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中國人過年,總是滿打滿算,精神上、口腹上非得過足了十五天,吃飽了如意菜紅燒肉,鹹肉臘鴨腌篤鮮,馄饨蛋餃春卷八寶飯,再來碗自家搖的元宵,才肯一腳跨進新的一年裏,抖抖一身的懶骨頭。
照理說,這半月裏,街上該是冷清蕭條的,商店閉門,街坊團圓,各個捂在家中,磕瓜子話家常,手裏捧個湯婆子,老人封紅包,小囡剝糖紙,爐上再窩一頓豬油菜飯,門窗關緊,菜香襲人,祥和暖熱。但上海與別地不同,租界內外更是兩派景象,公共租界裏百貨商場照樣營業,書局畫廊,沙龍舞廳也都人來人往,運轉如常。一些咖啡茶座的生意比起往日反倒更好了,奶油蛋糕的玻璃展示櫃前不知圍了多少穿簇新衣裝的青年男女。
洋人也來湊春節的熱鬧,紅十字會在教堂裏作義賣活動,東北嚴寒,華南戰亂,需要各界人士廣獻愛心。臨近元宵節時,義賣活動擴大,幾位主辦的大使的太太們包下了國際飯店的宴會廳辦慈善晚會,大大小小二十來把好嗓子受邀表演。演出全程電臺直播,主持人請的是電影明星,奶油小生羅司洋,風華多情楊妙倫。
演出晚八點開始。枯雲準點打開了收音機,雜音聒噪了兩秒,他能聽到楊妙倫的聲音了。
枯雲早早地到了床榻上,新年裏最冷,兩床被子上有添了條厚實的羊毛毯。他手裏捧着個茶杯,茶水冷了,有些凍手了。枯雲喝了一小口,将茶杯放下,摸到邊上一只枕頭下面的煙和火柴。他點了根煙,抽了一口,一只手拿起茶杯,一只手将香煙靠在茶杯杯口,輕輕抖了抖。
羅司洋在講笑話,蹦出一個半中不洋的詞來。枯雲笑笑,滿場觀衆笑得比他大聲,響亮。
尹醉橋踏着這陣如雷的笑聲走了進來。
枯雲沒有張望,也沒有講話,他未被打擾,一切照舊。尹醉橋亦不響,默默走到了床邊,又默默坐下。他把冷茶杯從枯雲手裏拿了過來,放在了矮幾上。枯雲的香煙積累了些煙灰,他的手臂舉在半空中,尹醉橋看到了,把他的手拉近到茶杯上方,手指點了點他的食指,幾片煙灰星子飄散進了茶杯裏。
枯雲抽完煙就完全陷進了被窩裏,他卷着被子聽廣播。尹醉橋偶爾看一看他,他坐得離枯雲近了些。
“春聯貼了嗎?”枯雲問道。
“瑪莉亞下午差人送了一副過來,她自己寫的。”
“她最近在學書法,毛筆字。”
“一時新鮮。”
枯雲不響,把被子拉好了,蓋住肩膀。廣播裏一把婉轉如鹂的聲音開始唱歌,尹醉橋把音量調小了些,他吹滅了燭臺上點着的三根蠟燭。枯雲的聽覺很敏感,他說:“收音機關了吧。”
尹醉橋點了點頭,手伸了過去。女孩子唱:“五月的風吹在花上。”
枯雲悄悄嘆息:“這麽悲傷的歌曲。”
Advertisement
悲傷還在繼續,尹醉橋并沒有關掉收音機。他的手落在了枯雲的臉上。他摸到枯雲閉合着的眼皮,枯雲躺着,不再嘆息,沒有感懷。
“五月的風吹在天上。”
尹醉橋的拇指輕擦拭過枯雲的眼下,他在很仔細,很講究地撫摩他的臉。
無光的環境下,尹醉橋好似被枯雲同化,他也盲了,對外界,只能憑借觸摸去感知。
他摸到枯雲的嘴唇,那是兩片柔軟,有點暖意的物事。枯雲靜默,尹醉橋用手指描摹他的唇形,反複地,一遍又一遍地用指腹壓過去,劃個圈,又再按回來。他的力道不大,動作有時因為他的一聲咳嗽而稍有顫抖。
枯雲慢悠悠地呼吸,他快睡着了,歌聲都聽得不真切。
“假如呀雲兒是有知。”
歌詞似乎是這樣寫的吧。
