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
第二天,貝當路上發生了一件大事,距尹公館十來米開外的周家洋房被三個法租界的越南巡捕查封了。周家亦是上海灘頗有些名望的人家,書香門第,家主周複生醉心書法文學,深居簡出,不問世事,此次與巡捕鬧了別扭只因他不肯讓三名越南人進他的書房,越南巡捕趾高氣昂,法國老總說每家每戶都要進行地毯式搜查,他們照章辦事,周複生不給查,他就有窩藏逃犯的嫌疑,有嫌疑的人就要帶去巡捕房審訊問罪,不光如此,還要将房子徹查。三名巡捕叫來六個幫手,把周家翻了個底朝天,他們自然是找不到什麽逃犯的,但周複生拒絕合作,是藐視法國人的不良行為,必須予以批評改正,因此周複生必須得在捕房思過半月,周家洋房也被查封。
這出鬧劇上演完畢,尹公館裏氣氛低落,來探望枯雲的三位友人一個個沒了牌興,坐在椅子上斂目低眉。尹鶴說:“周複生也找人走動了,沒有用,半個月捕房還是得待。”
“今天巡捕是走了,不過,你們說明天該不會就查到這……”瑪莉亞把話吞進肚子裏,話鋒轉向,說,“我今天從愛棠路過來,十字路口還遇到路障,要查我的身份,還搜查了汽車。”
“貝當路最近是越來越管得緊了。”楊妙倫說,“看來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瑪莉亞愁眉苦臉:“要找替死鬼哪有那麽容易。”她一瞅枯雲,“我的法米太特別了。”
枯雲早就打牌打得恹氣了,這下牌局繼續不下去,他樂得自在,扶着椅子,桌子,摸到了沙發扶手,坐了上去。他道:“我倒有個地方可去。”
他話沒說完,就被楊妙倫和尹鶴異口同聲否決了,他們道:“不行!你眼睛都這樣了,可不能亂跑了。”
瑪莉亞好奇,追問他:“什麽地方呀?”
枯雲說:“一座道觀,我這五年一直住的地方。”
可以他現在的情形,沒有人幫忙,他是絕回不去道觀的。
“在哪兒的?”
枯雲聽瑪莉亞問得仔細,就問:“你願意送我過去?”
瑪莉亞倒很想得開:“待在這裏擔驚受怕,不如去那座道觀避避,不過我得想個辦法送你出去啊。”
“哎呀,他作死,你也跟着作!”楊妙倫一打瑪莉亞的手背,“不行!哪也不去!”
尹鶴也不同意,兩票對一票,民主地看,瑪莉亞只好閉緊嘴巴了。衆人都沉默時,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楊妙倫看着尹鶴:“你大哥今天怎麽在家?”
尹鶴攤了攤手,道:“他在也好啊,要是來了巡捕,他比我們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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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莉亞東看西看,一雙眼珠子轉得勤快,楊妙倫注意到了,擡擡下巴:“你有什麽話講呀。”
瑪莉亞笑出來,戴着蕾絲手套的雙手捧起臉蛋看尹鶴,說:“這個問題不知道能不能問,可既然我們讨論別的也讨論不出什麽了,倒不如說點輕松的事。”
尹鶴不等瑪莉亞問問題,就說:“大哥從前許過親,腳受傷後,就主動把親事退了。”
楊妙倫佩服:“你是真結棍。”
尹鶴洋洋得意:“瑪莉亞小姐還能問些別的什麽?”
瑪莉亞道:“你大哥真能耐得住寂寞啊。”
枯雲憋不住不點評尹醉橋兩句,說:“耐不住又怎麽樣?誰能耐得了他的脾氣?”
楊妙倫朝他嗤了聲:“寄人籬下,你就說點別人的好吧。”
“想不出半點好。”
“可我看他願意收留法米,就挺好的啊。”瑪莉亞說完,聲音忽地低了下去,看看尹鶴,又看看楊妙倫,站起來去擺弄留聲機去了。
屋裏又沒人說話了,靜了許久,楊妙倫先耐不住,說尹家這幾張唱片太無趣,恰好,瑪莉亞恰昨天從某位湯姓小開處獲贈了兩張紐約帶回的唱片,她跑去外頭囑咐了司機,讓他去取來放給大家聽聽。
等這兩張唱片的間隙,瑪莉亞提議既然尹醉橋在家,不如把他叫來等會兒一起等等爵士樂,也到了下午茶的時間了,公子小姐們圍聚在一起談天聽音樂,跳幾步舞,難道不是最适合打發午後時光的事情嗎?
