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姐二小與劉半農
? 第七章姐二小與劉半農
9月13日星期一
今天有個男生曠課了,同學說他是退學,我很吃驚,開學才兩周,怎麽突然就退學了呢?“他爸爸叫他別讀了,說沒什麽用。”女班長波說。我默然,我也不知道,這樣讀書有什麽用,可不讀書又有什麽用,後來想到我這樣教學,又有什麽用,心情便又壞了。
陳紀讓我聯系家長,弄清楚那男生到底是怎麽回事。
今天又有幾個老師跟我投訴學生的作業問題,有七八個學生總是不做作業,每科都是,交上來的又有一半寫得像鬼畫符一樣,根本無法看,那些寫工整的大部分也是做錯的,于是那些任課老師又在那兒讨論這個班是如何差,如何懶,如何悶,傅老師又給我提了很多“建議”和“方法”,其實是把我教訓了一頓,警告了一番。我的氣無處發,在中專班上課的時候,他們又吵吵嚷嚷,有兩個學生還一前一後地互扔東西,我非常生氣,停了下來不想上課了,就瞧着他們表演,他們看了我一眼,無動于衷,還鬧得更起勁了,我說不出話來,後來就轉過身寫黑板,一直就寫黑板,後來有些同學安靜下來了,就抄黑板,下課鈴響了,我一走出課室,眼淚就掉下來了。
中午放學前到課室守着,要留沒做作業的學生下來補,同時又很茫然,補了又如何呢,補了他們就懂了嗎,今天抓住補了,明天不抓他還繼續做嗎,以後我天天都要來這裏守着抓他們嗎,抓三年嗎,然後就抓下一屆,一直抓到我老嗎,我就這麽抓一輩子人嗎,這就是我與父親“戰鬥到底”追求的理想嗎……
可以放學回家吃飯的沒幾個,因為有的這科沒做,有的那科沒做,有的各科都沒做,全部做完的只有八個。結果,我整個中午只能呆在課室陪他們留堂了,一邊就在心裏發愁,那些各科都沒做的,就算整個中午都做不完怎麽辦,要是下午繼續留下來也做不完怎麽辦,明天又要交新的作業,他一直都做不完怎麽辦,怎麽留都做不完怎麽辦,那些做完了跟沒做一樣全都是錯的,怎麽辦,這樣“做”有什麽意義……突然想到那個退學的同學,退學有什麽不好呢,像這樣“學”又有什麽好呢,退未必沒有“意義”,不退未必有“意義”,坐在講臺上看着那些或者開開心心或者悶悶不樂或者氣乎乎或者傻乎乎或者無所喜怒哀樂地寫作業的學生,覺得人生真是一場悲劇。他們這樣的基礎,這樣的水平,還不如讓他們一天到晚學縫紉,叫他們學習語數英,做作業,簡直是叫他們上刑場,也是在浪費生命,都不知道教育系統怎麽搞的,目的何在。可想到他們連縫紉課也不聽,縫紉作業也不做,就再也無法同情了。不過,讀縫紉也不是他們選的,既然不夠茁壯上不了高中,又不夠頑強足以謀生,只能找個“溫室”呆着,能有個職校呆,已經很幸福了,華市也就幾間職校。可,畢竟這是一個一個生命,在這些生命最美麗的年華,綻放的卻是難看別扭的花,或者根本無花可言,多可惜可悲啊!
收到青霞的信:
含晖,收到你的信,真是天大的驚喜,我還以為你會把我忘掉呢。
現在,我坐在學校宿舍的燈下,邊聽音樂邊給你寫信,錄音機是學校新買的,較新款的……僅這一點,你可以看出,我的教學條件是比你舒适的。含晖,說真的,看了你的兩封信,我深深為你感到難過,因為我經歷過。人生最大的悲痛莫過于對現實的失望了,也就是夢想的破滅了。或許,人的一生總是要經過一些挫折和磨難的。所以,我惟有希望你能看開些,一定,一定要保重身體,因為你也清楚,你的身體是再也經不起折磨的,無論環境多壞,你一定要保證吃得好一點,你的吃飯時間太不正常了,這樣下去,你還有命嗎?我很為你擔心。假若你爸爸知道了,該有多擔心啊!或許這些全是廢話,不過你要明白,許多人牽挂着你。
你和筱彤都不在身邊,讓我時常覺得沒有知心朋友,平時忙于備課,上課,還不覺得什麽,一旦靜下來,我就覺得這種日子很可悲,這裏沒有可以供我訴說和發洩的人與環境,只能呆在家裏,不斷地抑制,抑制……
含晖,雖然你的日子不好過,但畢竟在華市,那裏也有好朋友,孤獨的時候可以躲進圖書館不出來,而我呢,在這個小縣城,覺得精神世界在逐漸幹枯,甚至變得“腐敗”,我真害怕呀!
