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
三天後,枯雲得知了楊妙倫身亡事件的全貌。尹醉橋給他講的,新聞報道對具體經過諱莫如深,大家只知道一個女明星死了,身前曾被人污辱,玷污她的人是誰,人在何處,她的未婚夫又何以自處,記者并未觸及。
尹醉橋找了幾位朋友打聽,警界的朋友告訴他,案發是在楊妙倫的閨閣,靜安寺附近,她從三層小樓的一扇窗戶掉下來,腦袋着地,死相慘烈。當時她身上只裹了一件絲綢睡衣。巡捕到的時候,楊家還有兩個人,一個是電影公司的賈老板,另一個是尹鶴。賈老板和巡捕借一步說話,尹鶴沉默。在室內,他們還發現了三個彈孔和一把手槍。
大使館的朋友告訴他,犯事的是日本人藤田貴太郎,電影公司股東,已經秘密回國了。他以要幫楊妙倫的電影報名角逐國際獎項為由,到她家登門拜訪,楊妙倫一開始不肯開門,後來叫了自己未婚夫回家後,才讓藤田進了公寓。藤田想盡辦法要與楊妙倫獨處,就打發了尹鶴要他去電影公司幫他拿一些文件。楊妙倫堅決不同意,但尹鶴還是去了。
藤田貴太郎的一位英國朋友告訴尹醉橋,藤田不僅好色,心裏還很陰暗,在尹鶴回到楊家後,他得意地和尹鶴炫耀自己的無恥行徑,他還拿出了一把槍。面對槍杆,尹鶴是退縮了,畏懼了,就是那個時候,衣衫不整地楊妙倫從房間裏沖了出來,一把奪過手槍,對着藤田就是三槍,可惜沒有一槍打中,槍聲停下,楊妙倫扭頭跳下三樓。
枯雲說:“我好像能看到她跳樓前的眼神。”
尹醉橋低咳,說:“就這點出息,給尹家丢人,窩囊廢。”
枯雲握着雙手:“她是看透了,看穿了,她要的愛情她永遠得不到,她死心了。”
尹醉橋舉目望向他,枯雲的手指慢慢彎曲,他沒有流眼淚,攥緊了拳頭,樣子是很恨,很痛的,說:“要是我聽她的,早先就把那個日本人幹掉……”
尹醉橋不響,盯着枯雲,枯雲的胸膛劇烈起伏,說話都在顫抖:“我有這個能力!我卻什麽都沒有做!我沒有做!我……!”
一記響亮的耳光打斷了枯雲熱血沸騰的講話。枯雲挺直腰板,眼睛茫然地空瞪着。
尹醉橋打了他一巴掌。
“明天出門,帶你去見一個人。”尹醉橋說,他抖索了下手按住膝蓋,輕揉了揉,今日小雨,筋骨造反。
枯雲像是被抓空了所有棉花的布偶,軟趴趴地靠回床板,不問,不語。他在床頭坐了一宿。
翌日,枯雲喬裝打扮,戴上禮帽和一副黑圓眼鏡,跟着尹醉橋坐車出了尹公館。
上了車,兩人也是沒有話,司機亦是個沉默的人,車外喧嘩嘈雜,各色語言,各路人馬炖成一鍋,枯雲對此無動于衷,司機鳴笛時,他才稍動了動眉眼。這一路上,他終歸還是提不起勁,陷在座椅裏,手裏一遍遍撫摸着皮椅上的線頭針腳。
汽車停下,尹醉橋先下車,枯雲也打開了車門,搭扶着尹醉橋的手臂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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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公館的地形他已牢記于心,只是這世界太廣闊,他還陌生。
“往哪裏走?”枯雲問,“你帶花了嗎?”
尹醉橋往前看去,說:“不是來掃墓的。”
枯雲迷惑了,尹醉橋又說:“說了是來看一個人。活的人。”
枯雲猛吸了一口空氣,他雖沒看到眼前的兩層白色小樓和出入往來的白衣人士,但他鼻子靈光,問說:“是醫院?”
