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沈明軒從屋裏走出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院子裏燈火通明,鐘瀝斜斜靠在一棵老樹邊,正目不轉睛看着手機屏幕。
不僅看,他還笑,唇角往上勾起一點,又被他壓下來,兩秒就破功,又重新翹了上去。
沈明軒太多年沒見過這樣的鐘瀝,恍惚像是回到了他們的學生時代,鐘瀝還沒有像現在這麽老成,甚至有段時間,他叛逆得很——抽煙、喝酒、打架,樣樣不落。
把鐘叔叔氣得不行,罰他跪在祖宅的院子裏挨打。後來父子倆不知都聊了什麽,兩人各退一步,鐘瀝後來不打架了。
他跑去學街舞去了。
鐘家小少爺,不學金融,天天往街舞社跑,旁人都在背後偷偷嘲笑。尤其那些與鐘黎關系好的,沈明軒不止一次聽到他們在背後說鐘瀝不好。
沈明軒咬着煙,心想你們懂什麽,人活着就是要這樣,莫使金樽空對月。
他覺得鐘瀝可酷了,然而他沒酷多久,後來鐘叔叔病重,擔子全落他身上,旁邊還有虎視眈眈的鐘黎和他那位繼母。
少年迅速長大,從那以後,他就很少見到鐘瀝這副模樣了。
他在人前習慣了僞裝,甚至會因人而異僞裝成不同的樣子,身上那點兒銳氣被磨得所剩無幾。
他塞了一根煙到嘴裏,虛虛用手擋着點着了,吊兒郎當地走到鐘瀝對面坐下。
鐘瀝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卻半點兒也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沈明軒說:“你有喜歡的人了。”
他的語氣篤定,少了些插科打诨的意味,這話說得還挺認真。
鐘瀝眼睛都沒從手機上移動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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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悶騷。
沈明軒敲着桌面,心裏這樣吐槽着,嘴上卻說:“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鐘瀝問:“明白什麽?”
“你那時候說喜歡桑語,我一直覺得哪裏不對,但也沒深想,你知道我不愛動這個腦子。”沈明軒說,“但我剛剛突然一下子靈機一動……”
他吐了一口煙:“我突然想,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歡桑語。”
他說:“你說你喜歡她,你為你的喜歡做過什麽呢?你對付桑黎,你找了個跟桑語長得有幾分像的阮阮養在家裏……但是你從來沒有為桑語本人做過什麽。”
到底是大家族裏長大的小孩,平時可能不願意想那麽多,但不代表就真的沒腦子。
鐘瀝看着他,略帶嘲諷地說:“你不去當偵探,真是可惜了。”
“謬贊謬贊。”沈明軒假裝沒聽出他語氣裏的諷刺,還特別誇張地朝他抱了抱拳,須臾又神秘兮兮地放低了聲音問,“說起來,你之前有幾次約桑語見面,故意對她做出一副深情的樣子,是演的吧?”
不等鐘瀝回答,他又福爾摩斯上身般分析:“你故意被她套話,故意跟她洩露那些信息……”
鐘瀝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屏幕,直播間裏已經輪到別人表演節目了,不出意外的話,今晚不會有阮阮的part了,他摁滅屏幕,走過去,把手機蓋到桌面上,坐到了沈明軒的對面。
沈明軒遞給他一根煙,鐘瀝接了過來,但沒有點着,在手裏把玩着。
沈明軒說:“所以,現在解決得差不多了?”
他知道自己猜測得八九不離十,而且,鐘瀝其實并沒有刻意瞞他,只是他一直沒有仔細想過這件事,鐘瀝說什麽他就信什麽,今晚看到他這滿屋子都是阮阮的痕跡,他才覺得哪裏不太對。
鐘瀝說:“差不多了。”
沈明軒說:“我想也是,鐘黎那邊要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派那麽多蠢貨想通過我接近你。”
鐘瀝問:“又來了?”
“放心,都是一些小角色,不會帶到你面前。”沈明軒說,他笑了笑,想到了什麽,又揶揄道,“看不出來啊,你那麽喜歡人家阮阮,怎麽還把人放走了?這可不像你的作風。”
鐘瀝懶洋洋瞥他一眼,伸手把桌上的打火機勾了過來,漫不經心道:“不想被盛川牽制罷了。”
“原來如此。”沈明軒啧了聲,“難怪阮阮搬走那天你那麽表現,原來是做給盛川看的,鐘少這盤棋下得大啊。”他眯着眼,不屑地笑了聲,“說起來,盛川那小子怕是真以為自己翅膀已經長硬了,最近到處找下家,看起來是想甩了你啊。”
鐘瀝不以為意地“嗯”了聲,“而且……”
“你倆躲外邊兒看月亮呢?”屋裏那群人鬧鬧哄哄,酒過半巡,瞧見鐘瀝和沈明軒都走了,勾肩搭背又全跑了出來。
鐘瀝語聲頓住,沈明軒轉頭問:“而且什麽?”
鐘瀝站起身,淡淡道:“沒什麽。”
沈明軒想了想,又說:“那你現在追人追得怎麽樣了?之前應該把人得罪得不清吧?”
他臉上的幸災樂禍藏也不願意藏。
鐘瀝冷觑他一眼:“你看起來很閑。”
沈明軒連忙擺手:“我忙得很,你少去老頭那裏給我找事兒。”
以前每次他惹到鐘瀝,鐘瀝就會暗示沈父給沈明軒安排工作,這也是沈明軒這麽多年都不敢把鐘瀝惹急的理由之一。
他靠到椅子上,又覺得實在難得看到鐘瀝在別人面前吃癟的樣子,心裏被撓得癢得不行,頓了頓又問道:“你之前在外面做戲就算了,在家裏也沒好好哄人家啊?”
