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家鄉的冬天霧霾愈加沉重,我回來的時候特別不适應,還打了兩天吊針。在熟悉的區域租了房子,靠着之前單位拿到的會計證接些活計,再有些獎學金,不多不少,夠交學費夠養活自己,更何況這是我摯愛的東西,我已經知足。偶爾晚上提着宵夜回家,路上遇到貓貓狗狗,我會想起自己的Lucky,不知道它是不是如它的名字一樣幸運,有更好的主人——不像我,終究逃離,做了逃兵。
這種回憶不敢想,不敢沉迷。我曾經想了無數次它陪伴我,耗盡它的一生後,我得多難過。如今都戛然而止,悄無聲息。如同在國外這兩年,過得日子裏,只敢讓自己無止境忙碌下去,不敢有一絲一毫停留。
那時候下了雪。我在回住處的路上,突如其來,腦海裏突然想起小顏的話:“暢城冬天雖然冷,可從來沒下雪過。以後你帶我去哈爾濱看冰雕、看雪好不好?”
“好不好?”她從來都是軟綿綿說這三個字,讓我只想回答她好。一瞬間思念如洪水,沖垮我刻意鑄造的堤壩,只剩下軀殼。那天晚上,我回到住處,喝着冰涼的水,坐在床邊看了一夜窗外。
其實我們的問題不知不覺就存着了。從我那天懷疑她,從我那天知道真相後故意托了好些天才告訴她給家裏裝了攝像。潛意識裏我一直都知道,鴻溝就這樣出現了,只是倔強地不願承認。而小顏,早就發覺我們之間的問題,聰慧如她卻也抓不到頭緒。
這是我們自己不知不覺挖下的溝渠,所以一不小心,我們注定摔到底,爬不起。
日子平淡過着,小顏繼續忙着她口中說的課題,我算完賬總算有了功夫喘氣。Lucky持續增重,終于在我體重恢複正常時候,它超重了。自此它的零食減半,對我嗷嗚也沒用——得對小顏嗷嗚。早上溜它時候我不得不扛着車子下來,它拖着車拖着我溜它。小家夥委屈不已,可天性好動如它,倒是愛上拉自行車這項運動,拉着我在小區呼嘯而過,多少次差點給我甩出去。
夏天的尾巴,在Lucky終于把我甩出去,甩斷了左腳小指頭的骨頭作為截止。當時還不太疼,我一向對疼痛敏感低,等回到家,我才發覺不對。小顏看到我腫成包子的腳時候異常鎮定地查了課表和教務處請了假,過來檢查了下,她輕輕的觸碰卻讓我喊出了聲。于是再不敢耽擱,我一邊打電話給科長請假,一邊單腿跳着給闖了禍的Lucky添好狗糧,小顏默不作聲取出醫保卡,又拿了現金,給我腳上套了不知她從哪翻出來的冬天的拖鞋,護着我下樓。
歪在副駕上,小顏側過身給我系安全帶,我看着她眼圈都紅了,咬着牙逗她:“快看,人腳小籠包,客官喜歡啥味兒啊?”
她定定看了看我,又扭過去不說話,抓着方向盤的手十分用力,指節崩得緊緊的。我張了張嘴巴,到底頭一次遇到骨頭上的傷,确實已經疼得冷汗直流,想來臉色已經變了。她開車開得飛快,不一時已經到了市醫院。
挂號拍片子,果然斷了骨頭。全程小顏抿着唇,冷着臉,直到鋼釘固定好又打了厚厚的石膏,她神色才略略放松了。
單位的假自然是小顏拿了醫院病歷去開的,等出院回家開始修養,我才發現Lucky已經減肥成功了。看來我住院這段時間,小顏根本沒心思管它。這下見着我,正要往我身上撲,小顏厲聲吼它:“一邊去!”
Lucky委屈着趴在一邊,蠢萌眼睛裏包着淚。我看着好笑極了,在沙發上坐穩了,對它招招手,Lucky很是乖覺,卧在我腳邊,舔舔我那被石膏裹起來的腳,嗚嗚叫了兩聲。“看看你,就知道瘋,這下闖禍了吧,顏姐姐不愛你了吧。”
小顏把我的行李拿進卧室收拾,聽不見我的胡言亂語。我心疼Lucky瘦成這樣,彎下腰蹭蹭它的腦袋:“等辰姐給你做好吃的,你想吃雞還是牛?”