尹醉橋說:“療養院。”
“有什麽區別?”枯雲不是很懂其中的詳細。
“療養院,關瘋子的。”
一聲輕輕的嘆息從枯雲唇間洩露,他跟着尹醉橋走了兩步,他們來到療養院裏,一腳踏上冰冷的地磚時,他問道:“是尹鶴嗎?”
尹醉橋不響,外面傳來鐘聲,附近有所鐘樓。他和枯雲踩着鐘聲走上二樓,走進二樓的一間房間裏。
現在是下午三點。
尹鶴的時間卻過得更快,他說現在是晚上,晚上七點半,他要去禮查飯店跳舞。
說着,他在房間裏起舞,貼面舞,探戈,華爾茲。嘣恰恰,嘣恰恰。他給自己唱拍子。他的眼神依舊機靈,閃耀。
舞跳完,他就去看電影,首輪電影院,最晚場的電影,女伴在前臺寄存大衣,他等待,鎂光燈閃得他眼睛都無法睜開。他的女伴是電影的主演,是一個女明星呢。
他還是老樣子,一個人都能熱鬧起來,話說不停,別人講也講不聽。
枯雲靠牆站着,他問尹醉橋:“房間裏有幾個人?是什麽顏色的?”
尹醉橋環視一周,病房是純白色的,兩面開窗,白紗窗簾迎風翻舞,一張白床擺在正中間,風扇,衣櫃,洗臉盆,熱水瓶,電燈,一應俱全。房間是單人房。
枯雲聽後,還問:“窗外能看到什麽?”
一面窗戶外是青山,一面窗戶外是白色的鐘樓,像荷蘭建築。
知道這些後,枯雲催尹醉橋:“我們走吧。”
尹醉橋一只手還攙着他,聽他此言,看他一眼,沒有多問,便和他走了出去。尹鶴對他們熟視無睹,他樂得逍遙,快活自在,他和窗簾跳舞,和窗簾調情,送窗簾玫瑰,他摔倒在了床上,拉扯着自己身上的病服,一邊抓自己的臉,抓出一道道紅色痕跡,一邊對着天花板哈哈大笑。
枯雲走在樓梯上還能聽到他的笑聲,他說:“他過得太好了,再待下去,我會忍不住要他去死。”
“你恨他?”尹醉橋走在枯雲邊上,幫他扶正了探路用的手杖,他給了枯雲一根黑手杖,比他用的那根細一些。
枯雲搖頭,說:“我更恨的人不是他。”
楊妙倫落葬那天,枯雲混在人堆裏也去送了她最後一程。他躲得很遠,喪禮結束後,他和瑪莉亞碰到了。
楊妙倫葬在蘇州,太湖邊上。瑪莉亞告訴枯雲,楊姑母也來了,他的繼娘,出殡半路上就苦暈了過去,被人擡回了家。
“有山有水,中國風水裏的說法,這裏是寶地。她會安息的。”瑪莉亞和枯雲站在湖邊,春末夏初,暖風和煦,恰是個溫情脈脈,舒爽怡人的季節。
“尹鶴的事你知道了嗎?”