枯雲側着身子,腳趾蜷縮成一團,腳尖蹭着腳背。
“懂得人間的興亡。”
歌手大概是這樣唱着的吧。
尹醉橋的手滑到了枯雲的脖子上,他的手勁還是輕飄飄的,手法卻放肆。他在摸枯雲的鎖骨。
枯雲還是不動,他像一朵雲,沒有任何想法,沒有任何負擔,只是在空中漂浮,飄蕩。
“它該掉過頭去離開這地方。”
枯雲稍稍睜開了眼睛,無濟于事,他看到的還是一片濃黑。黑暗中沒有人,但黑暗又是可以包容下任何一個人的。
尹醉橋的大手已經游走到了枯雲的腹部,枯雲不準備反抗,他甚至作出了迎接的姿态。他的陽物落到了尹醉橋的手裏,它被揉搓,被撫摸,被套弄,神經方面的聯動,枯雲發出了短促的喘息聲。他抓緊了被子,手心裏汗津津的,他沒有撐過太久就洩在了尹醉橋手裏。他聞到絲腥味,自己抓起褲子穿好,無言中,他和尹醉橋分開睡下了。
半夜裏,枯雲醒了一回,他聽到屋外有布谷鳥的叫聲。他坐起來,抓起一件衣服披在肩上,光着腳就走出了房間。
來到客廳裏,他靠着窗戶,捏緊嗓子仿着文雀的啼鳴叫了兩聲。
不消片刻,客廳外面鬼鬼祟祟地進來了一個人,即便在黑夜裏,那人也只踩着陰影行進,他來到枯雲身邊,拍了下他的肩膀。
枯雲敏銳,瞬間喊出了他的名字:“光祖師兄。”
他很确定。
光祖看着他,他很快就發覺了枯雲的異常。他和他說話時,不在看他。
“我才從外地回來,就聽說你被尹家大少爺擊斃了!”光祖在枯雲眼前擺了擺手,繼續說,“昨天我來過一趟,不知道你發覺沒有。”
枯雲說:“師兄高明,我沒發覺。”
“那想必尹醉橋也沒發現。本是來探探他本領的,再不濟也替你挖掉點他的鈔票財寶,沒想到發現你還活着,”光祖道,此時才問,“你的眼睛怎麽了??”
枯雲道:“弄傷了,看不見。”
光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和我回道觀去,師父有辦法。”
“唉,赤腳醫生。”
“有赤腳醫生就不錯了,我問你,你是不是受傷後還沒看過醫生?”
“怕麻煩。”枯雲道,“能活下來就萬幸了。”
光祖贊嘆了聲:“怎麽回事?劫後餘生,因此轉性了?”
枯雲頭垂低,不響。光祖問他:“尹醉橋欠你人情?”
枯雲搖頭,馬上說:“搞不懂他。他這人怪裏怪氣。”
“是聽說過。”光祖拉枯雲坐下,“回不回道觀,你給我個說法。”
枯雲想了片刻,不談自己了,打聽光祖這陣子的行蹤:“你說才從外邊回來,你去哪兒了?”
光祖說話的聲音變得更低 ,更輕,近似耳語,對枯雲道:“組織的一個印刷廠被查封了,我被派回來處理善後。”
“啊。”枯雲抓住了椅子扶手,吞了口唾沫,“師兄你……”
光祖用力點頭,沒讓他說下去,枯雲又道:“那你趕緊走吧,尹醉橋和政府的人熟悉,他又多疑猜忌,要是被他發現了你……”
光祖道:“我再問你一遍,和不和我走?”
“道觀……魚龍混雜,要是給師父惹了麻煩,”枯雲喃喃,“我答應尹醉橋要給還他一筆重禮,當作是謝謝他收留我,救我一命。”
光祖忙問:“是尹醉橋給你找的替死鬼?”
“說來話長。”枯雲咬住嘴唇,正欲再講,光祖道:“重禮日後再謝也不遲,耽誤之急是看好你的眼睛,你要是不想回道觀,和我去江西吧。”
“江西?”
“那裏有部隊,有醫生,國民黨的通緝令,哪一國的通緝令在那裏都沒有用,再說你幹的是為民除害的好事,大家一定會歡迎你的。”光祖突然是慷慨激昂了起來,“那裏有中國的新希望!”
