白天還夜晚過去,他被凍醒過來,枯雲迅速從地上起來,他吹口哨呼喚他的馬,松音如濤,靜靜地,枯雲等待着。這是個傍晚,又或許是日出之前,他說不清,他看不到太陽,只能看到些稀疏冷淡的光芒。枯雲又吹了聲呼哨,這次,他聽到了蹄音,片刻後,他的馬從松樹間躍出。枯雲喜悅地爬上馬鞍,他往樹林外走,途中遇到一個樵夫,他問起今天是何年何月何日。那樵夫說了個日子。老農歷。枯雲一聽,面有失望,行出好遠後,他嘆息着露出了抹苦笑,自己說:“白日做大夢啊,哪有可能睡一覺就過去一百年?”
馬還在,樹還在人,人還在。
冬去春來,枯雲在林子裏染上的風寒卻一直伴随着他,到了秋天還不見好,。他被咳嗽折磨得夠嗆,嗓子都發不出聲音了,不得已在去到大連後找了個大夫看病。在醫館裏坐鎮的這個中醫大夫做派很洋化,給枯雲開了個藥房,又指點他說:“你先去醫院挂號打針,炎症消下去後再按方子抓藥吃藥。”
枯雲點點頭,用手捂着嘴咳嗽。大夫看他,說道:“你的眼睛怎麽了?”
他指的是枯雲戴在右眼上的皮眼罩,這是他的新僞裝,一個獨眼龍。
枯雲在紙上寫:小時候弄瞎了。
從醫館出來,他沒去醫院,換了家藥房直接抓了藥回去旅館煎制。旅館老板娘聽說他要燒煤爐煎藥,塞給他一疊報紙讓他當燃料。枯雲就蹲在旅館的廚房外面,守着個煤爐,一邊煮藥一邊看報紙。
日文的報紙,華文的報紙,甚至還有臺灣的報紙。有時一件事情,三張報紙上都能見到,有時呢,又只是一份獨家新聞。
這年的開年,日本發生了政變,兩個派系間還鬧了刺殺的新聞。夏天時全球都在為一項體育盛世熱鬧,上海也有新的事件,無非還是電影啦,名人花邊啦,舞會酒店啦,還有兩則死于上海的人物的訃告,枯雲仔細看了好幾遍,死去的人都有妻有子,親朋滿堂。
有張一年多之前的舊報紙,上面洋洋灑灑一大篇關于上海地産的報道。基于國際金融形式的變化,上海的地産一落千丈,甚至還鬧出了八大地産商為避債務“八仙過海”這樣的笑話。
藥煎好了,枯雲還蹲在煤爐邊,他就着舊報紙喝藥,養病,一天能看一大沓。
咳嗽是頑疾,中藥喝下去,枯雲的聲音慢慢恢複了,但未能痊愈。他是不去醫院,天天兩碗藥湯,老板娘還來和他說:“是藥三分毒,你少吃點藥,要不要換個大夫看看?”
枯雲在煤爐前扇蒲扇,笑笑說:“再給些舊報紙吧。”
老板娘無可奈何,還覺得很好笑,走開又回來,給枯雲一卷報紙:“喏,今天的新報紙!舊報紙全都給你燒沒了。”
新報紙也有看頭,今天的日文報紙,大連日日新聞頭版頭條都是一件事:皇軍步兵聯隊柳生大佐将于十二月三日赴大連接替坂本少将任軍委要職。
枯雲一震。他把這份新報紙帶回了房間,仔仔細細,不放過任何一個字眼,閱看了整整一晚上。
報紙上寫坂本上将是因病退任的,不日将啓程返回日本。枯雲沒有花太多力氣就打聽到了坂本離開大連的日子,距離柳生四郎的到來還有一段事件。似乎是因為長春還有些事務需要柳生四郎處理,一定程度上拖延了他來大連的日子。
在确定坂本離開大連之後,枯雲來到了他的官邸。柳生四郎會連同這座官邸一起繼承。
這是個夜晚,坂本的官邸門口只有兩個衛兵在把守,很簡單地,枯雲從他們眼皮底下進入了這幢三層的洋房小樓。
屋子裏很空,家具都蒙上了層白布。一樓往下,還有一間地下室,裏面只有一間房間,作儲藏物品之用。房間裏堆了不少空箱子,地面是土夯出來的地面。
第二天,還是夜晚,枯雲帶了把鏟子來到了地下室。他挪開一只大木箱,一鏟子挖下去,鏟子沒入了一小截,枯雲再是一用力,才算把鏟子鏟入土中。
他開始在地下室作業,每天都是帶半截蠟燭,點上後挖土,挖出來的土兜在衣服裏包好了帶出去,挖一陣就要拖一只木箱過來比對尺寸,這個坑絕不會挖超過木箱的尺寸。長此以往,淺坑越來越深,越來越長,也越來越寬,直到某天,枯雲扔下鏟子,自己躺進那挖出來的坑裏,他必須蜷縮着才能躺下,他用腳把木箱勾了過來,手腳并用把這只木箱推到了自己的頭頂上。
黑暗一下壓了過來,呼吸的空間極度有限。枯雲默默數數,數到第一千時,他猛地推開木箱,喘着粗氣爬起來,扶着額頭歇了許久才能挖住鏟子繼續挖坑。
他的時間不多了,後天,柳生四郎就要來赴任了!
