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12月24日星期四
今天是平安夜,窗外的風吹得樹葉簌簌地響,那一陣陣的寒意讓人覺得溫暖。很久沒寫日記了。
現在,由八個中文系女生和四個歷史系女生組成的“文史一家親”大宿舍剩下不到一半人了,曾燕拍拖,張慕傑老鄉聚會,雷華娟跟108的何淑珍去跳舞,張君賢在傳達室和男友煮電話粥,梁秀芹找老同學聊天,歷史系的四個人中,董偉紅和許燕青去密謀元旦班級活動,莫慧娴跟他哥哥的朋友去喝茶,只有韓襄在。
今晚心情很好,好像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在說話,許多人在笑,他們跑來跑去,讓我覺得在黑夜裏到處都是動作敏捷的身影,到處是神采熠熠的面孔。其實我什麽也沒看到沒聽到,就一直坐在窗邊的桌前,看書,看窗外的夜。韓襄與我相連的靠窗的桌上,立着那個高高的像花瓶的大玻璃酒杯,它張着明亮的嘴,好像在等待一支美麗的花。她靠在床上看書,那麽專心,好像早把世界忘了。我怎麽就沒辦法那麽專心呢?
“喂,快點啦!要關燈了!”108的林美玲喊。
“聖誕節快樂呀!”我站起來,看看韓襄,又看看在桌前複習的雅冰。韓襄笑了笑,沒說話。雅冰笑着說:“聖誕節快樂!”
突然,熄燈了,宿舍一下黑暗了,我拿出兩張小卡片,走到陳肖紅的床前,揭開她上鋪的床簾,把一張小卡遞過去,說:“平安夜快樂!”陳肖紅吓了一跳,說:“含晖,謝謝你,聖誕節快樂。”她的鼻音很重。到了108室,趙怡也上床了,我把另一張小卡放到她手上,說:“Merry Christmas!”“什麽呀?”趙怡的聲音又脆又亮,“聖誕老人要我轉交的。”我把卡片放在她手中便轉身走了。
回到宿舍,發現出去的人全都回來了,曾燕和雅冰點亮了蠟燭。韓襄的目光真美。
我也點燃了蠟燭。看書。寫日記。
12月25日星期五
上午上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很悶,沒做筆記。因坐在靠走廊的窗邊,于是看窗外的風景。棕榈樹上有幾只小鳥,又叫又跳,自在極了,風吹着彎彎的長樹枝,枝上的鳥兒就像在玩跷跷板。不過,我更喜歡那幾棵高大的木棉,姿态優美灑脫,葉子不稀不密,青的、黃的,在風裏輕輕搖舞,實在是美。最喜歡窗外的走廊,闊廊,大拱,圓柱,有古希臘建築特色,配了外面高雅的棕榈,潇灑的木棉,有味道。大二的時候見過廊下飛着燕子,一直期待它們能在此做窩,可它們只喜歡來做客。
上應用心理學時,我們從三樓轉移到了一樓,還是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只是不靠走廊,這更寫意。窗外是草坪、花叢和大樹,落葉不少,聚在窗邊,詩意極了。我借了趙怡的筆記,一邊聽離奇古怪的心理案例,一邊抄上兩節課中國近代思想文化的筆記,趙怡真厲害,筆記做得又詳細又有條理,幾乎把老師的話全錄下來了,字跡還很工整。
下午到圖書館借了弗洛伊德的《心靈的激情》,以前借過,想再看一遍。還借了一大本《外國文學研究》。
晚上沒到教學大樓複習,在宿舍看書。韓襄也在。
很美的夜晚。
12月26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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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為慶祝我及另兩位舍友的生日(同是12月),我們宿舍十二個人圍了一起打邊爐,我當了主廚。因是用電飯煲(兩個),所以極慢,為了打發那漫長的“暗夜”,我們許了許許多多的願,先祝湯水快滾,接着是肚內的殘餘物質快消掉,再者是祝這次期末考試及格,下去是以後老了別太醜……終于等來了那個可鼻可口之物,于是集體大嚼。幾經等待又幾經殲滅,終于飽得不能動彈。站起來更是難受,使人想起池塘裏大肚皮的小蝌蚪,可惜又沒它們那纖細靈動的尾,我們幾乎步履蹒跚舉步維艱了。
不得已,我們便“散步”去了,到了宿舍門口,知情的何淑珍搖着身子走過來,問:“去哪?”“散步。”何淑珍抖着齊肩的卷發,笑吟吟地說:“噢,原來是鼓腹而游。”笑得我們要死,但又不能太放肆,因為一笑,就感到肚子像個快爆炸的大西瓜,只得像企鵝一樣,微張着笑口笨拙地緩緩而行。
我們游了三個湖,一個西湖,兩個東湖,走了兩個花園,一個茉莉園,一個杜鵑園,最後走大操場。剛開始不敢說話,就曾燕悄聲說想跳進湖裏泡澡,結果大家一想笑就感到西瓜馬上要破,就再也不敢開口了,走完三個湖才輕聲細語地說,再後來用正常音量小心翼翼說,走了兩個多小時了才敢哈哈大笑,因為冷,操場上人很少,就聽到我們十二個人的狂笑聲。
12月27日星期日
上午,趙怡的學生李宇華他們從德鎮來了,捧着一大束鮮花,說:“Miss,聖誕節快樂!”