枯雲歪着腦袋,神情是很冷靜的:“師兄你讀的書多,懂得比我多,但是我殺人,只是為了報仇,我沒有什麽遠大的理想,我活着……活在這裏,活在那裏,其實,沒有什麽兩樣的。”
光祖依舊激動,拍了兩下枯雲的肩膀後,說道:“人有一技之長,就不要荒廢,不要浪費!”
枯雲懂得,道理他是都懂的,但人活着這件事,根本沒有道理可循。要是有道理,那黎寶山也不會死,那上海又怎麽會變成一塊是英國人的,一塊是美國人的,一塊又是法國人的?
枯雲稍仰起頭,口吻更平淡,說:“有的人活着是為了自己而活,有的人活着,是為了別的人,為了許多人,他們偉大,我敬佩,可我,我活着,我還不明白到底是為了什麽。”
“可能是因為我暫且還不想去死。”
“我還不懂。”
光祖無言了,他看着枯雲,豪言壯語的激情悄然褪散,他輕洞洞地和枯雲講:“你要是改變了主意,三天後的晚上九點,去西愛鹹味斯路的慎成裏找一個叫天星的人。”
枯雲與光祖告別,他又獨自在椅子上靜坐了會兒才回到房間裏。
尹醉橋醒了,枯雲甫推開門,他就說:“這裏沒有你的東西,不用收拾了,你要走就走。”
枯雲關上門,他貼着門板站,低語着提出了一個請求。
“點一盞燈吧,尹醉橋,點一盞燈。”
尹醉橋不回話,良久過去,枯雲才聽到擦起火柴的聲音。是咻地一聲。
枯雲走過去,這段路,他是走得十分熟練的了。靠近床邊,坐下後,枯雲問了一個問題。
“你喜歡我?”
回答來得很快。
“不曾想過。”
枯雲又問:“燈在哪裏?”
尹醉橋在肩上搭了件外衣,坐直了,将矮幾上的油燈提了起來。他把油燈交到枯雲手上,枯雲的長睫毛蓋着眼睛,只留下一道明亮的縫隙。尹醉橋咳嗽着,手指握住了枯雲的手指,引領着他去觸碰那燈火。
枯雲不響,他們只在火苗外圍游走,不燙也不痛,僅僅是煎熬。
枯雲一狠心,自己朝着熱度的來源紮了過去,他被燙得摔下了油燈,尹醉橋沒有躲,也沒有松開手,他如同石像,不怕火燒,不怕水澆,什麽都無所畏懼。
枯雲撞進他懷裏。尹醉橋的嘴唇擦過他的頭發,他按住了枯雲,漸漸地,抱住了他。
火苗在地上掙紮殘喘,尋不到任何可引燃的東西,最後還是熄滅了。
尹醉橋看見了,對枯雲說:“火滅了。”
枯雲點點頭,夜晚裏,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再無話語,剩下呼吸,一緩一急,又一緩一和。
三天過去,枯雲哪裏都沒有去。
尹醉橋也沒有換房間,枯雲也沒有突然多出許多衷腸訴諸于他,尹醉橋還是會呼喝枯雲做事,枯雲多抱怨,常氣憤,更常無語,靜靜坐着,許多仍舊,許多照常,一切沒有任何改變。
最常來訪尹公館的三位客人漸漸地來得不如先前那麽頻繁了,枯雲聽瑪莉亞說,訂婚後,楊妙倫一直在籌備婚禮,挑選酒店,婚紗,鮮花擺盤,處于半息影的情況,尹鶴随輪船公司老板出海,去非洲某地開拓商業版圖,旅途遙遠,約莫三個多月才能返航。而瑪莉亞,則談起了新的戀愛。這回是個洋行雇員,建築師,很有志向。
枯雲知道後,便勸瑪莉亞不用常來,她該有自己的生活。瑪莉亞一把摟住他的脖子猛親,回說:“你現在住在這裏,我很放心,法米,你在這裏,會很好的。”
枯雲不響,反複來回地摸自己的手指。
瑪莉亞說:“你會幸福的,上帝眷顧你。”
這個話題是那麽寬泛,又那麽虛幻,不切實際。枯雲牽扯嘴角,笑了笑。瑪莉亞看着他,她的法米,年輕,漂亮,某段苦難坎坷奪走了他眼裏的光輝,但是他的雙眼還是讓人過目難忘的。
那裏有星星在沉睡。
無聲間,兩人都聽到了外室的開門聲,客廳的門虛掩着,瑪莉亞透過門縫,瞥見了尹醉橋的身影。他的胳膊上挂着一件呢大衣,他正站在門口。他沒有進來。
瑪莉亞的睫毛蓋下來,她微微地,似乎是在笑,又說:“幸福裏是沒有歡愉的。”
枯雲愣怔,嘴唇哆嗦了兩下,最終什麽都沒說。瑪莉亞放開了笑容:“這是小說裏的話,可是沒有人能活得像小說一樣。”
她站起身,吻了吻枯雲的頭發,踩着歡快的步子離開了。枯雲坐着,瑪莉亞走後,尹公館裏重又被一股靜谧的力量控制。這股力量發作時總是伴随煙草的氣味。枯雲背朝着大門,也點了根煙。
晚上,枯雲比白天要多話,他問尹醉橋:“你為什麽總偷看我?”