“是适合打發上海的時光,別的地方哪有那麽安逸給你聽歌聊天跳舞,要是去了東北……”
尹鶴抓了把楊妙倫:“我發現了,你最近特別惦記東北,你想去呀?”
“去幹嗎,去給皇帝演電影嗎?”楊妙倫靠近了椅背,點了支煙,塞在長長的翡翠煙嘴裏。
尹鶴不接她的話茬了,熱烈地與瑪莉亞讨論起近期上映的好萊塢電影。偵探電影,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把底都洩光了,楊妙倫捂着耳朵,跑去和枯雲坐。沒多久,大家就聽到了電鈴聲,尹鶴去應門,瑪莉亞高興地直拍手,一準是她的司機把唱片送來了。為防枯雲的身份洩露,他們在客廳時總是把窗簾拉得很緊,一點兒外面的情況都望不到。
如此等了很長一段時間,楊妙倫覺得有些奇怪了,她警覺地站起來,靠近窗口,扯開一點窗簾布往外看。
鐵門緊鎖,院子裏也沒有人。
“怎麽了?”瑪莉亞被她謹慎的神色感染,心情亦緊張起來,“要先躲躲嗎?”
“我先回去房間吧。”枯雲說,瑪莉亞走在他前面,要為他先探一探路,兩人到了客廳房門口,那門卻自說自話朝外邊打開了。這一開,瑪莉亞當即尖叫出聲。
枯雲心髒一陣狂跳,他一把抓住瑪莉亞,着急問:“怎麽回事??你看到什麽了?我聽到門開了!是誰在外面?”
瑪莉亞捂住嘴,她伸出一只手将枯雲擋在身後,說:“你想幹什麽……你先把槍放下,您……您是姓王對吧?我還記得您。”
枯雲的手收緊了,楊妙倫的聲音此刻也響了起來,她的光根鞋步子踩得慌亂。她道:“你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終于有個陌生的聲音開始講話。枯雲極力辨認,他能聽出些熟悉的音色,加上瑪莉亞的提示……他渾身一震,擡起頭循着那聲音的方向“望”出去。
在說話的是正是那日蘇州的那位王長官!
他就站在枯雲的面前,手裏一把手槍,指着尹鶴的腦袋。他恐怖兇惡的面色,發黃的牙齒,充血的眼睛,枯雲全都看不到。但他能聞到他嘴裏的惡臭。
王長官說道:“我怎麽找到這裏來的?那還得托了尹大少爺的福!他找人将我革了職,我是把他得罪了透,結果怎麽着,讓我看到報紙上說上海貝當路又有那個混血小雜種殺人未得逞,他娘的,我就知道那木箱子裏頭肯定有蹊跷!我好不容易打聽到了尹公館,哈哈,又是貝當路!這事怎麽可能這麽巧!我這都蹲了三天的點了,天天看到你們三個進進出出,還和我說你們不是一夥的!現在讓我抓個人贓并獲!他媽的!十萬大洋是老子的了!!我要去告發尹醉橋!這個死瘸子!我要讓他跪下來給老子磕頭!!”
尹鶴舉着雙手,幽幽道:“大哥……我不是尹醉橋,我是尹鶴啊……”
“別他媽廢話!”王長官拿槍口戳戳尹鶴的腦袋,“一命換一命,把那小雜種推過來,這人我還你們!”
枯雲問瑪莉亞:“他是不是抓了尹鶴?”
王長官吹了聲呼哨:“唷呵,成瞎子了?”