想起實習總讓人感嘆,還記得出發那天的情景,我們是一大早出門的,大家都很高興,不斷叫着“圖書館,Bye-bye!”“南師大,Bye-bye!”“大排檔,Bye-bye!”“公車站,Bye-bye!”……大家一路上興奮不已,叽叽喳喳說個不停。也記得回來的那天,我們都沒說話,就默默拎着行李上車,學生都在課室上課,沒有熟悉的面孔,沒有熟悉的聲音。我們都不看彼此的臉,就這樣,在靜默中告別了那個似乎生活了很久的地方。回到南師大更感失落,中學的生機這裏沒有,中學的笑臉和招呼這裏沒有,這是一個多麽安靜而冷漠的大學校園啊,我們花了一個多月才重新适應。
那一個半月流逝得太快了,那幾十個日子又緊張又充實,還很新鮮,學生喜歡叫我們miss和sir,他們又聰明又笨,又可愛又可惡,很有趣,我很喜歡我的學生呢。最好笑是晚自習時,我們在班上巡堂,我呢,裝模作樣扮老成,還狡猾得要死,雅冰被學生逮住問物理化學,頂不住,就借上廁所逃跑,趙怡總管不住學生,突然見原班主任來了,趕緊對學生說:“噓!別吵了!班主任來了!”弄得全班都笑了。那一個半月,有趣的事和棘手的問題層出不窮,讓人心煩,又讓人歡樂,回到南師大,我們一直惦記着他們,經常跟他們寫信、寄卡片、寄書。
中午,趙怡請李宇華等到南師大的湖心餐廳吃飯,把我、雅冰和袁麗英也叫上了,我們四個是在同一間中學實習的。飯後,學生還想約趙怡去玩,被趙怡一揮手打發回去了,趙怡煩死了,因為李宇華喜歡她,這個高一男生長得又高大又帥,還很純情,我們便取笑趙怡,被她狠狠瞪了幾眼,那樣子可愛極了。
12月28日星期一
早上一拉開床簾,看到韓襄坐在窗前發呆,她的床鋪已收拾好,去上課的書也準備好了,還沖了一杯茶,熱氣上升,像輕飛的霜。她轉頭看了我一眼,我也看着她,看了好久。
去洗臉時,我一直很不安,又快樂又緊張,結果把衣服都洗濕了。回到宿舍,韓襄已走了。陳肖紅幫我打了早餐回來,是我最喜歡的珍珠腸粉。“你真好!”我誇獎道。“當然啦!”陳肖紅又露出她特有的賢惠小媳婦的笑容,“因為你對我也很好呀!快吃吧,要不遲到了。”于是我們三下兩下把早餐吃了,趕去上課。
中午回到宿舍,發現韓襄的酒杯上插着一支黃玫瑰,剛剛要綻開,典雅又明豔,美極了。那酒杯不在她的桌上,而在我的桌上。她正坐在床沿,看着我。“給我的?”我問。“是啊,喜歡嗎?”她笑了笑,還是看着我。“喜歡。”我說,就再也說不出話了,就看着那朵黃玫瑰笑,心裏響起那首歌:“像一陣細雨撒落我心底,那感覺如此神秘。我不禁擡起頭看着你,而你并不露痕跡。雖然不言不語,叫人難忘記,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麗,啊,有情天地,我滿心歡喜……”
這支黃玫瑰,驕傲地遺世獨立地煞有風骨地立在我的鏽跡斑斑的窗前,看了我一個中午,一個下午,一個晚上。
晚上,又點着蠟燭看書,火苗随着夜風一跳一跳地晃,把黃玫瑰的影子投到我身上,臉上,我想逃上床去,卻在桌前坐了一個多小時。
12月29日星期二
今天上了一天課,有我最喜歡的中國現代散文研究和《文心雕龍》研究,這學期的課程都不如前三年的有意思,可能是被實習影響了。
中國現代散文研究是新的系主任陳老師上的,他自己就像一篇散文、一首散文詩,樸素,文雅,澹泊寧靜,很喜歡他的風格。
