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董原陪着元猗澤走到無量山莊裏栽着的一棵百年老松旁。山間雲霧缭繞如登蓬萊,見陛下遠眺雲層不語,董原不由得勸慰道:“太子心思缜密,雖思之過慮,到底也是心存手足之情才這般顧念弟弟,陛下足可深慰切莫介懷。”
元猗澤聽了他的話先是漫不經心點了點頭,随即反應過來道:“介懷?介懷什麽?”
董原一滞,見他一副無甚所謂的神情,忽然就鬧不明白了。
想了想董原試探問道:“太子偶有失言,實非有意。”
元猗澤颔首:“他要這麽想也不算大錯,只是元續未免叫我心寒。罷了,元頔慈仁,應當會給他一條退路。”
董原以為他是傷懷太子所言,欲在此清淨處安神,沒想到陛下并無感懷之态。
元猗澤乜了他一眼:“方才你都聽到了?”
董原應是:“老奴挂心陛下,悄悄在外面兒。”
元猗澤笑道:“你啊。我有什麽好氣的,兒子聰明些總比笨好。太聰明了也不行,元頔這樣正好。我只是嫌他近日黏我黏得緊,趁機叫他離我遠點。”
董原心道你果然又是惺惺作态,從小就借着可愛模樣任性胡為,都做了外祖父了,還在這兒裝樣。
但董原又回過味兒來,同元猗澤一道望向層疊雲嶂道:“可這一遠,幾時再見?”
元猗澤不答,轉而問道:“不知夭夭同萍君什麽時候到?我想見姣姣。”
董原挪了挪位置替他擋山風,緩緩道:“算腳程快了。縣主年幼,禁不起車馬勞頓,自然要慢一些。”
元猗澤想起外孫女軟糯的模樣心起欣喜,但又不免嘆道:“本來她這麽小,不該趕這些路。”
董原忍不住道:“若離了你,這些小輩該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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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猗澤輕笑道:“該當如何?我所有盡與之,問心無愧便好。”
“那太子殿下……”董原見元猗澤變色,硬着頭皮道,“老奴并非有意探問,陛下恕罪。”
元猗澤緩了臉色,沉聲道:“你不能因為有我在便總将他看作孩子。他做了十年的儲君,總該學會一些擔當。至于他那些不知何起的念頭,我想是因為平素同我太親近了,他分不清。”說到這裏元猗澤頓了頓,“其實我不該同他置氣的。他不懂事我該教他。”
“那時候我氣得狠了,都有些不像我了。”元猗澤按着木輪車的扶手,“這數月來所歷,總覺得有些古怪。”
董原心想這何止古怪,簡直驚世駭俗。但是熙寧帝說來輕易,怕是在他心裏“自己悉心教養的東宮行差踏錯”這個事遠比“太子戀父”本身更讓他在意。
這是帝王心術,董原慶幸之餘又平添傷心,心裏到底還是惦記着看着長大成人的太子殿下。
乍起簌簌之聲,松枝搖曳,一只羽潔若雪的白鶴乘風而來引頸而唳,元猗澤随之眼神一亮。
日子漸近中秋,月兒也越來越圓。山中悄寂,元猗澤坐在燈下翻閱元淨徽寫的文章。
昭朝皇室雖是鮮卑之後,但祖上久慕漢儀,改“拓跋”姓為元,着漢服習漢語循禮儀。問鼎中原後更與中州世家世代聯姻。元猗澤的母親是南梁皇族之後,妻子出身清河崔氏,宮中妃妾也多世族女,自然對子女的學養要求嚴格。元淨徽同姐姐元道徽一樣,雖為皇女,但開蒙是同皇子一道,七歲不同席後才各自由學官教導。從前因為她有先天的喘疾,元猗澤不忍苛責她,也不讓她多究學問。來到金明山後她身子漸好,元猗澤便得報說她讀書十分用心。以往匆匆來去來不及細問,這回倒是有閑暇坐下來好好看看。
元淨徽對白日裏父皇驅走杜先生仍有不滿,呈上的文章裏多有杜恢批注。
元猗澤了然小女兒這點心思,也不同她計較,頗為認真地通讀了杜恢批閱的評語,曉得他教導還算有心。
就春秋三傳的學問來說元猗澤自問是及不上專精的杜博原的,只是他心中有不少牽念,便借着元淨徽的文章在空白處提筆留言。
董原在旁侍墨,忍不住勸道:“夜深了,就着燈火看也是傷眼睛,陛下早些安歇吧。”
元猗澤擱下筆,盯着方才一時出神落下的墨跡道:“四個孩子裏兕兒最年幼,又是女孩,我自然放心不下。可真要同她說什麽,我卻也茫然沒有頭緒。”
董原便道:“那為什麽一定要走?”
元猗澤聞言想了想回說:“巡游天下本就是我所願。踐祚十七載,功過皆有得失難計,卻還不曾好好見過朕之江山。”
他也不知道究竟上天降罰是不是真的?
那些災異,是不是在指他元猗澤無道?
他在位這些年,于生民究竟是福是禍?
既然元猗澤這麽說了,董原也便不再多言,替他研了墨後出去再取明亮些的蠟燭。
元猗澤想,朝綱自有章法依循,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倒是處理帝王家事,便是有祖宗家法在,卻也得從頭習得。他也不懂自己到底做得好不好對不對,更不明白他的孩子們有沒有從他這位父皇身上學到什麽進益的地方。他固然想做一位彪炳千古的帝王,也想做一位子女孺慕的父親。這兩者都很難,但前者尚有餘地,後者卻是想來一聲嘆息。
半晌書無所成,元猗澤也就暫時擱下了這事,細心地将那些字紙攏好疊進箧笥裏。
這時門被輕輕推開,傳來吱嘎的聲響。
元猗澤以為董原回來,便道:“我要歇了,阿董你将燭臺擱在那裏便好。”
但說完這話便覺不對,他挪過木輪車向外望去,只見提着一盞琉璃燈的元頔站在門邊,頗有些“愛而不見,搔首踟蹰”的意味。
元猗澤有些意外,但元頔不似從前那樣長驅直入半分不打招呼,這回他立在那裏不言語,似乎是在等父親傳召。
元猗澤說的“你我皆自負”并非只是氣話,元頔既然敢這麽質問自己,便是心中有幾分篤定。元猗澤矢口否認指他一派誅心之言,不過是想鬧僵了叫他心生隔閡,少來就自己。沒想到這會兒他就來了。
元頔放下宮燈,直直地望向父親,開口道:“兕兒說你在批閱她的文章。夜已深沉倒不急這一時的。”
元猗澤揚眉:“那你來作甚?”
元頔不假思索:“我來同你說這話呀。”
元猗澤點頭:“知道了,你走吧。”
元頔這下急了,便大步走進來直到父親身前,嗫嚅道:“我是來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