尹醉橋否認,枯雲說起下午:“瑪莉亞走了,你在外面抽煙。”
“我在外面抽煙。”
“你在看我。”枯雲很篤定。
尹醉橋讀報紙,不講閑話了。枯雲屢次嘗試打斷他,尹醉橋裝聾,讀完新聞,又開始作啞。
“我沒有瞎,我是看不見。”枯雲和他說。尹醉橋未理會,他在看手頭的其他東西。
“你買了其他報紙嗎?”枯雲是聽到翻紙張的聲音了。
“芳園賣了,得來的錢一半還給了谷稻,一半周轉,你別講話。”
枯雲噎住,他無話可說了,遂了尹醉橋的心願,他閉上嘴了。
那天之後,到了夜間他也不與尹醉橋多談了。他們只在必要時說話,這種必要極少發生。枯雲吃飯,費勁地用筷子,他不求助,尹醉橋遞過來的勺子他并不拒絕。夜裏睡覺,一旦屋裏溫度過低,尹醉橋就會咳嗽,枯雲怕他的咳嗽聲,他晚上還是不睡,三更天時往火盆裏添炭火。他看不見,燙傷了幾次,又多吃了幾顆尹醉橋的消炎藥,費了幾卷他的白紗布。
天氣轉暖後,枯雲壯着膽子去了前院曬太陽。尹家有架白秋千,他常常坐在上面,搖搖晃晃睡過去。有時他被尹醉橋弄醒,他愛觸碰他的臉,一雙手尤其喜歡摸他眼睛周圍一圈。有時他自己醒來,拍一拍邊上的位置,沒有人。
尹醉橋的生活極富規律,落地鐘敲七下,他出門,下午兩點,他回來。應酬他也還是有的,不過,十二點前他一定會到家。他不酗酒,煙抽得很兇,每逢應酬的夜晚,那一晚上的咳嗽總免不了。他的生活裏沒有太多娛樂,枯雲知道,他會下棋,國際象棋和圍棋都會,他閑暇時會自己與自己對弈,落子有聲,棋局無聲。他看很多東西,或是書或是文件資料,廣播和唱片幾乎不聽。有一陣,枯雲很喜愛一個跑臺的女歌星,收音機整天開着聽她唱歌,歌聲唱響,尹醉橋便會走開。他偏好靜,只愛一張爵士唱片。
枯雲聽不懂英文,聽上去又不像英文,總之很拗口,學也學不像。聽這張唱片時,尹醉橋罕見地會喝酒。
蘇格蘭威士忌。
枯雲聞得出。
找黃金的事沒有人再提了,直到那天從瑪莉亞那裏得知,近來國內實業勢頭衰落,尤其是紡織廠,遇上日本絲這個競争對手,難以擡頭。枯雲和尹醉橋打探他的情形,尹醉橋回得堅決:“與你無關。”
枯雲說:“我答應你的黃金,你放心,我不騙你的。”
尹醉橋說:“最好是這樣。”
“我的眼睛再不好,那就是不會好了。”枯雲說,并無怨念。
尹醉橋在看書,眼皮都沒擡一下。
“小偷不需要看得見,我已經想好了,我去偷彙豐銀行的金庫。”枯雲盤算着,“不用找幫手,這件事我一個人就能辦成。”
尹醉橋阖上了書本,把燈熄滅,枯雲就坐在他身旁,他們倆一個被窩。尹醉橋把手伸進枯雲的衣服裏,他摸到他纖瘦的腰,更進一步地,更深入一層地,他摸到枯雲的陽物。他幫枯雲自渎,枯雲輕微顫抖,摩擦之下,他的陽物會充血,會飽脹,情欲達到高峰的那一刻,他射在尹醉橋手裏。再深入的事,沒有發生,尹醉橋連一個吻都沒有給出過,他像高僧,沒有欲望,卻能看到欲望。
許多個夜晚都這樣渡過,以至于枯雲對深夜有了一種更明确的概念——黑夜是潮濕,帶有些腥膻味的。
這樣的黑夜就此與別的黑和別的夜對立,就此被分割,仿佛成為了看得見的一部分。
春天到來,尹公館的花樹綻放,院裏香氣彌漫。一棵樹,也不知是什麽樹,花開得很香,樹邊還有一張長凳,枯雲不再愛那架秋千了,移情別戀,喜歡上了這個位置。
有花開,就有花落,花朵脆弱,經不起打擾,春風一吹,便從枝頭墜落。枯雲常帶着幾朵花回進室內,他不自知,只好由尹醉橋一一替他摘除去。
“什麽顏色的?”枯雲會問。
“白色。”尹醉橋說,“也有粉的。”
“什麽樹?”
