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店家聽命撤去了杯盤,換上了瓜果點心和茶水。
耳畔隐隐約約有絲竹之聲纏繞,元頔望着一直在注視着自己的父親道:“我很想聽父親為我彈琵琶。”
元猗澤因為他之前說的話,便猜他是想起當年自燕州歸來之時承天門的夜宴。那次他酒酣耳熱,尋了盈月樓暫避,取了樓中樂班的琵琶與杜博原相和。
那晚同此時相似,月色甚好風亦清涼,絲竹之聲悅耳,心中酣暢不已。也是那晚他被元頔撞見了同杜博原厮磨親密的場景。
元猗澤搖頭道:“我久不操此器了,也不想你再去哪裏尋摸一個琵琶過來。”
元頔帶着醉意湊近他,睜大了眼睛道:“你是不願給我彈。”
說罷元頔自說自話:“但我也并非執着于此。我是我,他們是他們。我只是覺得你抱琵琶的時候格外美。”
他伏在桌上,撐着一只手肘盯着元猗澤瞧,笑道:“燈下看美人,月下觀君子。我既看美人,又觀君子,妙哉妙哉。”
元猗澤被他逗笑了,忍不住道:“你看你此刻憨态,醒來怕是後悔萬分。”
元頔搖搖頭:“我并沒有醉,只是開心,又有些難過,我也說不清。”他擡頭望着屋頂上懸着的花燈道,“月明中秋得此一聚,如此樂景有些不同尋常。”
“哪裏不同尋常?”元猗澤問他。
元頔伸手握住他的手摩挲,慢慢地挪過去将微燙的臉頰擱在他掌心裏呢喃:“好像有些太好了,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好像你會一直在我身邊。”
元猗澤緩緩對他說道:“阿耶不會永遠在你身邊。”
元頔又搖搖頭:“不要說這個話,今天是月圓人團圓的好日子。”
“元頔,你聽到妹妹的心願了嗎,也是大家一衆的心願。”元猗澤輕撫着他的發頂柔聲道。
Advertisement
元頔沉默了半晌道:“你不該再同我說這樣的話了,事已如此再難回頭。”
元猗澤竟生出一絲無力的心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元頔輕聲念着。
元猗澤扶起他,同他相對而視:“人心思變,非石所不能轉。”
元頔看着眼前這個予他甜蜜心酸的人,急迫地想逼自己忘了這人究竟是誰,但他忘不掉。
這時窗外忽然閃了一閃,元頔轉身望去,訝異道:“這裏有煙花?”
煙花因其價高而少見于民間,多為宮廷慶典或貴族家宴所用,不知這晖縣來了什麽人物竟願銷千金求其一瞬。
元猗澤見狀道:“我們出去看看。”
元頔回身笑道:“煙花你還沒有看膩嗎?”
元猗澤望着遠處閃爍燦爛的碎金道:“外面應當很熱鬧,我想去看看。”
等二人離開酒樓沿着涵碧河向外去時,發覺兩岸猶人潮湧動彩幟招張。原本漆黑的夜被天上明月、水中浮燈、沿岸燭火映得明亮熠耀。來往的男男女女多提花燈,燈上描着美人或花鳥,亦有菩薩仙童,燈影閃爍畫幅流轉十分生動。
元頔有意屏開其他人,推着元猗澤的木輪車帶他緩行在街上。
耳畔所聞皆歡聲笑語,眼前所見是升平熙樂,元頔低頭附在元猗澤耳畔道:“要不要我也給你買一只花燈?你喜歡什麽圖案?”
元猗澤不答,元頔兀自道:“就買一只蓮花燈好了,送入水中任它漂去,不知福至哪家?”
說着便推元猗澤到了一個賣燈的攤前,托了一只小巧精致的蓮花燈到元猗澤掌中,笑道:“我們去個人少些的岸邊放燈。”
因為甚少見兩個男人一道買燈放燈,小販亦是精細人,不動聲色地舉了一只兔兒燈到元頔面前,笑道:“不若再放一只兔兒神。”
元猗澤和元頔都不曾聽說過這個燈,元頔端詳着手裏紙紮的白兔道:“兔兒神是什麽神?”