瑪莉亞這時冷靜了下來,她道:“既然被你發現了他,我的建議是,立即報案,你手裏有槍,你比我們厲害,我們不能奈何你什麽,我們就在這裏等巡捕過來結案。”
王長官往地上啐了一口:“等巡捕過來?呸!你們是地頭蛇,別搞出什麽花樣錦來,我就要帶他走!就現在!我自己去捕房!這人是我抓的!”
枯雲道:“我跟你走。”
瑪莉亞抓住他,還要與王長官交涉,那王長官朝尹鶴膝蓋就是一槍,尹鶴慘叫着噗通摔到在地,鮮血直流,楊妙倫踉跄着過去扶起他,臉色刷白,話也說不上來了。還是瑪莉亞在硬撐,道:“你不要輕舉妄動,你傷害他,我們可以告你傷人,他死了,你就是殺人犯,一個殺人犯要那麽多錢還沒享受到就要被吊死,你冷靜一些。”
枯雲轉開她的手腕:“不要說了,我和他走,你們趕緊送尹鶴去醫院。”
瑪莉亞依舊不肯放棄,眼看枯雲已經朝王長官走去,那王長官也自鳴得意地伸出手要抓他,這個節骨眼上,又是一聲槍響。
接着又是第二聲。
瑪莉亞眼也不敢眨,她的臉上一熱,全部都是別人的鮮血。
枯雲也被波及,半邊手臂全是熱血。
王長官倒下了。那兩聲忽然響起的槍響奪走了他的整張臉。
然而黑暗中的枯雲對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是誰中了槍?誰開的槍?誰倒下了?
“發生了什麽??瑪莉亞……怎麽了!現在是怎麽了!楊妙倫!尹鶴!誰說一句話啊!!”
他呼喊的三個人都還在發怔,沒人敢說自己看清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半晌,瑪莉亞顫抖着脫下手套擦拭自己的臉孔,她說:“是……尹大公子,開槍……殺了人……”
尹醉橋的咳嗽聲在枯雲耳畔響起,他在靠近,三聲一段的腳步。
“你們要的替死鬼,送上門來了。”尹醉橋還說。
枯雲還呆杵着,楊妙倫着急尹鶴的傷勢,無暇顧及別的,善後的事全由瑪莉亞和尹醉橋來處理。兩人先是檢查了王長官的遺體,将他身上所有可能會暴露他身份的物件全部取下,尹醉橋出力,将他滿口牙齒都打碎,後來還怕不妥,他們拿來一個火盆,點了一把火,将王長官大半邊身體全都燒焦。
枯雲聽到東來西往的腳步聲,焦味撲鼻,他心裏亦跟着如同火燒着了一樣,不時問:“怎麽樣了?你們在幹什麽??”
沒人理會他,因為沒有人有這份空閑。後來瑪莉亞将枯雲帶回了小房間裏頭,關照他不要發出任何聲音,他們要打電話報警了。
“你們打算怎麽和巡捕說??”枯雲問道。
瑪莉亞不響,她走出去,從外面鎖上了房門。
接下來的時間裏,枯雲如坐針氈,度秒如年,耳朵貼着牆壁貼得緊緊的,探聽着外頭的動靜。腳步雜沓,足音不斷,很多人進到了尹公館裏,但他們說話的聲音不大,抑或是去了客廳或者哪裏談話,枯雲就連一聲打招呼的客套話都未聽見。
許久,很久,久得枯雲手心裏的汗幹了又出,出了又幹,他的雙手被汗水浸潤,漸漸僵硬了,那房門上的鎖被人別開了。
兩重一輕的腳步聲。
是尹醉橋!
枯雲跳起來,往前沖了兩步,直接摔在了尹醉橋身上,張嘴就問:“巡捕呢?都走了??你們怎麽說的??他們相信了嗎?尹鶴的傷怎麽樣了??”
尹醉橋一一回答:“巡捕走了,法國大使都親自來了,也走了。我和谷稻有交情,說你因此也想殺我,潛入尹公館,槍是我開的,混戰裏,瑪莉亞碰倒地上的火盆,火燒着了你。瑪莉亞面子比我大,意大利人都來了,沒有人懷疑什麽,尹鶴已經送去醫院。”
枯雲還是很緊張,仰着臉,眼睛眨啊眨。
“他傷得重嗎?”