瑪莉亞點了點頭,她用手絹擦了擦眼角,手裏的蕾絲洋傘偏向枯雲一側,她向遠處眺望,湖的另一側還是湖,望不到彼岸,是那麽平靜,水平線些微彎曲,漣漪不斷,仿若一顆碧藍色的寶石,正在悄悄碎裂。
“法米。”瑪莉亞握住了枯雲的手,“人把人吃了,上海,不再是從前的上海了。”
枯雲回握住她的手,瑪莉亞流下了兩行熱淚,她不擦拭了,說道:“上海,已經沒有快樂了。”
她是追尋快樂的蝴蝶,只在蜜汁芬芳的花朵上停留,可如今,她再找不到花,再嘗不到甜蜜的滋味,她的眼前是許多的悲傷。
“我要走了。”瑪莉亞看着枯雲流淚,她撫摸他的臉,一遍又一遍,“你和我走吧,我們去意大利,我的故鄉,讓它成為你的新的家鄉。”
枯雲不響,瑪莉亞的視線越過了他的肩頭。尹醉橋就站在不遠處。
“你愛他嗎?”瑪莉亞問道,她的雙手緊貼着枯雲的臉頰,迫切地索求着一個答案。
枯雲摸到她的手腕,他說:“我們……我和他,我們只是,活着。”
瑪莉亞的淚水流得更多也更急,她不顧形象地大聲吸鼻涕,抽抽噎噎說:“你要活下去,答應我,你在上海,這個不再快樂的地方,你要幸福。”
“可幸福裏面是沒有歡愉的。”
這還是瑪莉亞對他講的。
“是的,一個偉大的作家說的,是的,”瑪莉亞用力颔首,她的嘴唇在打哆嗦,她吻了枯雲的額頭,摟着他的脖子,“上帝為人類準備歡愉,從來不是為了要我們幸福,他只是為了提醒我們,我們有歡愉的能力。”
枯雲輕拍她的後背,關于上帝,他一無所知。
瑪莉亞将在三天後啓程返回意大利。
作為她的法米,瑪莉亞離開的這天,枯雲去了碼頭送行,瑪莉亞走得匆忙,隐蔽,幾乎沒有通知任何人,來送行的除了她的叔叔之外,就只有枯雲和尹醉橋了。枯雲這天戴了頂扁帽子,遮着大半張臉,穿得像個報童,他站在尹醉橋身後,瑪莉亞已經上了輪船,這一班開往威尼斯的客輪上站滿了即将遠行的人們。碼頭上也是熙熙攘攘,人頭攢動。
枯雲手裏捏着一根藍絲帶,瑪莉亞捏着另一端。
“再見親愛的!”
“我會想你的寶貝。”
“啊上海!”
“威尼斯最近天氣怎麽樣?”
“我的客床上被我抓出了一只跳蚤!”
枯雲不響,瑪莉亞也不響,他們的眼睛沒有對望着,沒有人說告別的話。
忽然枯雲身旁一群學生打扮的青年男女開始唱歌,有人吹口琴。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他們是來送別客輪上與他們相同打扮的一個同學的,這位同學正熱淚盈眶,朝他們使勁揮手。她也跟着唱:“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汽笛鳴響,船要開了。
“再見!!朋友們!再見!”
輪船啓動了,緩緩地向前漂移,學生們唱得更大聲,有幾個甚至跑了起來,追逐着一根根飄逝開來的絲帶。
“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
船上的學生也在奔跑,宣洩咆哮似地歌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惟有別離多。
枯雲松開了絲帶。一陣風将汽笛聲吹遠了。
回到尹公館,兩人走去餐廳吃晚飯,近來他們常在餐廳吃飯,傭人會提前将餐點布置好。枯雲無甚胃口,動了動筷子就放下了,尹醉橋食欲旺盛,一碗熱湯,一碗飯,還要加吃糕團點心。
枯雲抱着胳膊坐在椅子裏,聽了會兒碗筷碰撞的聲音,和尹醉橋提出說,他想找大夫看眼睛。尹醉橋吃一碗豆沙糊,說:“藤田已經回日本去了。”
“我不暈船。”
“藥費你怎麽給?”
枯雲嗫嚅着說:“和你賒賬,你肯嗎?”
尹醉橋不肯,枯雲追着說:“我寫欠條。”
“欠條也要有資格的人才能寫,萬一你的眼睛治不好,一直和我賒賬,我豈不是得不償失。”尹醉橋斷言,“你沒有償還的能力。”
枯雲作勢與他理論,道:“我給你當了這麽多月的下人,一點薪俸你總該給我吧?”