小販一時語塞,察言觀色見眼前二位皆俊美無俦氣度不凡,心道後悔,含混道:“月宮玉兔是也。”
元頔點點頭:“那就再買一個。”
待到了一處清靜的岸前,元頔小心翼翼地接過元猗澤手裏的蓮花燈,護着中心的燈芯輕輕放入河中,而後又把那盞兔兒燈随流漂入河中。
流水浮燈,水面漂漂蕩蕩皆是随風搖曳的花燈,星星點點的燈火忽明忽暗閃爍躍動,月色亦糅入水中泛作碎金。元頔凝視着漸行漸遠的花燈輕聲道:“值此良夜,許我如願。”
晚風吹拂散去了些微醉意,他見往來各有相伴無人在意,便扶着木輪車兩側傾身向元猗澤道:“剛才我許願了,你有沒有許願?”
元猗澤深深地望着他,問道:“你許了個什麽願?”
元頔狡黠地笑道:“你一定猜得到一些,又猜不到全部。”
元猗澤不自覺伸手觸上元頔的笑眼,兩個人俱是一愣。元頔随即展顏道:“你許願了嗎?”
元猗澤搖搖頭:“我不必許什麽願。”
元頔并不意外,心卻十分雀躍,轉身到元猗澤身後,指了指遠處人頭攢動的長橋道:“那裏方才就有許多人,不知道在系什麽,我們去看看。”
元猗澤也不說好與不好,元頔便自顧自地推着他一路穿過人潮。
“下次你的腳無恙,我們再逛街市,就不必我推得這麽辛苦了。”元頔嘴上假意埋怨,心裏卻情願得很,只覺得今夜的父親似是很溫柔。
如夢似真,仿佛他的心願一夜達成了。
因為元猗澤坐在木輪車上,平白比人矮了許多,真到了擁擠的地方便十分不适。他對元頔道:“那裏的熱鬧你先去瞧,瞧了再告訴我。”
元頔遲疑了下,但他知道護衛們都四散在周圍監視,應是無礙的,便将他留在一戶熄燈閉戶的人家檐下。那戶人家門前的桂花開得正熱烈,馨香撲鼻,元頔忍不住上前嗅了嗅。而後他三步兩回頭地走向長橋,聽見有人吆喝的聲音:“同心結,同心結!結了成良緣,相守天長久。”
元頔下意識停下腳步,循聲越過團簇的人堆上前探看。
那個攤子上鋪着密密麻麻的紅繩結,綴着長穗,有些還系了銅錢。
元頔問道:“橋上的人系的就是這個同心結?”
攤販打量他周身琳琅,眼前一亮道:“正是,百年長橋風雨過,同心相結過百年。我這裏的同心結都在普化寺開過光,最靈!”
元頔聽他說着不成韻的話,心裏還是一動,問道:“這些銅板為什麽也系上去?”
攤販指着其中一枚道:“自永平朝到熙寧朝這三四十年間的銅錢,我這裏都有。客官你尋了自己出生的年份,再尋了另一個人的,一道系上。”
“客官貴庚?”小販已自顧自地為元頔找了起來。
“弘道三年。”
“好嘞,在這兒。”系着弘道三年通寶的同心結遞到了元頔手心裏。
“還要尋哪一年的?”小販下意識往年份更近的那一堆裏去。
元頔默了默,小販便知他有難言之隐,笑道:“所謂女大三抱金磚,我在此處擺了二十餘年的攤子,見的愛侶多了。來往人世一遭不易,郎君不必多有顧慮。”
元頔微微點頭:“他不止比我年長三歲。”
小販不再多話,只他自己仿佛嘆息一般的低語:“是做父親的年紀。”
他回身穿過人群望向桂花樹旁靜靜候着他的元猗澤,心中一安,放下那枚挑好的同心結,改選了兩個素的,一步一回頭地往長橋去。
待擠上長橋,唯元頔一人是孤身前來。但他餘光瞥見遠處的人影只覺心中滿漲,天上月與水中月交相輝映,他顫着手在一座圓形望柱上系上了兩枚同心結。正在這時空中突然炸開成片連綴的煙花,火樹銀花萬條垂下,從未見過這樣盛景的晖縣人自四面八方擠上高高的拱橋來觀看空中不斷炸響綻開的璀璨爍金。
元頔忽然感到心慌,猛地擡頭往遠處望去,頓時周身僵硬心直直墜下。
元猗澤不見了。
元頔有種“正該如此”的荒謬的篤定,提聲嘯着要喝退人群。在這推搡無力的時刻他也跟着仰頭望向天際美輪美奂的絢麗光束,只覺得這光該是冷的,這火花該是冷的,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冷的。
逆着人流沖下拱橋後元頔迎來了面色慌張的護衛,他寒聲問道:“怎麽回事?”