現在我教高一兩個班,又興奮又害怕又累,上課時興奮,上課前害怕,課後怕教不好,很累。我們是坐班制,除了吃飯,我都在學校……我相信你是會很投入工作的,我呢,一點也不敢怠慢,認認真真備課,還想方設法搞點小花樣來吸引學生……
含晖,我收到了筱彤的一封信,你們還經常聯系嗎?我想肯定沒有吧?你為什麽那麽固執呢,我不希望你們永遠彼此生氣……
她不知道,我已經脫離了我們的“革命陣營”,那三個立志為了教育事業奮鬥的人,已瓦解,分崩離析,我這個陣營裏最敏感脆弱的戰士,已不配做她的朋友。她們是無需我憂慮的,都在重點中學。如果青霞知道我對筱彤的是什麽感情,如果她知道我這些年都想過、做過什麽,還會希望我們好嗎?這個對我最忠心耿耿最誠摯的朋友,如果知道她最信任的人竟然如此“變态”,說不定想挖掉自己的眼珠扔了呢!随着與筱彤的分離,往事已随風而逝,愛已不存在,我也不再熱心我們往昔的三人情誼了,我也無法對青霞掏心掏肺,曾經因為自己跌宕的情緒給她那麽多折磨,我已深感愧疚,現在離她遠一點對她未必是壞事。
9月14日星期二
早上在樓梯上碰到陳紀,他一見了我就說:“劉老師,還沒去班裏呀?你們班的衛生不太好喲,昨晚和今早我都見到課室地上有很多紙張,還有飲料盒。花草好像也沒澆水,植物壞了死了,學校要求本班賠償的哦。”他一邊說一邊笑,不知是批評還是“贊許”。到了班裏一看,原來昨天值日的同學沒搞衛生就跑了,今天的看見這樣,也不搞,課室像個垃圾堆,花基上的植物愁眉苦臉皺巴巴地蔫着,泥巴幹得像壓榨過的黃色石頭。
昨天值日的,一個說住得遠,只負責早上掃地和澆花,一個說昨天外婆生日,就早走了,想今天回來補,可是很多同學買了早餐回來吃,把課室搞得亂七八糟的,垃圾多了幾倍,一個人搞不過來,今天值日的是那個有着寒冷目光的女生和她的同桌,她說昨天留下的垃圾比早上的更多,昨天的沒搞好,她們怎麽搞。我真是服了她們了,斤斤計較成這樣!比市場賣菜的婦女還會計算,又沒見她們的數學學得多好!我讓已值日的那個回去,其他三個則氣鼓鼓地走向後門,“寒光”女生首先拎走了水桶,說她今天負責澆水,垃圾不關她的事,我很生氣她的自私狹隘,但沒吱聲,她的目光太可怕了,讓我想到了罪犯,殺人犯,心好冷,還發慌。另外兩個比她溫順,一人拿起一把掃把,相視一笑,掃課室去了。我不想再看那“殺手”澆花,就轉身走了,可胸口好像被一塊巨石壓着,呼吸都困難。
又有一個學生退學。
又有一堆學生沒做作業,我不想再當守門員,就當不知道。下午放學時開班委會,他們都說,其實很多人不是不想做,是根本不會做,硬逼他做也只是亂做,根本沒用。後建議我學他們的小學老師,采用一幫一的做法。
還是沒有韓襄的信,她知道我那麽盼望她,可是那封信之後,她又“失蹤”了。