“你吃我的,住我的,蓋的是我的被子,穿的是我的衣服,還要和我要薪俸?笑話。”尹醉橋沒有笑,枯雲也沒有,瞎子瞪瘸子,瘸子冷漠。
“那我走了,我去要飯,天橋底下一坐,我拉胡琴。”枯雲撐着桌面,站起來,真的是要走。尹醉橋讓他把衣服帽子鞋子全脫了,他身上這些東西沒有一樣是他的。
枯雲聽了,沒有與他糾纏争執,着手開始還東西給尹醉橋。他先脫鞋子,坐回椅子上,彎着腰摸到了鞋帶,這雙皮鞋是今早尹醉橋才給他的,頗合腳,鞋帶也是尹醉橋給他打的,是個難解的結。
尹醉橋打開了餐廳裏的吊燈,往豆沙糊裏舀了勺糖桂花。他靜靜吃着,好幾分鐘過去了,枯雲仍然彎着腰,他沒能解開鞋帶。
“你打死結幹什麽??”枯雲氣了,又怨,質問道。他的兩只手在左面鞋帶上掰扯,他幾乎是咬牙切齒了。
尹醉橋不響,碗裏吃了個底朝天,拿餐巾掖掖嘴角,手摸到自己靠在桌邊的手杖,難得地點了一根雪茄煙。
“去你媽的,尹醉橋,你替我解開來!”枯雲氣急敗壞,一腳踹在桌腿上。桌上的碗碟抖了三抖,尹醉橋拉了個煙灰缸到面前,還是不響。
“去你媽的!”枯雲咬着嘴唇,從椅子上跳起來,甩手就脫下了外套,狠狠擲到地上。他一件接一件地脫,難聽的話越罵越狠,一邊問候尹醉橋的祖宗十八帶,一邊在沒有脫鞋的狀況下硬是把褲子扯了下來。
很快的,枯雲便脫得只剩下最貼身的一件白背心,一條白褲子。
“鞋。”尹醉橋看着他說。
枯雲惱極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彎着膝蓋使勁扯鞋帶,他眼眶發紅,不停罵街,頭發亂得似鳥的巢穴,活像個瘋子。可他一身瘋勁面對那兩根鞋帶卻是無補于事,他使出渾身解數都解不開來。
枯雲氣喘籲籲坐在地上,向尹醉橋一伸手:“刀!給我刀!!今天我這雙腳就留給你了!留在你這裏!我說什麽都要走!他娘的,斷腿的瞎子,讨飯還能多讨幾錢!”
尹醉橋沒有給他遞刀,他拿手杖戳了戳枯雲的小腿。枯雲一把抓住這根手杖,拔河似的和尹醉橋角力。尹醉橋一使勁,枯雲脫手,手杖直接打在了他的臉上。枯雲捂着臉低下了頭。
他不罵人了,也不鬧了,光是坐着。
尹醉橋這次用腳尖推他,枯雲在空氣中蹬了兩腳,頭低得更低。
“本來是個活結,你自己越綁越死。”尹醉橋氣定神閑地說。
枯雲身子一抽,稍稍擡起下巴。
一道光照在他半隐半現的臉上。他哭了。兩行眼淚晶亮。
尹醉橋不動聲色,說:“能殺的時候不去殺,拖拖拉拉,猶豫不決,人死之後只能掉眼淚,是你沒用。”
枯雲不響,無聲無息地哭。尹醉橋用手杖托起他的下巴,枯雲臉上一道紅印子,是剛才被手杖抽過留下的痕跡。
枯雲扭過了頭,他靠緊一張椅子。尹醉橋看到他的嘴唇在動,卻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他站起來了,朝枯雲走去。越近,聽得越清晰。枯雲只是在用嘴呼吸。
尹醉橋垂眸凝視,枯雲此刻不瘋也不癫,他哭泣,這場景似曾相識,仿佛他的生就只為這一件事,這是他此生的任務與目的。
尹醉橋伸出手,他的手指碰到枯雲的臉頰,靠近他的鼻梁,輕輕地擦去了一點他的淚水。
枯雲仰起脖子,他那雙找不到焦點的眼睛中忽然是有兩道視線集中在了尹醉橋身上。他的眼神強烈,充滿勢頭,閃閃爍爍。
尹醉橋俯下身,他的嘴唇貼在了枯雲不知為何顫抖不止的嘴唇上。
兩人親吻,不聲不響。枯雲被尹醉橋拉扯到了餐桌上,尹醉橋用一只手摟着他,另一只手支撐着桌面,他把桌上礙事的碗碟全都掃了地上,枯雲被他按在了桌上。
尹醉橋親他的嘴,他的臉,他的額頭,還有他的脖子,他扯下枯雲最貼身的那條褲子,往手指上吐了點唾沫,不由分說地就将兩根手指擠進了他屁股裏。枯雲抽了兩下,掙紮着彎曲起了膝蓋,尹醉橋按住他,将他的膝蓋打得更開,枯雲大喊:“你輕點!我不喜歡這樣!你輕點!”