這些時日小顏學校醫院家三頭跑,她也瘦了。我不怪她氣Lucky,本來我和她之間,也只有我是天生對狗喜歡得不得了。Lucky甚至說是有點害怕小顏,在她跟前就乖得如同金毛,從來沒見胡鬧過什麽。
有一下沒一下揉着Lucky的腦袋,一種怪異的情緒從我心裏蒸騰而出。但還來不及靜靜深究,小顏整理完從卧室裏出來,看見我一副魂不在體的樣子,有些無可奈何。
擡起頭,這幾年我習慣于她着裝精致面容完美的樣子,這般不施粉黛略有憔悴,是從未見着的。在醫院裏我沒辦法對她表露太多情愫,這裏是家,卻容得下肆意放縱。我彎了唇角讓她坐過來,她一副不願跟我計較的樣子,還是順了我心,歪進我懷裏,閉上了眼睛。
看了看表,時間還早呢,我對Lucky說:“兒子乖,去給你顏姐姐叼個被子來。”
“你要胡鬧什麽,待會兒還得給你做飯呢。”小顏看着Lucky一溜煙跑進書房,把我平日裏看書時候搭肚子的小被子叼過來,有點意外。
“不做飯了,我想吃那家雞公煲,等會兒叫外賣。你呢,乖乖陪我睡會。醫院裏睡不踏實的,臨床的呼嚕太逆天了。”我自顧自尋着最舒坦的姿勢,把左腿搭裏側,又把小顏拉進懷裏,給她當人體床墊,被子一抖蓋在兩人身上。Lucky已經自己趴在沙發下,把腦袋搭在自己的爪子上,閉上好看的雙眼皮準備睡覺。
“可你得補……”她還打算說,我湊過去堵住了那片嬌唇,輕輕含着,只一會兒就不滿足于此,流連輾轉,輾轉流連,舍不得放。
已經很久,我們之間沒這麽吻過,總算內心理智重新拔高,我和她額頭貼着,閉上眼,把一切顧忌都放下。“鄒辰……”她低低喚着我名字,表情無助極了。我耐着心哄她:“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顯然是累壞了,我輕輕拍着她後背,不知不覺兩人都睡熟了。夢裏是一片汪洋大海,我卻墜在海裏,目力所及都是湛藍,看不清周圍,也看不清自己。
醒來時候是Lucky嗷嗚嗷嗚的聲音叫醒的,她還在好眠,我做了個噤聲的姿勢,Lucky馴服地站着,不再亂叫。看看表,是平日裏它出去活動的時候了,可小顏這般睡着,我怎麽忍心叫醒她?她靠在我右肩,腿離着我左腳遠遠的,兩只胳膊攀在我脖子上,呼吸淺淺,睡得正沉。
看來沒辦法了,我對Lucky做了個等等的姿勢,它倒聰明,很不開心跑回自己的陽臺眺望風景去,而我卻睡不着,就着窗外進來的燈光,想着事情。
住院期間,我不知道他們怎麽知道的,居然從老家來了。自己親生的爹媽,應付起來卻還不如大周來得輕松自在。然而我如今的模樣比之大學胖了不少,臉色紅潤,小顏嫌棄醫院病號服不舒服,特特給我帶的家居的衣服換上,反正總體上說,我活得很好,甚至非常滋潤。
客套說了幾句,我實在沒了耐心。老媽看着我欲言又止,好幾次後我終于徹底喪失耐心,下了逐客令。老爸全程皺着眉頭,似乎我欠了他許多錢。等他們走了,同病房的病友問我那是誰啊,一點不像探病的,我心不在焉似乎也沒回答。
記憶裏我家也是普通的樣子,媽媽愛唠叨,父親很嚴厲。但那之後,在他們眼裏,我這個唯一的女兒便如同洪水猛獸,是異類,是怪物,是不能提及的存在。更何況他們毫不猶豫切斷我的學費生活費,那時候老媽說的什麽來着,哦,她說:“鄒辰,我們把你養大,提供給你良好的教育,不是讓你做這麽恬不知恥的事情的。既然你執迷不悟,那就承擔後果吧。”我并非對此有恨意,只是那時候面對空蕩蕩的錢包,突然就明白人情冷暖,有時候至親可能也不會顧忌你下頓有沒有飯吃。
現在想來,這後果,我承擔的還不錯。因此,不期而遇的時候,我理直氣壯,不覺得自己哪裏有不妥。
或許将來陪伴彼此的不是現在的彼此,可相識相戀,小顏為我所做的我都記在心裏。有時候我也會想,會不會将來的一天,她離開我,那我該怎麽生活?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唯一确定的一點,只是這一生我恐怕愛不上別的人。她給我的愛情太美好,是我一直所期待的,也是我一直所憧憬的平淡的感情。或許我會對誰産生好感因而喜歡,但愛情,我只給得了小顏——楊之顏。
爹媽來的事情,我按住,不打算告訴小顏。看了看時間,我覺得必須得叫醒她,再不起來就徹底錯過晚飯時間了。我湊過去,咬着她耳朵叫她:“寶貝,該醒了啊。”
叫了幾次,她到底睜開眼,朦胧的神色,我忍不住淺吻她的額角眉心,一聲聲問她:“寶貝,醒了沒?”