《文心雕龍》比較艱澀,選修的人不多,不過我一向喜歡文學理論,文學概論,中國古代詩歌美學概論,西方文論,美學,藝術抽象研究,都喜歡。我也更喜歡教文學理論的老師,感覺他們的閱讀面更廣,研究更深,思想更深刻。如教中國古代詩歌美學概論的覃老師,他表面很冷,講課用語很專業,聲音又低沉渾厚,課堂好像很枯燥,還似乎高深而遙遠,但他腹有詩書,對中國古代文論和詩詞研究很深,講起來慷慨激昂,極其沉醉,很有感染力,讓你自然而然就走進他的世界。
說到學養精深,就想起大二教古代漢語的王老師,博學,謙和,嚴謹,愉悅,自得其樂,每節課都講得津津有味,生動有趣,好像那些古文字,全是一個個活的有故事有靈魂的生命似的。
某些老師卻相反,沒有深入的研究,顯得浮淺、無趣。如教唐詩的杜老師,總以一己之心度學生之腹,就抓住“裙釵”“玉臂”等詞不放,無聊無趣之極,降低了唐詩的美感和趣味,我們讨厭死了。大一有個青年男老師也這樣,花兩節課講“文化”一詞,卻并非講文化,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地表演,我一直等着他告訴我“文化”的內涵,結果下課後腦子空洞洞又一團亂,只剩下他的表情動作插科打诨,氣死我了。就算某些學生趣味如此,作為老師,也沒必要、不應該迎合他們,更不應該自己做“榜樣”。
晚上莫慧娴請我吃宵夜,到工大的竹園餐廳,說要慶祝我生日,我說:“不是已經打過邊爐了嗎?”她說:“那是集體的,這是我個人的。”“可後天才是我的生日呢。”“怕那天門口排長龍,我沒機會呀。”她哈哈笑。這個家夥!不過,我也想出去,不想再一晚上看着那支黃玫瑰。
這一次我們不敢吃太多了,就吃了一碟鳳爪、一碟田螺、一碟青菜、一碗龜苓膏。竹園餐廳很熱鬧,喜歡這裏輕松的環境。原來平安夜那天莫慧娴跟她哥哥的朋友就是在這裏喝茶的,“那時候我就想請你來。”她說。“為什麽?”“因為你是我們的二小姐呀。”莫慧娴像看小孩一樣看着我笑。我明白了,她是想謝我,因有幾次回老家她是坐我爸的順風車回去的,她是那種典型的知書達理知恩圖報的賢妻良母型女孩,讀中學的時候,我根本沒想過會在大學跟她同宿舍,還能成為朋友,我們是截然相反的人。
回到宿舍已快熄燈了,韓襄坐在床上看書,見我回來也不看我。我很想跟她說話,卻什麽也沒說。
熄燈後,我點起了蠟燭,她終于轉過頭來了,那麽明亮純淨的眼。她沒生氣。
寫日記。
12月30日星期三
這兩天天氣變了,今天煙霧濛濛的彌漫了整個天地,像是纏綿的春天,只有那寒冷的氣息提示着這是冬。我愛着雨天呢,它總給人以寧靜的感覺。
中午去打飯時,見到學校那條長長的紫荊路芳菲一片,遍地是風雨打落的紫荊花,新鮮,嬌豔,極其美麗,令人想起“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又想起“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落花是令人傷感的,但是一地的落花又給人壯觀燦爛的感覺。我很奇怪,我愛落花甚于愛枝頭的鮮花,或許是落花更能引起我的憐惜之情吧。
晚飯後,筱彤給我送來生日禮物,說:“明天我們系要搞迎元旦活動,沒空給你慶祝,就今晚送過來。”是一本《諾貝爾文學獎獲獎小說鑒賞大全》,還有一個小卡片,寫着:祝你在最美麗的年華青春快樂!永遠祝福你的筱彤。我看了一眼就把它放到桌邊,拿了個蘋果來削。她吃完蘋果就走了,我也不送她,連目送都沒有。
九點半,去課室複習的人回來了,韓襄也回來了,她和燕青去了圖書館。她那麽寧靜,那麽快樂,一回來就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剛去雅典學園聽了許多高見似的,或者被先知和上帝的光芒照耀了一番,身上臉上還留着光影一般。我很快樂,覺得自己溫柔得像朵花一樣,像滴露珠一樣。