“不知道。”尹醉橋低頭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那雙眼是水光盈盈的,仿佛是一雙看得見的眼睛,“反正送去的時候還沒死,一直在喊痛。”
枯雲松開了尹醉橋,他從他的語氣裏聽出了些鄙夷的意思,他不忍,為尹鶴報不平:“膝蓋中槍,能不痛嗎?子彈連骨頭都能打穿。”
尹醉橋往前走開,他揉着自己的膝蓋板在床榻上坐下了。
枯雲在原地漸漸挺直了腰杆,他說:“過兩天我就能走了。”
尹醉橋把手杖橫放在大腿上,他說:“你去換件衣服。”
經他這麽一說,枯雲尚殘留的四感才開了竅似的,他聞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氣,一摸右邊胳膊,質地柔軟的棉衣裳因凝固的鮮血,好似結成了一片硬邦邦的紙板。
枯雲喃喃:“我去哪裏換……”
“浴室間裏有換洗的衣服。”
枯雲點了點頭,他知道通往浴室間的路,出了房間,往前走,慢慢走,約莫一百步時往右手轉彎,扶着牆壁摸到的第一扇門就是了。
“等等。”
他這連門口還沒走到,尹醉橋喊住他,跟了上來。
枯雲忙說:“我不洗澡!別又拿冷水給我亂擦!”
尹醉橋從後面推了他一把,不響,就推着他往外走。
“你這麽愛幹淨,你回你自己房間去!小房間裏多髒啊!天花板都發黴了!”枯雲多次想甩開他,可惜均未能實現,只得是被尹醉橋拽着推着走,嘴上不由發洩說。
“你看得見?”
“我以前看見的!”
“你記性好。”尹醉橋說。
“怎麽能不記得!我可是在那兒無緣無故挨了你一頓打!”枯雲想起這件事就郁悶,就煩躁。
尹醉橋不響,把枯雲拉進浴室間,枯雲讓他把衣服拿給他,他自己能穿。尹醉橋沒動,反而是離開了。枯雲喊了他兩聲,得不到回應,只好自己在浴室裏亂摸亂拍,試圖翻件能穿的衣服出來。可不一會兒,尹醉橋又回來了,他這次走得比以往都吃力,枯雲聽出些問題來了,問他:“你提着什麽?”
尹醉橋手裏确實提了樣東西,一只木桶,裏頭是滿滿一桶水,還在往外冒熱氣。
那木桶靠近了枯雲,枯雲也是感覺到這股熱乎勁了,他訝異地“咦”了聲,聽到水被倒進浴缸裏,他抿起嘴唇,沒聲音了。
尹醉橋脫了枯雲的衣服褲子,團成一團扔在地上,枯雲說:“最好燒了。”
尹醉橋不與他搭話,給他搭了把手,讓他跨到浴缸裏去。枯雲走得很小心,腳踩進了熱水裏,大嘆:“尹醉橋,你殺豬啊?”
但他還是老實地抓着浴缸兩邊慢慢放低重心,坐進了滾燙的水裏。
尹醉橋拖了張小板凳過來,坐在浴缸邊,把一條毛巾在水裏泡濕,他給枯雲擦他右邊半臂。
“我回去道觀,就能找到幫手給你找黃金了。”枯雲豎起膝蓋坐在浴缸裏,他的通緝身份塵埃落定,他又提起黃金的事。
“你人多重,我就要多少黃金。”
“我知道,以命換來的。”枯雲停頓片刻,又問尹醉橋,“這麽多黃金,你打算放哪裏?”
尹醉橋不響,枯雲撇嘴,他一時好奇而已,并不想深究。
将枯雲手臂上氤到的血跡擦幹淨後,尹醉橋把毛巾蓋在了他的手背上。他轉過去,右手拽着右邊褲腿,将右腿在地上放直了,稍稍側過身,點了一根煙。他吸一口煙,咳嗽兩聲,再吸一口,又是一頓咳嗽。
枯雲把濕毛巾拿在手裏,不動,指甲掐着毛巾線。他問說:“你想不想多活幾年?”