他厭惡暴力,尤其是在性事上。他讨厭這種感覺,他想逃,被尹醉橋抓得緊緊的。
他的鞋子還沒脫掉。他的鞋帶是個死結。
尹醉橋捂住了枯雲的嘴,下一刻,他便将枯雲拉近,枯雲又是一抽,他清楚地感覺到尹醉橋兩腿間溫熱,昂揚的物事。他不再說話,伸出了手在尹醉橋的臉上摸索,尹醉橋往前一挺送,第一下只進入了一些,他再一用力,硬是将整根都沒入了枯雲體內。枯雲叫了出來,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濕潤了,他哽咽着說話,并非喊疼,他說:“我想看一看你……你長什麽樣,讓我看一看,還是你告訴我,你和我說一說吧,尹醉橋,你告訴我吧。”
他軟弱地哀求,尹醉橋抓住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我想看一看你。”枯雲重複着這句話,仿佛是要給自己下一個咒語,說得越多,越誠懇,就越容易實現。
尹醉橋咳了聲,他一只手按在枯雲的大腿內側,拼命還想再往他身體裏擠進去。枯雲痛得打哆嗦,連帶着放在尹醉橋臉上的手也跟着發抖。枯雲搖頭,神情痛苦:“我看不到……”
他只能感覺到黑黢黢的,暗無天日的一個洞窟裏,有人抱緊他,吻他,用力地撫摸他,貫穿他,将他揉來搓去。
枯雲睜大了眼睛,他想看一看這個人,他知道絕不可能是黎寶山,黎寶山是溫柔的,平和的。在他身上逞兇的如果是他的過去,是他的噩夢,那他就殺了他,如果是尹醉橋,假如是他……
白淨的額頭,濃色眉毛,鷹隼一樣銳利的眼睛,總是繃緊的嘴唇。在黃朦朦的燈光下,在暧昧的性事中,他亦沒有沾染上任何柔和與溫情。
如果是他……
枯雲抱住了尹醉橋,伏在他肩頭,沒有說話。
有了第一次,那之後的第二次和第三次便接踵而至,仿若是蓄滿了水的水閘迎來了突然地開放,洩洪似地爆發了。尹醉橋和枯雲足不出戶,毫無節制地親熱,起初枯雲還會說幾句話,說他是中了邪,被下了蠱了,尹醉橋悶聲不響,只管辦事。他的腿腳到底還是個拖累,不能久站,不能久坐,更不能半跪半抱,他常把枯雲摟到身上去,枯雲騎着他,一只手垂在身後,另一只手撐着他的胸膛。尹醉橋的健康雖不盡如人意,褪去衣衫後,身材,抑或說是身體的線條差強人意,是精壯有樣子的。他的那雙手臂特別有力量。
夏日天熱,枯雲還要将被子蓋過頭頂,蒙在狹小的空間裏頭揮灑汗水,這是他的嗜好。他與尹醉橋都不懂得遷就對方,來到床上,自己盡興最重要。正因如此,枯雲常被尹醉橋弄傷,手腕被勒痛,肩膀上落下個牙印,大腿上滿是指印,有一次,脖子還被掐紅了,枯雲差點沒背過氣去;尹醉橋呢,同樣沒少被枯雲折磨,枯雲擅吻,親起來人來勾人,他就勾着他,只給兩口,不給多的,若是還想要,就算逼迫他,他也不給,被掐被咬也不給。屁股被人插着,他也能不給幹他的人痛快,這身本領也不知道是從哪裏學來的。
小房間裏不通風,門窗緊閉仿佛是個大悶鍋,兩回幹下來就是一身的臭汗,尹醉橋受不了,非得拖着枯雲去洗澡。到了浴室間,兩人赤條條相對,毛巾布互相擦了兩下,手指頭不老實,還是向着關鍵的部位摸去了。氣溫高,洗冷水澡也沒有所謂的,浴缸裏放一半的水,枯雲摟着尹醉橋的脖子坐在他身上,他的身體受浴缸大小所限,必須蜷縮,夾緊起來,涼涼的水不斷往兩人交合處湧入,那是滾燙的,要人命的地方。枯雲毫無辦法,總撐不住幾下就低呼着洩了出來。他發洩後游到尹醉橋對面,坐在水裏抽煙,手挂在浴缸外,指尖摸到地磚,脖子枕在臂彎裏。他看着尹醉橋,尹醉橋也看着他,他在水中自渎,射精後,枯雲會把香煙塞給他,他們從浴缸裏出來,擦幹身體,枯雲走在前面,光着屁股經過客廳,回到房間裏。