尹醉橋一頓,他将一朵花攤放在手心裏端詳,枯雲扯扯他衣袖:“什麽樹?”
尹醉橋淡淡:“不是桂花樹。”
“還種了桂花樹?”
尹醉橋難得話多:“白桂花樹,秋天開花,很香。”
“秋天……秋天還很遠。”枯雲說着,轉身往屋裏走。他在院裏睡得累了,要尹醉橋放一張唱片來聽,提提精神頭。
還是那張爵士唱片,還是那位女歌手,聽不懂的語言,翻來覆去,翻來覆去。
“是不是你沒能結成婚姻的那位小姐愛聽的歌?”枯雲問道。
“你今天話很多。”尹醉橋倒酒,酒杯,酒瓶碰撞。他坐在枯雲對面的單人沙發椅上。
“禮尚往來啊,你今天話也不少。”枯雲說。
尹醉橋啜了口酒,麥香蓋過了酒精沖腦門的氣味。天氣晴好,枯雲坐在一片陽光下,衣領裏還夾着一朵粉嫩的小花。他的頭發些微反光,很亮。
“醫院裏,醫生說,不打麻藥,要是能熬到唱片播完,我就能重新走路。”尹醉橋拿起酒杯,枯雲的樣子映在了玻璃杯子上,變得狹窄,瘦長,像一道很粗的線,“你應該和你朋友走。”
下一首歌,節奏變快,管樂嘈雜。
“那個人是我師兄,拜師學藝的師兄。”枯雲說。
尹醉橋喝酒,枯雲玩手,唱片戛然而止,枯雲問尹醉橋:“你長什麽樣子?”
尹醉橋斜着眼睛看他,似乎不打算回答這個無聊的問題。枯雲伸出手:“你長什麽樣?”
他的手指細長,在空中張開,抓住一把空氣,又松開,掠過一把空氣。陽光透進來,這十根手指的長影落在地上,好似十棵小樹,雙木成林,十棵樹,那就是一片林了。
尹醉橋吃力地站起來,他拄着拐杖走到枯雲面前,枯雲的手最先碰到的是他的手杖。
“看不出來你是個木頭人。”枯雲說。
尹醉橋稍彎下腰,但枯雲摸到的還僅是他的手。
他是五根手指,五根在他臉上流連,為他纾解情欲的手指。
接着,枯雲才摸到尹醉橋的臉。只一下,只摸到他的下巴一下,枯雲忽然縮回了手。他低語:“嗯,你長這樣,是這樣的。”
尹醉橋直起身,目光很冷,他道:“我和黎寶山長得很不像。”
枯雲不響,尹醉橋漠然地走開了。
——
尹鶴歸國了,從非洲給枯雲帶了份禮物。這天下午,他親自送禮物上門。禮物是一面皮鼓,他打鼓給枯雲聽,節奏感強烈,是他向來喜歡的熱鬧氣氛。
“楊妙倫呢?沒和你一起過來?”枯雲問道。尹鶴笑着,拍了兩下皮鼓的邊緣,說:“她忙。”
“昨天她還打電話過來了,确實很忙的樣子。”枯雲說,“不過她聽上去很高興。”
尹鶴不接話茬,說起別的事。他在非洲可沒少遭罪,據他自己說曬成個黑煤球,脖子後頭還曬傷了,至今未痊愈。但也增長了許多見聞,誤入了食人族部落,在大河上漂流,生吃芭蕉芯,偶遇野象,凡此種種,他要放開了說能說上一整年。枯雲見縫插針地問他楊妙倫的事,說:“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尹鶴還在漫天胡講什麽和老鷹一樣大的蝙蝠,三十個人都抱不住的香樟木,枯雲拔高聲調,又問了遍,尹鶴方才讪讪地回說:“結婚是大事。”
“不是大事,我也不會問。”
“哈哈,枯少爺怕我逃婚嗎?”