尹醉橋背靠着浴缸,說:“去美國。”
“你要去美國?你要離開上海了?”這答案出乎枯雲的意料,他一個激動,腦袋和尹醉橋的腦袋撞到了一起,他揉着撞疼了的額頭說,“尹公館你也不要了?賣了?你到底欠了多少錢,以至于要跑路去美國?”
尹醉橋說:“想多活幾年。”
他重又撐着手杖站起來,他的右腿行動不便,如今左腿也開始微微發顫,枯雲聽聞兩聲低喘後,才聽到尹醉橋走遠的腳步聲。
這天晚上,尹醉橋一夜沒消停,咳嗽不止,一聲聲,心驚肉跳。早晨他安寧了下來,枯雲趁此悄悄碰了碰他的手,尹醉橋的手不燙。
後來枯雲才知道,尹醉橋那日高燒燒退之後,一直在發低燒,斷斷續續,總是不好。這事還是瑪莉亞來告訴他的,她去醫院看尹鶴,總是遇見尹醉橋,她忍不住去和醫生打探他的身體狀況,這才得知。
“也說不上具體是什麽病,體質不好吧。”瑪莉亞說,“但是我看他那天開槍,一點都不像一個病人,很有樣子的。”
懸賞枯雲的通緝令被撤銷,十萬賞金到最後也沒發出去,新聞發布會倒是發布了兩場,向各方記者通報了案情的整個經過,尹醉橋因為這件事還撈到了一個市民獎勵,貝當路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尹醉橋的隔壁相鄰周複生也得以提前重見天日。
本是皆大歡喜的結局,然而據瑪莉亞所說,處于傷情恢複期的尹鶴和楊妙倫卻鬧了矛盾。他們兩人鬧僵,一個不搭理另一個,可憐瑪莉亞兩頭跑,當傳話筒。楊妙倫認為尹鶴不應該放王長官進屋來,他這麽多鬼點子,能說會道,加上男人應該有男人的擔當,他應該是可以解除了王長官的武裝的。可尹鶴呢,他看到槍,他覺得他的生命受到了威脅,他是被逼無奈。
瑪莉亞覺得這樣的分歧并不是大問題,畢竟尹鶴當日受傷後,楊妙倫是多麽痛苦,多麽心疼,又多麽的六神無主啊!毫無疑問,她對尹鶴是絕對在乎的。
“密斯特尹說,密斯楊就是作骨頭,她是想結婚了。”
“他們在一起也很多年了。”枯雲說,“尹鶴年紀也不小了,是該安定下來了。”
瑪莉亞應了聲,講話的聲音不再那麽嗲柔,她道:“可是我覺得,密斯特尹配不上密斯楊。”
她會有這樣的想法,出乎枯雲的意料,他驚訝問:“你是這麽想的?我還以為你認識尹鶴比較久一些,會向着他一些啊。”
瑪莉亞掐了他一把:“中國話說,幫理不幫親。”
“錯了,錯了,是幫親不幫理。”
“那真是沒邏輯!”
兩人同時笑了,嘻嘻哈哈的繼續說話,正好尹醉橋從外面回來,經過客廳,看到他們兩個,轉了個彎進來,在沙發上挑了個位置,直接坐下。瑪莉亞給他倒茶,尹醉橋不愛加糖,喝苦茶,看報紙,讀報紙。
瑪莉亞還壓低聲音問枯雲:“這是什麽習慣?”
枯雲不響,聽今天的新聞,哪裏的紅色印刷廠又被查封,抓獲多少多少名共匪,情報局某某立下頭功;哪裏的絲織廠大火,燒壞多少臺進口機器;哪家商行的貨船在海上遭遇大浪,船員生死未蔔,一船貨物下落不明。還有哪裏的高樓,建到一半,老板資金周轉遇上難題,連夜收拾細軟逃往東南。
打仗,廣州在打仗,蒙古在打仗,緬甸戰火不斷,東北還是老樣子,日本人在中國版圖上挖出來的瘡。
玉面刺客,連載到一百零二回,刺客玉面被揭,現出廬山真面目,且看下回細說。
“又要等下回。”枯雲說。
瑪莉亞一愣,擡了擡眼睛,眼神迅速地掃過尹醉橋和枯雲,她悄聲說:“法米,我發現你的眼眶已經不發紅了,你或許快好了。”
“可是我還是什麽都看不見……”
瑪莉亞緊靠着枯雲:“你該每天不停和自己說,我要看見,我要看見,我想看見,我想看見。”
枯雲失聲笑了:“難道我失明是因為我不想看見什麽嗎?”
