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等我拉着Lucky到家,已經晚上八點多。Lucky被我從學校牽着走回來,餓得夠嗆,跑陽臺扒飯去了。家裏燈亮着,小顏從卧室裏出來,頭發濕漉漉的,才洗完澡。我轉過身,佯裝脫衣服換鞋,掩飾着自己的不安。她問我:“跑哪裏去了?吃了麽?”
她問得太自然,我也答得自然:“吃了。”然後我站起來,把她輕輕攏懷裏,又下意識使勁兒。她身上是沐浴液的清香,脖頸處還濕着。我壓抑了自己全部得情緒,才能裝作若無其事低聲在她耳邊說:“小顏,生日快樂。”
“那我的生日禮物呢?”她沒發覺我的異常,也不掙紮,就躲進我懷裏,軟軟糯糯撒嬌。
我心裏一酸,想起兜裏的戒指,眼淚差點掉下來:“本來說給你煮面的,可你肚子飽了,還是不吃了。”
“那不行,要吃。你給我做好不好?”她還是那樣,我咬了咬牙,道:“那你吹頭發去,我給你煮面。”
面是提前和好的,我揉了揉,擀面搓面,洗好青菜,切好蔥花。一切都按着我們老家的傳統,一碗面就一根,給她煮了碗兒酸湯面條,上面卧了個荷包蛋,點了小麻油。等我端上茶幾時候,她紮了馬尾過來,帶着欣喜,很是高興的樣子。Lucky填飽了肚子,也湊過來。
這本就是溫馨的場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裝完的。小顏到底沒把面條吃完,卻死活不願意斷了,我湊過去吸住面條,把剩下的希律律吃完。
将将睡着時候,小顏趴在我懷裏。這本是很久未有的溫存,可我腦海中一團漿糊。我裝着若無其事說:“學校太壞了,居然讓你這時候加班,不知道過生日嘛。”
她含含糊糊嘟哝:“沒辦法,不過到底解決了個大問題。”
大問題?看來是我們之間的問題吧。小顏累到幾點,說完就徹底睡熟了。而我這樣僵到天明,為了掩飾先起床遛狗去了。
這一天我都渾渾噩噩,腦子裏亂成一團,食不下咽。奈何領導不停地下任務,也讓我喘不過氣。大周踩着點下班走的時候,我還在弄沒弄完的工作。等我結束,天都已經黑了。手機裏兩個未接,都是小顏打來的。我沒回,往後一歪,靠着椅子默不作聲。
我想了許多,從我們認識開始想,一直想到現在,只覺得難過。她有什麽事悶在心裏,我從來最多只問一遍。本着尊重的原則,對她的圈子向來敬而遠之。其實何嘗不是覺得自己出現在她的圈子裏,有多奇怪。而小顏不吭不哈,就接受了那個男人的追求,這讓我不知道該如何自處。對,沒錯,從我看到那一幕起,我就相信,小顏已經接受了。不然她不會在學校裏還換了衣服,也不會那般從容上了別人的車。
我想我還是愛的,只是是時候離開了。家?那不能回去。回去指不定還有什麽難聽的話,我受不了。可我還能去哪兒?現在看來,這工作要不要也無所謂,既然離開小顏,我根本不用再在乎。
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候,我甚至羅列出許多異想天開的方案。可等我反應過來,卻吓住了。真的要離開她麽?我們認識六年,我們相愛五年。從二十二歲開始,她就是我的執念。可想了想,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吧。
這時候手機又亮了,是短信,不是小顏。我無意識拿過來,解鎖打開,是夏瑾。我鬼使神差回了一條:“我要是聯系你,又怎樣?”