枯雲說:“你不想結,為什麽要求婚?”
“呀,你哪裏看出我不想結婚的?成家立業是肯定要的,還要開枝散葉。”尹鶴油嘴滑舌,還打趣說,“我不求婚,你就再看不到楊妙倫這個人了。”
“我現在已經看不見了。”
“喏,不是這個意思,是說……”尹鶴停頓下來,枯雲接道:“你怕她自殺嗎?”
“怕啊。”
“那你是在乎她的。”枯雲并不确定,說得很遲疑。尹鶴別過頭,手搭在膝蓋上,拿起茶幾上的香煙和火柴,給自己點煙。他臉上不再有笑容,遠遠望着窗外。他說:“怕她死掉,造成上海灘還有中國電影界的損失。”
枯雲的矛頭對準了他:“你是怕影迷半夜砸開你家大門,把你拖出去生吞活剝了吧。”
這次他的口吻是很确定的。
尹鶴放聲笑了,神情卻很木讷,說:“我不會逃婚的,枯少爺你放心。”
枯雲說:“你們尹家的人是不是都沒有愛過。”
尹鶴指着他,說他聰明,他眼角梢甩到客廳牆壁上尹老爺子的畫像上,他幽然看着,說道:“我父親有五個老婆,子女靈魂中能用來愛的份額全部都被他消費掉了。”
枯雲不響,尹鶴緊接着說:“快樂就好。”
他還說出了瑪莉亞的至理名言:“快樂稍縱即逝,快樂時就盡情享受。”
“你愛她嗎?”枯雲問,尹鶴抓抓眉心,挑起眉毛:“誰?”
“快樂的人。”
兩人打着啞謎,尹鶴會心一笑,似是猜到,遂說:“她還小,什麽都不懂,我愛她的純真爛漫,我也愛我的兩個妹妹,和她一樣,都是可愛的女孩子。”
言罷,他一揚手,問枯雲:“怎麽總說我的事,不說我了,說說你吧。”
枯雲自認沒什麽好講,尹鶴不如此認為,他道:“你打算一直住在尹公館?”
枯雲不響,尹鶴抽煙,微笑着看他:“我大哥是很有趣的一個人。”
“他喜歡硬撐。醫生說他以後再不能走路,他就硬撐,死也不打麻藥,硬撐成了個瘸子,他痛,不吃一點止痛藥,我們都以為他會投靠鴉片,沒人會怪他,手術之後他痛暈過很多次,沒想到這麽多年,他全靠自己撐下來,熬下來,我要是他,一口牙肯定早就咬碎。”
“不是講我嗎?怎麽開始講他?”枯雲眼皮動動,眼眶裏不怎麽舒服,擡手揉了揉。
尹鶴不管他的抗議,還在說尹醉橋:“大哥從前不叫這個名字,腿壞了之後,父親找人給他算過,說名字裏要有水有木方能逆水行舟,克服萬難。”
“那原先叫什麽?”
“霄,九重雲霄的霄,我們家都是單名,大哥之後,就都是動物了,蛇蟲鼠蟻。”尹鶴自我調侃,“算命師說霄這個字太輕,大哥命硬,名字太輕鎮不住人,也要出事的,所以腿才會壞,不然……”
“不然什麽?”