鐘瀝說:“家裏有鐘黎的人。”
“靠!”沈明軒也有些驚訝,“你知道怎麽沒給清理掉……”他說到一半,也意識到自己傻了,“你故意的?”
“做戲就要做足。”
沈明軒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他已經能夠想到鐘瀝平時都是怎麽對待阮阮的了。他狠狠抽了一口煙,似笑似嘆般說道:“還是您狠。”
鐘瀝沒應聲。
沈明軒又說:“我猜,人小姑娘現在已經恨不得把你拉黑了吧?”
他在鐘瀝的怒點上反複蹦跶,越說越歡:“不僅拉黑,人家肯定還跟你說,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從此就不必再有聯系了。”
他看着鐘瀝越來越沉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大概猜對了,他長長嘆了口氣,特別真誠地對鐘瀝說:“您值得!”
他翹着二郎腿,本以為自己說完這些話,鐘瀝會把他趕出去,結果鐘瀝從頭到尾,表情始終都是淡淡的,他手裏那根煙已經燃完,又重新點了一根,夾在指尖,表情在煙霧後邊顯得有些不甚清晰。
聽到沈明軒這樣毫不掩飾的嚣張嘲諷,他竟然還深表認同地點了點頭:“嗯。”
沈明軒滿肚子求饒的話咽進了肚子裏,良久,他忽然咂着嘴低低笑起來。
他說:“稀奇,第一次看你這麽喜歡一個人。”
他越調侃越來勁:“想好怎麽把人追回來了嗎?”
剛剛那群人跑出來,大抵看出來他們有事要聊,丢了兩瓶酒,就又拐回去了。
鐘瀝櫃子裏的紅酒已經被他們喝得七七八八,就冰箱裏還剩幾瓶果酒,看起來像是自己釀的,用漂亮的玻璃瓶好好地封存着,瓶子上還用土黃色牛皮紙貼着名字。
沈明軒拿起來看了一眼,一瓶桃花酒,一瓶枇杷酒,他随便拆了一瓶,倒進酒杯裏,推到鐘瀝跟前。
酒的顏色很好看,淡粉的顏色蕩在白瓷杯裏,顯得很溫柔,莫名令他想起那日阮阮問他能不能放過她時,眼角壓着的紅。
鐘瀝說:“不用。”
沈明軒倒酒的動作一頓,鐘瀝淡淡看了一眼那杯酒,沒有喝就直接站起了身,他把沒抽完的煙撚滅在煙灰缸裏,聲音亦是淡淡的。
“不追了。”
她想要不被打擾的、全然抛掉過去的、全新的生活,他成全她。
因為先前立了flag說要一起守歲跨年,所以《星耀》這場直播錄得格外長,直到幾乎每個人都上去表演完一個小節目,彈幕裏才有人說:【《春晚》已經開始倒計時了!】
【快快快!《難忘今宵》搞起來!】
阮阮抱着着一個保溫杯,坐在角落裏快要睡着。
錄節目的日子其實很累,因為攝像機幾乎是全天候開着的,這讓她們大部分時候就難以放松下來。
而且她們還時時刻刻面臨着考核以及被淘汰的風險。
溫千雅抱着她的手臂,也快要睡着。
突然,“砰——”一聲,一朵煙花在頭頂炸開。
女孩們沒有提防,被吓了一跳,驚呼之後,便是一聲聲贊嘆:“好美啊!”
“節目組大手筆,真有錢。”
曾銘也仰着頭,笑眯眯地說道:“得感謝鐘總,是他送大家的新年禮物。”
“哇!說起來,鐘先生今天怎麽沒跟我們一起跨年?”
“想什麽呢你?人家什麽身份,怎麽可能跟我們一起跨年。”
先前問話的女生說話也沒過腦子,剛說完自己其實就意識到問題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開個玩笑嘛。”
看得出來鐘瀝真的花了不少錢,煙花在天邊炸了很久才停歇,五顏六色,各種花色的都有。
為了方便觀看,大家全都站了起來,擠在了一起,仰着頭。
溫千雅轉頭看向阮阮。
明明滅滅的火光裏,阮阮笑容恬靜,身後不知誰大聲喊了句:“新的一年,希望上帝對我好點啊!”
“希望能離夢想更近一點!”
“可以在節目裏留久一點!”
“希望能唱歌給更多得人聽……”
一聲聲願望疊在一起,新年總有這樣的魔力,給人一種真的能将過去所有不好的東西都洗掉,能夠全新開始的錯覺。
溫千雅用手肘戳了戳阮阮,問她:“阿阮的願望是什麽?”
阮阮閉上眼,雙手合十,她說:
“新的一年,希望快樂、健康、自由。”
頓了頓,她忽然澀聲道:“有點想家了。”
溫千雅沉默了兩秒,說:“我也好想爸爸媽媽。”
她說着,兩只手在嘴邊做出一個小喇叭的形狀,大聲喊:“爸爸媽媽,好想你們!”
阮阮抿着唇站在一邊,溫千雅眼眶紅紅,推推阮阮:“一起來喊嘛,他們肯定能聽到的,星星會載着我們的想念,把這些話帶給他們。”
阮阮仰頭看向夜空,雖然天氣還不錯,但天上其實沒有多少星星,但啓明星還在,像一只螢火蟲,亘古不變地挂在那裏。
她擡起手,學着溫千雅的樣子在嘴邊做出喇叭狀,深吸了一口氣,但終究還是沒能喊出口。
她想念的人,已不在這世間。
星星不會為她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