很快有了回複,看完之後,我簡單回複了一個字:“好。”
等我真地提着行李來到倫敦,才明白那一個字帶給自己的變化可以用翻天覆地來形容。這時候我已經離開暢城半年,惡補了英語和需要我用到的專業常識,忙得昏天黑地,根本沒精力再去操心別的。拿着地址,費老大功夫找到住處放下行李,我走進狹窄的衛生間,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半年時間,頭發長了許多,整個人像高中時候身體還沒發育的樣子。我扯扯嘴角,意圖笑笑,于是有了張笑比哭難看的臉。
再過幾天,張教授他們也到達。夏瑾看到我的時候,明顯一副見了鬼的表情:“老鄒……你這演小倩的麽?”我笑笑,打了招呼:“減肥,看來效果顯著!”
晚飯結束,張教授把我叫進房間,問了我許多相關問題,然後點點頭:“看來小夏說得對,你還沒把知識丢下。學校那邊我會說,你這個關門弟子我到底還是收着了。這次時間很緊張,英國人只答應給我們研究三個月,你是我帶來的人裏學歷最差的,知識面最窄的。”
我心說教授你不用這麽埋汰我,但後面那句卻讓我心潮澎湃。
“但你是這方面我見過的孩子裏天賦最高的。當年你半句不吭離開,我一直很遺憾沒能早點找着你。這些年我總想你會不會是因為學費的事放棄讀研。要是早點找你說你讀研的事兒,你會不會過得好點。”張教授頭發都花白了,這時候表情溫和,講的話卻讓我感激——畢竟本科時候,我不過跟他只有數面之緣。他念着我有那麽點天賦耿耿于懷至今,這在現在的社會裏多難能可貴。
“教授,您放心,我不跑了。”我強忍住淚,跟他保證:“等把您的課題做完,我就老老實實聽您安排,把這幾年欠的書都給你讀回來。給您打一輩子下手,幫你做課題。”
“胡說八道什麽,那我不成老妖精了。”他到底開懷笑,滿臉皺紋縱橫,我臨出門又說:“課題好好做,身體也不能虧,知道不?”
我在門外重重點頭:“知道。”
于是二十七歲的最後幾天,我重新做回學生,想着或許這就是我欠下的,終究得還。
後來課題做完,張教授覺得我對這方面的理解很獨特,于是用了私人關系,讓我在這裏留下做一個研究員助手。他給我留的碩士論文題目就是這方面的,我拒絕不得,只好答應。但我錢財無幾,卻不能再住當時集體租下的公寓了。
婉拒了張教授的幫助,我找到新的房子,課題做完得到的錢恰好夠我四個月的租金。但坐吃山空怎麽可以?做助手的錢拿來交租剛剛好,可我還是要吃飯的。于是開始各種打零工,一開始被坑很慘,後來聰明了些,膽子也大了些,□□工,一天賺的就夠我一周甚至一周半的夥食費,當然,別指望多麽豐盛,只要別餓着我就謝天謝地了。
這一待,就是十二個月。等我把論文徹底寫完,通過郵件傳回去,才總算歇口氣。我很累,每天埋頭于故紙堆中,看那些漢字,小心翼翼帶着手套翻閱抄錄,眼睛長期疲憊。可做這些時候,心裏是安穩的。而不做這些的時候,我很迷茫。
我們分開已經二十二個月了。不知道她是不是結婚,若是結婚了,是不是将要或者已經有了小寶寶。不知道Lucky還好麽,當時我離開得匆忙,它好像大着膽子追着我跑到小區外面。小顏不是我,沒那個耐心去找走失的狗的。
這些,只有夜深,萬籁俱靜時候,我才敢悄悄想一想。每每折磨的都是自己,但路已經走了,無法回頭。
國際航班在上海落了地,我再從這裏轉機回到家鄉,也沒跟父母打招呼,先去學校報了到。張教授看見我,也不說別的:“論文不錯,細節還要再修改,我給你标注出來了,你看看,月底給我。”
他打印下來的,我粗略翻了翻,每段都給我标了些話。“謝謝張教授。”除了感謝,我還能說什麽?又略聊了聊,我才告辭離開。宿舍我是住不慣得,原因很可笑,我半夜偶爾會夢游,怕吓着人。不過既然是家鄉,租到房子不是多難的事。我找了發小姜岩,她如今開着公司,家裏一兒一女,丈夫性情溫和,就和姜岩這樣風風火火的人搭配。
一起吃飯時候,她倒不避諱,問我這些年逃開到底什麽情況。我欲言又止,她就灌起我來。這法子連小顏恐怕都不知道吧,我喝青島九度,三瓶下去就是半夢半醒的狀态,多了就徹底醉倒,少了完全清醒。
後來我想,我願意給她恰好灌了三瓶,大約是實在憋屈,想跟人說說。
我斷斷續續說了好久,從我們認識到現在,一點不落下。我想她肯定會罵我,因着我身為女子愛上了一個更出色的女子,混到現在的地步。
沒想到姜岩卻發了火:“你就這麽離開人家了?”