晚上點着蠟燭坐在桌前,看着那兩支勿忘我,熟悉的感覺讓我凄然。想起那時韓襄顧着打牌不理我,我就送她勿忘我,可她依然忘了我。她總是那麽冰冷,是不顧我死活的冰冷,讓我心寒心死的冰冷。她只知道自己傷心,卻從來不會想到我有多傷心,多痛苦,好像我是個不會痛的人似的,好像我是一塊鋼鐵。說她愛我,要我相信她,說我是個月亮,可是,她的“愛”就是讓我哭,讓我受盡折磨,讓我悲傷絕望,她的“愛”就是使“她的月亮”天天蒼白着臉,在黑夜裏孤獨地顫抖,落淚,無論她多苦,多痛,多傷,她都不會主動來關心,可我這個“月亮”卻還是時時刻刻想着她,為她圓了又缺,缺了又圓,求着她來愛我,我這是個怎樣的“月亮”呢,不過是一塊爛鐵皮。
哭得腰好痛。
我真的好累好累,工作累,身體累,心累,感情累,愛韓襄特別累,想起這大半年的情緒波蕩,很壓抑和悲哀,也很生氣,從而也恨起她的冷酷來。給她寫了一封信,大大地發作了一通。
9月15日星期三
兩個退學學生的家長都不來學校,因要填資料備案,必須見家長,決定明天放學去家訪。
今天在中專班上課,竟然有幾個男生講粗口,幾個女生還開心附和着,不少人便竊笑不止,接着整個課室就混亂成一團,我提醒了幾次,他們都當我是空氣,還鬧得更厲害了,我實在無法再容忍,發了大火,學生安靜了,卻都拿看笑話的蔑視神态看着我,問什麽,講什麽都沒人理睬,氣堵滿了我的整個胸部,喉嚨也堵住了,幾乎說不出話來。下課鈴一響,我就走出了課室,感覺自己快爆炸了、瘋了。回到辦公室嫔見我一聲不響,問:“是不是他們又氣你了?”她一問我的眼淚就往外湧,嘴唇發抖,臉上的肌肉也抽搐顫抖起來,我使勁咬着嘴唇走出了辦公室,對着天空大口大口吸氣。小鄧看見了想過來了解情況,我一轉身就走了,也不知要去哪裏,只是覺得再不離開就要咆哮吼叫起來了,就要死在這裏了。我走出了校門,也不管楊大姐打招呼,就順着坑坑窪窪的公路走,經過木材店,布店,鋼材店,玻璃店,五金店,走近花店時,看着那一大把的勿忘我,眼淚終于像決堤的河,一下湧了滿臉,也不擦,就讓它奔流不止,滔滔不絕,流到嘴裏,流到脖子上,掉到胸前,一直走到田野邊上,才停下來,望着那一塊塊菜地,一塊塊稻田,一條條水溝,一群群飛蛾,靜靜流淚,漠漠發呆。風吹過來,飄過去,拂過來,掠過去,我看着它,把這個世界變成了一塊巨大的漂浮的綠色板塊,變成一個巨大的漂浮的藍色太空,慢慢的,我消失在綠裏,消失在藍裏,消失在風裏,消失在空氣裏。我消失了,世界好大,好輕。
下午,講粗口的那幾個學生來道歉,小鄧讓他們寫了檢讨書。可是我情緒太差,太難受了,只跟他們說了幾句話就讓他們走了。晚上備他們班的課時,又哭了。
9月16日星期四
今天任課老師又反映,學生的作業都是抄的,錯得全部一模一樣,我一驚,馬上想起了我“一幫一”的措施,原來他們是“一抄一”,我氣壞了,上課的時候把他們罵了一頓。心裏卻明白,他們不抄又能怎樣呢!他們的基礎實在差得無法想象。可是,這群可憐的家夥也實在太可惡了,如果不是懶惰,又怎麽會弄成今天這個樣子!現在繼續懶惰,将來又還能有什麽樣子!
