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元頔說得這麽坦然,元猗澤看着眼前清雅端方的青年道:“你從來不覺得這是罪孽?”
元頔對他笑笑:“父親,你我皆心知所謂綱常倫理不過是約束下民的手段。”
“我使之衣食飽足,則制度所及只有四海不在階陛。”元頔走近父親,“父親以為如何?”
太子好儒,朝野盡知。連他也為其蒙蔽特地選擇了大儒的女孫為其妻,想着日後夫妻相得。
元猗澤看着這個他一直認為“柔仁溫謹”的太子,忍不住朗聲大笑道:“不錯,這是我親加教養的儲君,報以殷殷期望的守文之主。”
元頔嘆了一聲:“我自會如此。只是父親想用綱常駁我,是絕無可能的。道法自然,父親比我的造詣深,曉得這因勢利導随勢而變的道理。我依循本心,雖是追逐欲望,但不冒犯老天。”
他說着仰頭看了一眼青碧澄澈的天空,低聲道:“如有罪愆,應在我身。”
“你我同在空對四海的高處,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沒有人比我更愛你。”元頔輕笑了聲,“我不說了,你曉得便是。這沒什麽,你只需允我走近,你留在原地便好,我自會走過來。”
說着元頔轉身:“我不退,我要進。你什麽都不用管,交給我。”
偎在元猗澤身旁的白鶴忽然撲閃翅膀,躍出幾步飛上天空,很快融入雲絮消失在天際。
元頔望着白鶴遠去緩緩道:“它亦有眷戀,總會回到這裏。父親心中羁絆,也無非是此處宮苑并我。我舍不掉的骨血也是父親放不下的惦念。是不是?”他揚起唇角,“我不會強取豪奪。”
元頔最後并沒有賴着陪元猗澤品鑒二王,也曉得二人做不到這樣的平靜。走的時候他注目了下異常平靜的父親,清風拂過發絲輕揚,元頔很想伸手去掬起,但他按捺住。所謂謀定而後動,誠如父親所言,莫說春秋以降,自昭朝始宮闱中所生非常情事何其多?只不過從未聽說太子與君父橫生孽情的驚天秘聞。
元頔想,那是因為我的父親尤為愛我,我亦如此。
不是他選了做元猗澤的兒子,既生他一回,那也該給他一次選的機會。
元頔選了,驷馬難追此生不悔。
我能做最出色的兒子,也能做最好的情人,元頔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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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元頔回雲來閣,宮人便來報魏王求見。
魏王即皇四子元續,十二歲時出宮開府,如今十四歲,身量高挑,看着倒已經十分持重。
多年前元猗澤寵愛淑賢二妃,淑妃同賢妃近乎同時有孕,而後淑妃得雙生子,賢妃則生下了孱弱的四子元續。那對雙生子元猗澤自然厚愛,淑妃也因此母憑子貴欲晉貴妃。只是在三個孩子兩歲那年宮中發痘疫,皇四子元續率先染病,承曛殿合宮緊閉之下淑妃的兩位皇子元瓊元琚還是前後得了此病。雙生子連日高燒不退,于病發十數日後相繼夭折,淑妃傷心欲絕。而原本身體孱弱的皇四子元續卻逐漸好轉,雖然臉上留下印記折損了相貌,但好歹是活了下來。元猗澤痛失兩子,雖不及生母之哀,但也是郁郁了許久。元猗澤本想照舊給淑妃晉位,但是哀恸之下的淑妃見元續得活,竟然失去理智欲加戕害,事敗後吞金自盡。淑妃之父聞訊後亦懸頸自裁以求皇帝原宥教女無方之罪,保全其族。熙寧五年宮中風波之劇,叫年輕的元猗澤數月間鬓上即生霜雪。
當時元頔方八歲,被父親攔在甘露殿內,随皇帝每日同食同宿。元猗澤生怕這孩子也染上要命的天花,命人赴陵祭悼明德皇後,希冀其能庇佑幼子。後來淑妃失智,曾當面控訴元猗澤厚此薄彼,愛重長子元頔遠勝諸子。
元猗澤雖憐憫淑妃驟然失子,自己也同樣哀傷,卻還是為此女的淺薄感到可笑。
元頔是他的嫡長子,生來便在自己膝下長大,亦将是金冊所立儲君,于國于家非比尋常。宮中夭折的孩子不知凡幾,這是一個人生來的命數。
只是元頔同在一旁,被珠翠盡落發髻缭亂的淑妃高聲斥責,雖外表極力沉定不露怯,但畢竟年幼,聽聞淑妃自盡後數夜驚夢。
那時夜深之中的甘露殿,琉璃燈火下是元猗澤抱着惶惶不安的元頔輕聲安撫。
陛下的青絲迤地,懷中喃喃自語的小兒伸手捉着他的發絲困在手裏安心許多。燈火下溫柔而沉靜的陛下輕輕地拭去小兒眼角的淚,緩緩拍着他的背哄他安睡。
那是元頔眷戀的時光,也是他珍之重之卻不得不負愧的回憶。
元續見長兄失神,一時也不敢出聲。
待屋外一陣清脆鳥鳴傳來,元頔似是驚醒了一般歉然道:“四弟坐。”
元續退讓,拜道:“臣弟冒昧求見,實有不情之請。”他頓了頓,接道,“母妃……”
他因面上留有痘疫痕跡,在多出美人的元氏皇族顯得貌陋了些,故而心有自卑,和皇兄說話的時候更是有些滞澀,嗫嚅着接不出下面的話。
元頔明白他的意思,其實就是想進後宮見一見自己的母親賢妃。
賢妃近日頻傳太醫。她當年産後有疾始終不愈,又碰上元續染病加險被淑妃所害一事,心力交瘁以至大病一場,失卻了昔日妍麗風致和帝王之愛,也便退而安心撫養元續,不作他想。元續離宮開府,她驟失了寄托,加之皇帝亦抱病休養,難免她多有心事。
元頔見四弟挂念母親,便應道:“不必這般為難,你我是兄弟,我亦敬重賢妃。父皇有恙,我忝任監國心中不安,對賢妃娘娘疏忽了。待人去承曛殿報了以後你我一道同去探望。”
元續大喜,連忙謝恩。
元頔看着他面上不加掩飾的喜色,心中有些歆羨。
但如果母親尚在,他該如何羞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