我點頭,最後的印象,只記得姜岩開罵,我面無表情灌下啤酒,徹底醉了。
房子是姜岩幫我找的,就在學校附近,小戶型帶家具,一個月一千七。我想這房價漲得還算能接受,到底是比倫敦好啊。簡簡單單買了些日用品,我就這麽搬進來了。後來回了趟家,算是給爹媽一個交代——我回來上學,有工作,能養活自己,你們別操心。至于我媽隐隐提到想讓我相親的事,我壓根兒沒理會。
他們的心思我能懂,畢竟在這裏,滿打滿算知道我喜歡女人的,除了我自己就三個。他們或許覺得我玩夠了,該安定下來成家,然後相夫教子,走向“正常”的人生。我馬上三十了,沒錯,是什麽大齡剩女。可那又怎樣?我知道我心裏有着一個人,盡管我們不能在一起,可既然有她,再去跟別的人相處,我會覺得對不起別人,更對不起自己。
張教授大約知道我的情況,只要我參與的課題都會有報酬。他是難得的兩袖清風,為此我很感激。論文最後敲敲打打,終于順利完成。學校也終于承認,多年後張教授把我拉回來是拉對了。這兩年得苦難,到底能為我換回一個碩士學位。我自己接一些零活,再繼續往上讀,完成自己對張教授的承諾。
這所謂的零活,就是做賬。那五年留給我的一個生存技能——我有會計證,做賬還算不錯。再加上獎學金和教授給的報酬,确實足夠養活我。
這天,我剛剛從課題組出來,接到老爸電話,說已經到學校,想跟我聊聊。我摸摸自己錢包,夠用,就見了面,接他去了對面的一個茶室。
他是滄桑了些,但還是往日的風格,一臉嚴肅不茍言笑。我默默坐在對面喝茶,等着他開口。
“你媽覺得無論怎麽樣,還是這裏好。所以趁着我還沒退休,想給你提了再調回來。”他說的不出我所料,我沉默以待。“誰知道你做事太絕,辭了職徹底消失。等我們找到你學校打聽時候,你已經去了國外。重新回來讀書我不反對,女孩子家家從政也不是多好。”
我有些煩,但還得耐着心聽。
老爸根本不在乎我的表情有多不耐,自顧自說:“可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怎麽越大越不如以前了?你斷腳時候我都沒覺得多擔心,畢竟你精氣神都好着。你辭職不幹,你媽一肚子火,我也沒覺得有什麽,到底是我女兒,有點魄力。可你現在怎麽成了這個樣子?”
我一愣,有點不知所措。這話,怎麽聽着他是站在我這邊的?
老爸有點尴尬,喝了口茶繼續說道:“這些年,我也看了許多文章。新聞上也常提臺灣那邊的法案,聽說已經過了一審。你媽老頑固,小時候被你太姥爺那個私塾先生四書五經的給整傻了,我說不過她也不想說她。你爸我從政三十載,要還不知道與時俱進,那得下臺多少次。”
“爸,你沒事兒吧?”我嗫嚅般開口,有點愣神。
他神色終于不自然起來,但還是架子十足:“你媽給你相親什麽的,你別理會。好好學,好好跟人姑娘守着。等你媽更年期徹底過了,我再幫你好好說道說道。”
末了,他還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看看你都成什麽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