她抓過身坐起來,掩飾羞澀:“這麽肉麻,呀,這麽晚了。”
摸了手機,我打電話叫了餐,跟她說:“你下樓溜溜Lucky,小兔崽子再不去就得方便在家裏,還得咱們收拾,還有還有,我想吃橙子,你給我帶倆。”
小顏站起來收拾好頭發,換了運動鞋,從錢包裏拿了些零錢,在書房門口叫了聲,跟我說:“在家老實點,等我回來。我就在外面等着,外送來了我提上來就行。你不準亂動啊。”
“知道了,管家婆。”我一動不動裝着躺屍,Lucky一溜煙從門口笨下去,應該憋慘了。
這般躺着,我倒是覺得自己太髒了,很想洗澡。但看看石膏,我還是放棄了。這要是給小顏發現——必然的,我肯定好些天不能親近她。
已經初秋,我老老實實裹着薄被看電視,給綜藝節目裏的藝人逗的哈哈大笑。過了将近四十分鐘,我聽見Lucky獨有的喘氣聲,知道是她回來了。
門打開,她一手提着碩大的外賣,一只手裏是門口水果超市的袋子,裏面兩個圓溜溜的橙子。我恨不得沖過去,于是哈着腰看她,眼巴巴盯着袋子。Lucky一聲嗷嗚宣布它回到領地,滿屋子轉了兩圈,老老實實趴過來給我當腳墊。
“橙子不太好,你先吃,等明天給你帶好的。喝點水,我們準備開飯。”小顏放下橙子,進廚房拿餐具,我拿濕巾擦了擦手,坐等開飯。
她晚上一向進食很少,注重養生,今天卻陪着我大吃特吃,大份的雞公煲竟然吃完了。我看看時間,将近九點,躺倒在沙發上,油然而生一股滿足感:“撐死我了,你明兒有課麽?”小顏頓了頓,點頭:“下午的,早上不用去。”
“那你課題怎麽樣?快完成了吧?”我随意扯着話題,琢磨怎麽可以去洗個澡舒服舒服,小顏收拾完殘局,給Lucky把水添了,又給它丢了幾塊狗餅幹:“進程還算順利,沒太拖,應該年底可以完成。”
她走進卧室,過了會兒又出來,對我說:“洗個澡?”
看,我的心思她這麽輕易就知道,“好啊好啊。”她笑眯眯走過來,一副看笑話的樣子,我老臉一紅,但形勢比人強,乖乖被她扶着去洗澡。
等一切收拾妥當,我們躲進被窩,一起看了《青蛇》,王祖賢妖冶又端莊,張曼玉癡傻又性感,美的不可方物。徐老怪那時候的作品透着股悲天憫人的情懷,是現在的片子裏再也感受不到的。
後來,我一個人在國外,倫敦的街上崴了腳,不得已跟打工的店裏請了兩天假,窩在小小的公寓裏寫論文。做什麽都得蹦來蹦去,十分不便。晚上随意洗漱完,躲進窄窄的被窩,拿出平板看電影,看的是看爛的《東成西就》,眼淚不停流。
這是分開整整一年後,我頭一次流淚。為了什麽不知道,恐怕想念早就将我掏空,只有所謂軀殼。我一直想不明白,我這麽愛她,卻為何走到這般地步,隔着千山萬水,卻不能有一句問候。過往歲月裏,就只記得她的好,一幕幕占據我的大腦我的心房,循環往複,循環往複。
而我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淪陷,淪陷于這樣的思念裏,永世沉淪,再也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