尹醉橋瞥了眼他,他的眼神偏巧和瑪莉亞的碰到了一起去,兩人都沒移開視線,互相看着。
枯雲問了句:“晚上……吃什麽?”
之後幾天,瑪莉亞依舊天天來尹公館報道,牌局四缺二,她想出許多新點子,今天拉着枯雲一起包馄饨,明天一起包春卷,搓湯圓,做蛋餃。年關将近,中國将迎來一年中最最熱鬧的一個節日。
瑪莉亞愛熱鬧,可春節對她來說卻意味着孤獨的頂峰,小開也要過春節,華人經營的跳舞廳,小吃店也要閉門過節。她總是和枯雲發嗲,今年春節,她想和他一起過。枯雲對時間的概念已經很模糊,囿于黑暗的他亦無法感受到絲毫節日的氣氛,還是那天瑪莉亞突然報告給他的一樁重大新聞才讓他稍微有了那麽多逢年過節該有的喜悅和期盼。
“密斯特尹向密斯楊求婚啦!!年初二的時候他們要訂婚!”
楊妙倫愛尹鶴,般配與否,合适與否,長久與否,她愛他,他求婚,那當然的,是一樁無可比拟的喜事。
這兩人訂婚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大街小巷,趁着這趟喜悅的東風,楊妙倫與尹鶴再次結伴登門尹公館。楊妙倫來和枯雲說話,尹鶴給尹醉橋送帖子,邀他出席年初二的訂婚宴。宴席訂在了公共租界的英國海軍俱樂部,還是多虧了瑪莉亞的斡旋才得以敲定。
尹醉橋沒收請帖,看見尹鶴,話也不多說一句就隐去了小房間裏頭。
尹鶴撓撓頭,把請帖放在了客廳茶幾上。
“呀,這紅寶石戒指可真好看!”瑪莉亞還是頭一次見到楊妙倫手指上的訂婚戒指呢,正想盡辦法給枯雲形容這枚被許多碎鑽簇擁着的血紅色寶石戒指。
“喏,他媽媽給的。”楊妙倫伸着手指了下尹鶴,瑪莉亞瞧她一眼,拱拱枯雲,說:“密斯楊今天比寶石戒指還好看,還要光芒四射。”
枯雲說了句:“恭喜。”
楊妙倫今天心情大亮,無論別人與她說什麽,她都是笑笑地傾聽,回應。瑪莉亞問她:“那訂婚之後,你的緋陽傘還同意你繼續抛頭露面拍電影嗎?”
尹鶴快嘴,接話道:“銀屏永駐時光,青春永遠不老,用鏡頭紀錄下最美的自己呀。”
楊妙倫微笑着,垂眸清了下嗓子:“将來的事誰也說不準。”
瑪莉亞難得挪揄尹鶴:“密斯特尹啊,還是覺得有個女影星帶出去有面子,能給自己紮臺型。”
“紮臺型你又是從哪裏學來的?哪個小開教的?”尹鶴笑彎着眼睛,所有人都仿佛很快樂,說話時都在笑。枯雲坐在能曬到太陽的位置,通緝令撤銷後,客廳的窗簾能稍稍拉起來些了,陽光溫暖,周遭歡聲笑語不停,氣氛是那麽和諧,友愛,充滿溫情。春天,仿佛是要來了。
“我有個主意,過陣子,我們再把枯少爺的臉包起來,只露兩只眼睛,帶他去看醫生。”尹鶴說道,大家還是很擔心枯雲的視力的,對這個主意非常擁護,瑪莉亞還挑揀起了醫生,說什麽猶太醫院設備最先進,去看了西醫之後還可以找中醫調養。她總說枯雲太瘦削。