隔天天快亮時,枯雲把挖出來的最後一包土帶去了院子裏灑在花壇中,接着他就回到了地下室,他将木箱壓在坑上,左看右看,在邊上堆了許多箱子,甚至堵住了自己通往木箱的去路。接着,他爬過那些小箱子,打開了大木箱,用随身的匕首撬開底層的木板,向上拉起,那木板下正正好好是一個能容下他的藏身之所。枯雲躲了進去,先蓋上木箱蓋子,接着慢慢往坑裏挪,最後阖上了木板。
他開始等待。
兩百,有腳步聲傳來,像是衛兵在巡邏。有人在用日文講話。
五百,又傳來腳步聲。沒有人說話。
七百,八百,一千。有人來了,有人 進來了!很大聲的說着日本話,有箱子被踢開,打亂的聲音。枯雲握緊了手指。他的眼前還是漆黑的,他能聞到泥土的氣味,還有木屑味,稍許的黴味。
枯雲睜大了眼睛。
門被阖上了,跫跫足音遠去。
一千兩百,一千三百。枯雲将木板頂開了些透氣。他還在等待,他還要再等等。
他的等待仿佛是沒有窮盡的,然而他的耐心也是沒有窮盡的。
在木箱裏能呼吸到的空氣也變得渾濁後,枯雲悄悄地爬了出來,地下室裏沒有光,他完全是靠摸索在行進。他摸到了門邊。那門縫下都是見不到光的。他好像是瞎了。枯雲顫抖了下,随即恢複,他趴在門板上,又開始數數。
“還不能出去,等晚上……”他說,似乎是在激勵自己,他在心裏默數。
兩千過去,三千過去,四千,五千……
數字大得驚人,大得可怕,光是想一想都要費些腦子。到了這個時候,枯雲才撬開門鎖,溜出了地下室。
天黑了,一樓沒有開燈,屋裏看不到衛兵。樓上傳來說話聲。
枯雲翻到了窗外,爬上了二樓還亮着燈的陽臺。
他見到了柳生四郎,他正站在房間門口的電話機邊講電話,背對着枯雲,房間裏——大約是一間書房,沒有第二個人。
枯雲的心砰砰亂跳,他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在陽臺上站好了,拔出手槍,對準玻璃,對準玻璃裏面的柳生四郎。
嘣。
第一槍下去,玻璃碎了。枯雲眼也不眨,踩着玻璃碎片走進屋裏,嘣嘣,第二槍,第三槍,彈無虛發,全都打在了柳生四郎的身上。柳生四郎的手還沒摸到槍把,人已經倒在了地上抽搐。枯雲踩在他身上,樓下傳來哨聲,他不管,抓起柳生四郎的頭發,用刀戳進他的喉嚨,再一刀斜斜切入,往橫拉開。他把柳生四郎的頭顱割了下來。
他帶着這顆頭逃出了大連。
枯雲要回茂縣,出大連前他參考了一張地圖将逃往的路線都給自己設計好了,還抽空畫了下來,走一段拿出來看一看,以免再犯迷路的錯誤。小趙當時在茂縣城外為廖芳國和一衆死去的戰士立了墳堆的。他要帶這顆頭去給他們獻祭。
枯雲也小心,出了大連後,在周邊鬼打牆似地轉了兩個多月才走上去茂縣的路。他走山路,有避人耳目的考量,還因為山裏還是比較寒冷的,更适合保存死人的腦袋,不至于那麽快發臭。這段山路他是爛熟于心的了,進山之後,腳步加快,每天都去鑿冰,取雪往存放柳生四郎腦袋的背包裏塞。柳生四郎死不瞑目,晚上睡覺,枯雲就把那只背包枕在自己頭下,他會夢到一雙眼睛,蹊跷的是,那眼睛卻不是柳生四郎的。