枯雲吃得比以前多了,身上長了些肉,他愛在夜裏,從床上爬下來,去客廳偷拿巧克力吃。
客廳的一只櫃子裏有個藍色的鐵皮盒子,裏頭放滿了巧克力。枯雲一找到這個盒子就迫不及待地打開,蹲在地上,一顆又一顆地往嘴裏塞。放巧克力的盒子邊上還有只放水果糖的玻璃罐子,他也愛吃。他夜裏不睡覺,貓頭鷹一樣蹲在客廳的沙發後面,瞪大眼睛看月光穿過窗簾布,落在他腳邊。
白色近乎刺眼。
他喜歡在夜裏周游尹公館,廚房的幫傭素來準時,清晨六點就會上門,枯雲聽到響動,蹑手蹑腳下床。他躲在牆壁後往廚房的方向探頭探腦。
枯雲的胃口大大好轉,吃相可謂難看至極,狼吞虎咽,什麽都吃,冷熱不忌。吃完他就和尹醉橋親嘴,他坐到他腿上,或是坐在餐桌上,面對着他親他。這種時候,他嘴裏味道太雜,會被尹醉橋嫌棄,他要先拿白開水給枯雲漱口,一遍遍擦他嘴上的菜油、豬油。枯雲沖他發脾氣,尹醉橋一把抓住他的頭發,擦得更用力,枯雲無聲地發起抗議——用腳踩在尹醉橋的大腿上,腳趾蹍他的褲裆,一點都不客氣。尹醉橋擡擡眼皮,扒了他的褲子就用手指幹他。
枯雲敏感,稍加觸碰,體內淫液狂流,小房間裏的床榻不知換過多少次棉花胎了,床單布上總要留下點水印子,到了餐桌上,濁液淌在木頭臺面上,好似打翻了一碗薄粥。尹醉橋的手指探得更深,枯雲的牙齒在打顫,因為興奮,他仰起脖子,閉攏了眼睛。後來他感覺尹醉橋在他舔他的陽物,他還是閉着眼,單純地享受,單純地沉浸在滿室春情裏頭。
尹醉橋會把枯雲抱下桌子,從背後插入。枯雲水多,将他大腿根都濡濕,兩人在餐廳完事後,枯雲拿起掉在地上的餐巾擦屁股和大腿,尹醉橋則擦桌子,枯雲站着,精液順着他的腿流下來,尹醉橋坐着,他常常在這時撫摸枯雲的身體。
話語間的交流幾乎不存在。時間長了,枯雲連喘息聲都吝啬。他流汗,射精,有時清理,多數時間裏他都懶惰,洩欲後躺在尹醉橋身邊,手指碰着他的手背,偶爾睡一睡,晚上再爬起來做貓頭鷹,做老鼠。尹醉橋比他多幾聲咳嗽,他還比枯雲勤快、講究。衣服脫了,總要穿好,盡管還要再脫。他花很多時間在整理衣裝上,即便在家,鞋子也要擦得锃亮,領帶系好,顏色講究搭配。
門戶閉緊,在他們的生活裏只有兩件大事,進食與性。
有一天,枯雲收到了一封信件。寄件人是瑪莉亞,信件來自意大利米蘭。
瑪莉亞在米蘭讀大學,她說她需要更多的知識,她想弄明白人為什麽會瘋,人又為什麽會吃人,多少悲劇從何而來。她給枯雲寄了一張相片,尹醉橋說相片是在黎園拍的。裏面有尹鶴,有他,還有瑪莉亞。
枯雲說要回信,由他口述,尹醉橋書寫。
尹醉橋應了聲,過了陣才去拿紙筆。枯雲擡起手,輕輕摸了摸被他遺留在矮幾上的信,紙張細膩,透着股淡淡香味。
枯雲是這麽回複信件的:“瑪莉亞,希望你在米蘭一切都好,上海最近很熱。不要擔心我,我能照料好我自己。”
尹醉橋一筆一劃認真地寫,枯雲就坐在他邊上,信回好後,尹醉橋就熄了燈。枯雲還坐着,燈黑下後沒一會兒,他說:“你覺得我們還是人嗎?”