“方才忽起騷亂,有人刻意鼓動人群自各處深巷蜂擁而出,屬下不察……”那人的話不曾說完,元頔已将他一腳踹倒,冷笑道,“不察?好一個‘不察’?”
“封鎖晖縣各處城門,挨家挨戶盤查。截住魏王、公主車駕,晖縣至洛京的道路沿路設卡。有不良于行者……”元頔說到此處忽然頓住,緩緩地攥緊了拳。
“報,沿河打撈出陛下所用木輪車。”
元頔聽到這個話放聲大笑,而後揮手道:“若截不住,爾等提頭來見。”
聞訊趕來的許培見到人群中立得孤峭的太子心中一沉,他啞聲喚了聲“殿下”。
元頔轉身望向他,冷冷道:“董原何在?”
見許培遲疑,他微微搖頭:“他連董原都記得帶走,卻獨獨這麽狠心地留下我,我以為……”他仰頭望着天上最後一簇漸成灰燼的煙花,“是我自作多情,是我枉作深情。”
他朝許培伸手:“大大,你扶着我。”
許培顫顫地上前扶着他,方覺殿下顫栗得厲害。
元頔望向人群漸散的長橋,對許培道:“我要過去取樣東西。”
許培只得不着痕跡地支撐着他一路往橋上去。
可是橋上望柱上系了那麽多同心結,多以素色為主,元頔也分不清自己方才系得到底是哪一座望柱。
眼前灼目的紅猶如嘲諷,元頔緩緩對許培道:“前一刻,我還傻乎乎綁了這種鄙俗玩意兒。老天爺定是要笑我。罷了,這種東西老天爺哪裏會管?走吧。”
他兀自踏着臺階而下,忽然被人喚住,原來是方才賣同心結給他的攤販。
那人舉着兩枚綴着穗子系着通寶的同心結與他,笑道:“郎君付的銀錢太多,小老兒受之有愧。這是系了兩枚熙寧十七年通寶的,莫論當初但看今朝,是不是?”
許培要來擋,元頔卻擺手接過了他遞來的同心結,澀聲道:“多謝。”
元頔将兩枚通寶緊緊攥在掌中,步伐款款地向前走去。他也不知去往何處,卻也不願停下腳步。直到走到元猗澤方才待的地方,桂花的芳馥撲鼻而來,元頔忽然弓身嘔盡了腹中殘羹冷酒。
許培大驚失色趕來,元頔重又站起,沉聲吩咐他:“這條巷子的人家全部徹查,若是無辜請掃幹淨賠付銀錢。”說罷他看着那棵熱烈金黃的桂花樹,“算上這棵樹的錢,斫盡。”
許培只能連連應是,半步不敢再離他。
元頔卻不願再叫他扶,也不願叫他緊随着。
許培綴在他身後,借着門前燈火看清了他帶出的一路蜿蜒血跡,是從掌中滴落的。
那兩枚同心結被染得愈紅了。
值此良夜,心願盡成夢幻泡影。
今夜或許是天下所有人圓滿的時刻,獨不是他元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