“是沒幾兩肉,吃肯定也吃不好,少個服侍的人。”楊妙倫撺掇尹鶴,“你去和你大哥商量下,家裏請個傭人吧,他們這一個瞎的一個瘸的,總是多一個人照應比較好的。”
“法米可以戴個面具,假面舞會那樣的我有好多呢!就說……”瑪莉亞跟着想主意,“就說是個臉上受傷的遠方親戚!傷口見不得陽光。”
她說着就拿了手絹在枯雲臉上比劃,枯雲被她的絲手帕撩得癢癢的,他抓住了手帕一角,道:“尹醉橋恐怕是不會同意的。”
“哪有什麽恐怕啊。”尹鶴一板一眼地說,“大哥肯定是不會同意的。”
楊妙倫暗中擰了他的大腿一把,嘟囔:“真是沒用……就這點出息。”
尹鶴依舊是那副嬉笑的嘴臉,抓住了楊妙倫的手,楊妙倫掙了下,可沒用全力,手就被尹鶴握了去,還聽他在耳邊說道:“這是有先見之明。”
枯雲道:“我看我和尹醉橋這樣也不錯,多找一個人,要顧慮的事就太多了,不用了,就這樣吧,我也習慣了。”
聞言,楊妙倫沖瑪莉亞擡了擡下巴,瑪莉亞眉毛一聳,又無辜,又無知的模樣。還是尹鶴順着問了句:“習慣什麽?習慣住在尹公館裏了?”
瑪莉亞比了個鬼臉,扭過頭去了,楊妙倫撐着額頭,沒有講話。枯雲是看不到,也不能想見她們臉上這些豐富表情的,他老實地,慢悠悠地交待,說:“習慣你大哥沒日沒夜地咳嗽,我睡下時總覺得他要死了,結果每天起來,他卻都還活着。”
“哎呀你別詛咒別人呀!”瑪莉亞一拍枯雲的手,“不請傭人就不請吧,法米你喜歡就好,你自己喜歡就好。”
這次輪到楊妙倫對瑪莉亞聳眉毛了,她道:“說個傭人的事,怎麽賴上喜不喜歡了!”
瑪莉亞吐吐舌頭,将兩根手指壓在了自己嘴唇上,尹鶴去鬧她,一直推她肩膀,慫她再講話,瑪莉亞死活不說,連笑聲都憋住了,聽着仿佛是呼吸透不過氣來似的。枯雲的腦袋左右偏移搖晃這,像是想聽明白他們在幹些什麽,楊妙倫瞪着還鬧個不停的尹鶴與瑪莉亞,才做出個讓他們安靜些的手勢,枯雲雙眼一眨,靠在沙發上,嘆息了聲。
三人齊刷刷看他,枯雲似是感應到了衆人的視線在他身上聚焦,他開口說話,道:“我和尹醉橋連朋友都算不上,一天裏說的話不會超過三句,你們別亂猜測了。”
場面冷了一瞬,尹鶴立即暖場:“大家今天小年夜怎麽過?”
楊妙倫要回蘇州,大年夜時再回上海,去尹鶴家中吃年夜飯。瑪莉亞黏上了枯雲,當晚叫西餐廳送了一桌的餐點,連開兩瓶紅酒,拉上枯雲還拽上了尹醉橋,三人在客廳裏過了個西式的小年。
隔天除夕,瑪莉亞又要如此炮制,枯雲是吃不消生菜,紅酒,意大利面了。奶油蛋糕倒還是有可取之處的。他和瑪莉亞商量不吃西餐了,除夕夜還是得過出點中國味。
“那就是喝米釀的酒。”瑪莉亞說,“對不對?”
枯雲擺手:“不喝酒。”
瑪莉亞癟嘴,看着尹醉橋:“尹大公子,過年總要喝酒的,您說對不對?”