尹醉橋躺下,心平氣和:“不是人是什麽?”
枯雲轉頭看他,說:“動物。”
“你罵自己就好,別把我搭進去。”
枯雲爬到他身上,問道:“你有信仰嗎?你信佛還是新耶稣?”
枯雲的頭發已經很長了,發梢撩掃過尹醉橋的臉,他一個利落地翻身,将枯雲壓在身下,讓他別動。枯雲等待着,片刻後,尹醉橋從床邊的櫃子裏拿了把剪刀出來。他抓緊枯雲的頭發,一刀剪了下去。
“我不信。”尹醉橋說,“什麽都不信。”
枯雲的臉還被壓在床上,他面向黑處,說:“那我們還算有共同的地方,不至于什麽都格格不入。”
尹醉橋丢掉剪刀,把枯雲的下巴掰過來和他接吻。親了陣,枯雲推開了他,夜深了,他餓得難受,要去吃巧克力和糖。他跑出去,尹醉橋也就睡下了。
後來幾天他們只在白天纏綿,晚飯一用過,枯雲就不見了人影。尹醉橋對此不置一詞,只是在某天的早上,他收到晨報,啪嗒扔在床上,和枯雲說:“去二樓幫我拿件衣服,灰色的西裝馬甲。”
“我是瞎的,哪分得出灰色黑色。”枯雲打着哈欠說。
尹醉橋掀開被子,抓起枯雲的手,盯着他道:“你看得見。”
枯雲笑笑,抽出手背過了身去。尹醉橋低頭一聞自己的手:“鞭炮放得倒很起勁”
枯雲不響,尹醉橋把報紙丢到他臉上:“別人在米蘭讀大學,你在上海把楊妙倫的遺像挂滿日本大使館,還點炮吓人。”
枯雲拍開報紙:“你別胡說八道!”
“你敢說日本大使館的這檔子事和你沒關系?”
枯雲重申:“我是瞎子,我看不見。”
“巧克力好吃嗎?”
枯雲作勢要摳喉嚨:“吐出來還給你。”
“從哪兒吃的吐回哪裏去。”
“那你把盒子拿來。”
尹醉橋一笑:“你不是看不見嗎?怎麽知道是盒子。”
枯雲呸他:“巧克力不放盒子裏難道還放罐子裏?我摸出來的!”
尹醉橋不響,把枯雲拽起來,随便給他穿戴好,帶他出了門。
“去哪兒?”枯雲問,尹醉橋說:“兜風。”
兩人兜風兜到了市郊的一片墓地,尹醉橋推着枯雲下車,推着他往墓園深處走。清明已過,重陽未到,墓園空寂,行到深處,只有他們兩人。
“你知道我們現在在哪裏?”尹醉橋問道。
枯雲搖頭:“我看不見,你把我拖上賊船把我賣去美國當豬仔我都不知道。”
尹醉橋停下,他開始扒枯雲的衣服,枯雲使勁撞開他,怒道:“你瘋了?!現在在外面!”