今天到中專班上課,我努力讓自己“大度”起來,他們沒以前那麽吵,但也失去了熱情和活躍,他們心不在焉地聽着,眼神飄忽地晃着,漫不經心地寫着,似笑非笑地“欣賞”着我的“認真”“熱情”和“大度”,提問的時候照樣沒人吱聲,後請了一個男生回答問題,他故意搖搖晃晃搔着腦袋,最後說:“老師,你剛才問什麽?”見到我的驚訝,全班都低下頭偷笑,然後又裝作若無其事地看着我,不是看我,是看戲。我重複了一次問題,他說:“老師,我想到了,但不敢說。”“為什麽?”“等一下你去班主任那裏告狀怎麽辦?”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告狀就寫檢讨啰。”一個女生小聲說。“你幫我寫呀?”“好啊,你請我吃雪糕呀。”于是全班都笑起來,那個站起來的男生伸手去打旁邊取笑的人,于是大家便又嬉鬧起來。班長喊了一句:“安靜——”全班便像死了似的“肅穆”,“威武”,不過,我不是包公,而是“人民公敵”。下課鈴一響,“人民群衆”高聲歡呼,“人民公敵”便夾着尾巴逃跑了。
放學後去家訪,因沒精神和心情,因我消失了,脾氣很好,很“溫和”“親切”“文雅”,是一個“非常好的老師”。這個“好老師”不久就跟家長告別了,騎着單車在村子裏、田間小路上,無知無覺地慢悠悠地晃。
晚上填寫退學學生的檔案資料。雖然他們才來了兩個星期,可他們的言行舉止一直清晰地在我眼前,那兩個家境貧窮的孩子,木讷少言的孩子,不知他們将有怎樣的未來,有怎樣的人生。
填完檔案什麽也不想做了,就躺在床上發呆。後想着韓襄,眼淚又流下來了。
寫信。
9月17日星期五
今天沒講課,寫作文。後君過來了,說好羨慕我,連上四節自習課,我問她幹嘛不考中文系,惠說:“肯定是因為怕改作文啦,而且地理是次課,沒壓力。”君看着她呵呵笑。“真的?不是因為你喜歡地理嗎?”我問。“當然啦,誰喜歡地理。”君含笑道。我愣了一下,又說:“那,也不是喜歡做老師呀?”“她真傻,哪有人喜歡做老師的!”惠指着我大笑。君也笑起來,我問君:“那你為什麽讀師範呢?”“做老師有假期呀,多好。”君輕笑,那笑眼笑口好像看到了假期的多情明媚,嚼到了假期的鮮翠甜美。“哈哈哈,她真傻!”惠繼續大笑,“笑死我了,讀師範是喜歡做老師!哈哈哈!”辦公室裏的都是年輕老師,可能個個的汗毛都被她的笑聲吹得豎起來了,也忍不住做起了放松操:輕笑,打哈欠,伸懶腰,嘆氣,交談。“喂,劉含晖,你真的喜歡做老師呀?”惠搖頭晃腦扭身擺尾地走過來,兩只快速眨來眨去的小眼睛像兩道黑色的小閃電,把我“電”得癢癢的,怪怪的,哭笑不得。“是呀。”我說,要是我說我還為了當老師和爸爸戰鬥了一年,翻了臉,結了仇,所以現在在這裏受罪,她肯定要笑得在地上打滾了。“哇,你好高尚啊!竟然喜歡當老師。”惠不笑了,一臉佩服地“景仰”着我,又說:“我是因為學校有名額保送才去讀師範的。”見她這麽誠實,我又不知如何是好了。“哈哈哈,喜歡做老師,真是個傻瓜。”惠又笑起來,然後晃回她的位置上坐下了。
改作文。服裝班的好像剛上一年級,中專班的像垂暮老人,一個懵懂無知,一個老氣橫秋,一個剛開始學寫字,一個狂草飛揚。改了一個下午才各改了一個組。
下午給媽媽打電話。
晚上又改了一組作文,後覺得思維都停滞了,評語寫不出來了,真害怕看多了,學會了他們的“文筆”,變成他們的“高徒”了。
到操場散步,太累了,腰好痛,背也痛,便坐在石墩上看天。想念家裏的陽臺,想念陽臺上的夜空,想念夜空下的曾經的我。開學不到一個月,我便由“二小姐”變成“姐二小”,由“劉小姐”變成“劉半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