尹醉橋不吃酒,昨天小年夜,他也是滴酒沒沾,枯雲喝得也少,瓶蓋一打開,就全到了瑪莉亞的酒杯裏去了。尹醉橋道:“喝湯。”
“啊?”瑪莉亞一個怔忡,枯雲在旁說:“對啊,喝個熱湯也能暖和身體,現在開始炖,到了晚上就能喝上了。”
瑪莉亞也好說話,舉手作投降狀:“好好好,你們兩個都要喝湯,那就喝湯。”
她還自告奮勇要去市場裏采購,枯雲怕她到頭來又是提了兩大瓶酒進家門,硬是把尹醉橋給撮合去了陪瑪莉亞去買小菜,瑪莉亞怕枯雲一人在家無聊,臨出門前給他播了張唱片。枯雲坐在陽光裏聽唱片,那歌只不過三首,尹醉橋和瑪莉亞就回來了,瑪莉亞咋咋呼呼,站在門廳就開始報菜名,枯雲是有些困了,耷閉上眼睛,懶洋洋地躺在了沙發上,沒回話。
瑪莉亞并沒回客廳,她在廚房忙活上了,這麽老遠,枯雲都能聽到她大呼小叫,時而呼喊上帝,時而呼喚她母親。
她吵得厲害,甚至蓋過了歌手的歌聲,枯雲睡不着了,他也好奇,便摸去了廚房外邊。
廚房裏兩個人,一個瑪莉亞尖叫連連,歡笑也是連連,一個尹醉橋,現場督導指揮,雞要沖水,鹹肉要切薄片,筍要再切小塊些,諸如此類。
鍋碗瓢盆清零哐啷,好不熱鬧。
枯雲問說:“有湯圓吃嗎?”
瑪莉亞朗聲笑:“滿足你的所有願望!”
到了晚上,一碗芝麻湯圓端到了枯雲面前。
湯圓碩大,枯雲由瑪莉亞喂食,他咬了十口才吃完一顆湯圓。他感慨說:“這顆湯圓吃下去,足夠和你團圓十輩子。”
瑪莉亞哈哈大笑,她今天很開心,盡管勞累,但這是她從未有過的體驗,她說她要感謝枯雲和尹醉橋給她這個機會,也要感謝他們願意吃她親手作的飯菜,上帝會保佑這樣善良的他們的。
這時外頭響起一連串炮仗的響,枯雲不得不提高了嗓門說話,他道:“假如中國的土地上真的有上帝,他今晚一定會被炸下天來的!”
瑪莉亞捧住他的臉蛋親了一大口:“法米!我們去看煙花吧!一定會有人放煙花的!”
枯雲眨巴眼睛:“可我看不到。”
瑪莉亞的眼神柔軟,眼裏的喜悅忽然間被抽去了幾分。她又親了枯雲的額頭一下,這次很輕。
“紅色的。”坐在枯雲對面的尹醉橋冷不丁說話。幾道紅光映進室內。瑪莉亞探着脖子往外看,一朵紅色的煙花在夜空中綻開,不久,傳來“砰”地一聲。
瑪莉亞回身看尹醉橋,他在低頭吃湯圓,但他挑食,只吃裏頭流出來的黑芝麻餡。
“我去看煙花,代你多看幾眼!”瑪莉亞拿起了鬥篷穿上,她給了枯雲一個擁抱,枯雲一時錯愕,作為暫別的禮儀,擁抱未免太過隆重。
瑪莉亞跑開了,她的足音迅速被煙火,炮仗的巨響壓過。
“綠色的。”尹醉橋又說。
枯雲轉動眼珠,眼睛的疼痛已完全消散,但他的視力仍未複原。
“瑪莉亞去哪裏了?”枯雲問道。
尹醉橋吃完芝麻釀,這才開始吃湯圓外層的糯米皮,他淡淡說:“大約去露臺了。”
“外面很冷嗎?”枯雲問,又是幾道紅色的光芒照耀進來,落在了他肩頭。
尹醉橋不響。
“還有湯圓嗎?”枯雲往桌邊靠近,伸出手去摸湯碗。尹醉橋看他,盯着他,他将枯雲的碗輕輕推開了,用勺子撈起自己碗裏的湯圓皮子,送到了枯雲嘴邊。
枯雲意外,手抓着桌子,往後退開些。尹醉橋不做聲,只是舉着勺子。窗外,煙花接二連三地開放。
“紫色的。”尹醉橋說,枯雲僵直地坐着,時間很難熬,也很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