說完,他立即是咬緊了嘴唇,別開頭去,這一別頭,他渾身一顫,說要走。他要回去。趕快,馬上。尹醉橋拿手杖攔住他,兩人在一塊墓碑前推搡拉扯個沒完,到後來竟動起了手,枯雲發狠,将尹醉橋撲倒在地上,踢開他的手杖,尹醉橋揍他的肚子,抽他的臉,枯雲抄起手邊一塊石頭就往他腦袋上砸,尹醉橋敏捷,躲開了去,順勢一把推開枯雲,枯雲人向後仰去,頭磕在了墓碑上,咚一聲。他捂着額頭僵坐着,尹醉橋打開他的手看過去,枯雲的腦門磕破了,正在流血。
“你這個瘋子!”枯雲大吼,抓起一把土就往尹醉橋臉上扔。尹醉橋被他砸個正着,拍拍臉,拍拍衣服,支撐着站了起來。
“死瘸子!”枯雲一腳踹向他的右腿,穩準狠,尹醉橋噗通跪在了地上,他眼睛一斜,對枯雲道:“你再說自己看不見。”
“滾你媽。”枯雲挨着墓碑抹去額頭上的血跡,在衣服上擦手,“你離我遠點!”
尹醉橋陰恻恻一笑:“黎寶山的墓前就不要罵街了吧。”
枯雲側着臉,灰白的石碑,血紅的名字,這一塊供奉着果品的石碑的的确确刻着三個字:黎寶山。
“什麽時候好的?”尹醉橋問道,他伸長了胳膊想去夠手杖,枯雲率先爬起來将他的手杖撿起來扔得更遠,扔到了萋萋荒草中去。
尹醉橋微眯起眼睛,不說話。枯雲掃拂去黎寶山墓碑上的一層淺塵,說:“之前總是模模糊糊,還以為是在做夢,後來瑪莉亞來信的那天,我真的看到了。”
尹醉橋單手撐着地面坐着,不響。
枯雲望着黎寶山的墳墓,眼睛閉起,又睜開,鼻音濃重了起來,說:“照片是我挂的,先前我瞎着,什麽都幹不了,既然現在我好了,我想為楊妙倫做點事。”
“那封信,瑪莉亞單獨寫給你的那些話我也看到了。”
尹醉橋說:“你扶我起來。”
“你以為你是太後老佛爺嗎?!”枯雲轉了個身,走到尹醉橋邊上兇他。
尹醉橋真正是活出了一個公子少爺的派頭,不為所動,依舊是以命令的口吻同枯雲講話。
“扶我起來。”
枯雲盯着他,盯得出神,問說:“瑪莉亞寫給你說,我的法米沒有和我走,他留在了你那裏,他的人生已經承受了足夠多的痛苦,請不要傷害他。是不是?”
尹醉橋點頭,枯雲還問:“你為什麽不回複她?你這個人有沒有禮貌的?”
尹醉橋整理着衣服,熱天裏,他還是穿西服襯衣,西服外套,有規有矩,容不得一絲褶皺。
“我不會再愛別人,我也不需要別人愛我,你懂嗎??”枯雲的聲音很高,中途陡然低落,他看着尹醉橋的頭頂,用力一吸鼻子,把他拽了起來。
“我不需要。”枯雲重複說,尹醉橋拍去褲子上的泥巴,他道:“手杖呢?”
“你瞎了?被我扔了!”枯雲甩開了他,自顧自往墓園外走。
走了沒幾步,他又回頭看,看到尹醉橋跳進了荒墳堆裏東張西望。枯雲道:“再買一根不就行了嗎?!”
尹醉橋不聽,拖着瘸腿還在找。
“你們的緣分到了!”枯雲喊道,“好聚好散懂不懂!”
尹醉橋執着,無法勸說,從身子骨硬到心腸再硬到了靈魂裏去了。
枯雲跺腳,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走了回去,不過片刻,就在一棵枯樹下找回了尹醉橋的那根手杖。
“什麽寶貝這麽要緊。”枯雲把手杖塞到尹醉橋手上,嘴裏嘀咕個沒完,“死瘸子,找一輩子都找不着,睜眼瞎。”
尹醉橋重新握住了手杖,重新站穩了腳跟。他道:“父親給的。”
枯雲稍看了看他,把他從墳堆裏拉出來。走吧,走吧,回家了。他說。
他們從墓園裏出來時天已經黑透了,司機靜候着,兩人上車,枯雲是許久沒游覽過夜晚的上海了。一片又一片的光穿透玻璃窗,裝點上海的霓虹是五顏六色的,因而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