他不進城,遇到樵夫,獵人,遠遠躲開,繞了一大個圈子,柳生四郎的臉上長出屍斑,脖子的切口都養出了蛆蟲時,枯雲來到茂縣城外。茂縣是大不同了,城牆修築好了,城門外有站崗的衛兵,城牆上也能看到穿軍裝的身影,城門開啓着,有人進出,不少是拖着板車運送糧草的,每逢此時,衛兵都會上前盤查。
枯雲在旁觀察了陣,沒有進城,取道小徑,直接去城外的墳堆。
他在路上采了些花,野花都開放了,蝴蝶,蜜蜂,胡亂飛舞。枯雲在一條溪水畔一伸手,抓住了點春夏交替的痕跡。溪水爽洌,空氣中彌漫着花香。
廖芳國的墳冢就在山花爛漫的田野上。他的墳墓是很簡陋的,墓穴裏也并沒有他的棺椁,枯雲所見便是所有。一片隆起的土堆,一塊寫有廖芳國姓名,卒年的木牌。
枯雲放下花束,除下背包,解開繩索,抓出柳生四郎的首級,放在廖芳國墳前。他跪下,磕三個響頭,對其餘墳冢,他亦同禮對待。
頭磕完,人拜盡,枯雲面向花野,擰開随身的皮水壺,将裏頭的水全部灑了出去。他又跪下,他看到一朵開得最高,最美的花。花瓣上還承着他灑下的溪水。他對着這朵花,磕三個頭。
枯雲站起來時,仰頭看了看,天空蒼藍,萬裏無雲,他往周圍看,花草豐茂,黃紫藍綠。遙遠,又遙遠的地方有一棵樹,托着天,頂着地。
枯雲一個呼哨,他那散步去吃草的馬兒回到了他身邊。他拍拂過它線條優美的脖子,歪着頭問它:“你說,我們去哪兒?”
馬搖動腦袋,後踢踢開些泥土,低下頭張嘴啃噬花草。枯雲笑它:“你啊,一口就咬掉了長得最美的那朵!”
馬不會說話,咀嚼的聲音巨大。枯雲的眼眸低垂,牽着它往前走:“走吧,去哪兒都一樣,走吧。”
這時,有一個人策馬從他身旁經過,他對枯雲吹口哨,歡呼,他繞着枯雲和他的馬打轉,像個登徒子,孟浪,輕浮。他問枯雲:“你從哪裏來?你要去哪裏?”
枯雲看他,不響。
那人手裏的馬鞭往遠處一指:“看到那棵樹了嗎?我就是那棵樹!哈哈哈哈。”
他爽朗,擋住枯雲的去路,一彎腰,伸手摟住枯雲的肩膀,把他的嘴唇給香去了。
“我們有緣啊!有緣!我遛我的新馬,瞧我發現了什麽?”他的眼睛明亮,“吊他老母的有緣!”
他還粗俗。
枯雲不響,頭稍稍擡着,他在看他。
“跟我走吧,我喜歡你,想要你和我走,和我在一起。”他大聲說話,他是真誠,敢于言表,還敢于發出行動的。
枯雲一抹嘴,自己走開:“範儒良,你大白天耍什麽流氓?別來煩我。”
範儒良笑着跟着他,他的新馬是匹黑馬,額頭上有道白斑,不甚乖巧,一直犟腦袋。
“我給你重建了南京城!”範儒良說。
枯雲走得緩慢,沒有理會他。
“我還給你建了夫子廟!”
枯雲瞪他:“去你媽的,我最讨厭夫子廟,你建它幹什麽?!”
“我買了尹公館!”
枯雲不再瞪他了,一鞭子抽在了範儒良的馬屁股上,黑馬立即狂奔出去。枯雲喊道:“去你媽的!這個世界上我最讨厭的地方就是尹公館!”
“尹家沒有一個好東西!”
“吃人不吐骨頭!”
“魔鬼!惡魔!!”
範儒良強行拉住缰繩,又騎着馬回到了枯雲身邊。他笑着喘氣,解開襯衣最上頭的兩粒扣子,看着怒火中燒的枯雲,說:“我還準備了一塊紅布,把你包成個寶貝。”
枯雲翻個白眼,他上了馬。他的灰馬跟着範儒良的黑馬,回到了茂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