“不然他是上天入地,威名響徹神州的命。”
“算命師都是馬後炮。”枯雲說。
尹鶴看別處,夾着煙,說:“父親留下來的幾家工廠業績都不太好,地産也是頹勢,尹公館的日子可能沒有以前那麽惬意了,枯少爺還請別介意。”
枯雲道:“你大哥的動向你倒很留心。”
尹鶴莞爾:“聽出點敵對的意味來了。”
“我敵對你幹什麽?”枯雲質疑,一會兒又自己嘟嘟囔囔說,“吃人嘴短,拿人手軟。”
尹鶴突然又講那句話:“我父親有五個老婆。”
但這次,下半話頁變成:“愛情是不太好的東西。”他還把枯雲拎出來單說,“你看它把你變成這個樣子。”
枯雲一驚:“你大哥和你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尹鶴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對枯雲道:“以後你可別娶五個老婆,娶了也別生孩子,一個都別生。”
尹鶴又給枯雲打鼓,說這是非洲某某部落祭神時才會奏響的神曲,該是兩人兩鼓的,或許正因為他是獨奏,缺少本應有的搭檔,神曲聽上去蕭條冷落,仿若怨曲。
之後幾天,尹鶴常來和枯雲吹牛,就講他在非洲的事,他獨自來,獨自說話,枯雲聽一會兒就累了,他午睡,尹鶴也不在意,就一個人自言自語。枯雲有次說他:“你可別因為怕結婚怕成了個瘋子。”
尹鶴拍胸脯保證:“結婚怕什麽,有什麽好怕的,變成窮光蛋我都不怕。”
“槍杆肯定怕。”
尹鶴嘻嘻笑:“命很重要,我還想多活幾年,多吃幾頓生煎饅頭也好的。”
那天他就帶了生煎饅頭來給枯雲吃,還叫上了瑪莉亞一塊兒鬧哄哄地來了。楊妙倫中途加入,她從公司裏帶了份她參演的還未上映的電影拷貝,電影可能會去參加國外某個獎項的評比,尚未确定,有待公司安排。
瑪莉亞帶了許多零嘴小吃,生煎饅頭吃完,就往枯雲手裏塞了一把松子仁,不讓他的嘴有一刻的空閑,他們三個人都在場時,枯雲是說不上話的,楊妙倫和尹鶴常拌嘴,瑪莉亞就添油加醋,有時瑪莉亞和楊妙倫西中兩派意見相左,尹鶴就搗漿糊,話越說越多,越說越熱鬧。那電影也不知道演了什麽,枯雲聽得不認真,光在紀錄他這三位親友的嘴仗了,他聽得最多的還是笑聲,尹鶴的笑聲爽朗,瑪莉亞的笑聲活潑靈動,楊妙倫笑起來總像喘不過氣,竟有點孩子氣。
電影放完,枯雲算是能插上一句嘴了。他道:“像過年一樣。”
瑪莉亞挨近他:“像你拜個晚年!哈哈。”
她拉着枯雲去了院子裏散步,尹鶴把窗戶打開了,在屋裏放唱片,音樂從屋裏飄揚到了屋外。
“法米,我教你跳舞吧!我新學的舞!”瑪莉亞熱情地說,枯雲掙開她的手:“瞎子跳舞,你們得笑掉大牙。”
瑪莉亞沖他擠眉弄眼,最後還是放過了他,她自己伴随音樂舞了起來。枯雲問她:“你今天穿的什麽衣服?”
“黃上衣,白褲子。”
“你跳的是什麽舞?”
“吉特巴,美國人的舞。”
“我沒見過。”
瑪莉亞形容道:“就像在船上一樣,搖晃搖擺,用腳尖踩着地。”
她跳得很很快,很盡興,歡呼着舉高手臂。楊妙倫和尹鶴也出來了,學起了瑪莉亞的吉特巴。尹鶴的精神頭沒有兩位小姐那麽好,跳累了一屁股坐到枯雲邊上鼓掌,為小姐們打拍子。
吉特巴并不在意拍子,随性又激情洋溢,是快樂地無法無天的交際舞。
枯雲雖無法看見,但他知道所有人一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們必定擁有許多,許多的快樂。
傍晚時,歡舞結束了,大家都有各自的宴席要赴,互相擁抱彼此後,就在尹公館分手了。
隔天無人造訪,又隔了一天,尹醉橋給枯雲念報紙。有一則新聞,不知該說是娛樂,還是時事,還是案件,抑或跨國糾紛。
“女影星楊妙倫墜樓身亡,死前曾遭淩辱,同室男子身份成迷,疑為公司股東,未婚夫尹鶴不知所蹤。”
快樂總是稍縱即逝。快樂總是會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