12月31日星期四
今天是92年的最後一天,也是我的公歷生日,燕青送了三支紅玫瑰給我,還有兩個蘋果和一張小卡。今年過了四次生日,一次是張慕傑生日那天全宿舍打邊爐,一次是陳肖紅于我農歷生日那天送我一紅一黃兩支康乃馨,一次是前天莫慧娴請吃宵夜,一次是今天,如果把韓襄送我黃玫瑰那天也算上,就五次了,可謂幸福之至。
這一年發生了許多事,也是我靈魂最動蕩不寧的一年。年初,筱彤與我分手,我掉進了地獄,那半年,我簡直像個瘋子,病人,魔鬼,我那麽危險,每天都在心裏刮着狂風暴雨,每分鐘都面臨崩潰,我根本不敢認識那個我,她像《死魂靈》裏那個不切實際的幻想家瑪尼羅夫,像後來精神錯亂的果戈理,像一個典型的“多餘人”,像《呼嘯山莊》中的希刺克厲夫,甚至比他還可怕。我天天在心裏發動戰争,把自己殺得鮮血淋淋骨肉分離,我自憐自卑,自輕自賤,不斷在心裏喊:“啊!我活不下去了!”每天早上醒來,腦子裏出現的第一句話是:“怎麽我還不死掉呢?”那時候整天頭暈,精神恍惚,腰背痛得直不起來。最可怕的是,我的情緒瞬息萬變,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發狂……那不堪回首的半年,被愛與恨、善與惡、自尊與羞恥折磨,不能掙紮,無處訴說,還要陪着小心和笑臉活在人群裏,舍友和過去的老朋友都對我不滿,怪我冷落了她們,還不停跟我鬧別扭,我苦悶得無處發洩,就拿日記本來發作,那是一本真正的狂人日記。那時曾燕說妒忌我們宿舍每一個人,因為個個都活得那麽好,無憂無慮,若她知道我是怎麽活的,要她來像我這樣活幾天,不知還會作何議論。
韓襄也在那個時候與我鬧別扭。那天中午,她交給我一張紙條:“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從來沒這麽敏感、痛苦過。事情弄到這步田地,均是我的錯,我也已經不配請求你原諒了。你是一個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我呆住了,為什麽會這樣?我拉開她的床簾,她躲在被窩裏,蒙住了頭,她在流眼淚。我坐在她的床沿,找不到一句可以說的話,因為我驚奇之極。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說我動不動就不理她,那麽冷淡,說話又不考慮她的感受,她難受極了。我一直以為她不會那麽在意我的,記得大二時,我們像兩個天真的小孩,天天在一起,那麽快樂,仿佛無憂無慮似的,她不了解也不知道我的世界,我也不十分知道她,我們極少觸及到心靈,但彼此都很快樂,相處得很好,有時候我不敢睡覺,還爬到她床上和她一起睡。大三,她的一個表妹也考來了中文系,就住在我們宿舍斜對面,她們便開始形影不離起來,我也就繼續我獨來獨往的生活了。但從此她就常跟我鬧點小矛盾,弄得我很煩,我因常灰心抑郁也就不再解釋了,總以沉默與忍耐相對。總之,我高興得意時她便潑冷水。我也不再與她争辯了,一切我都不在乎了,包括我自己,我的未來,我的生命,全無所謂,最多也就掉掉眼淚而已,而掉眼淚早已是我的家常便飯,從十五歲到今天,哪一天不哭就是奇跡,我還祈求什麽呢。我只是沒想到她是那麽在乎我的,并且因我還痛苦成這樣。我總想一個人躲起來,不為任何人所知,我怕令人痛苦,又讓自己難受,我的幾個好朋友都說受我影響太大,并對我深感失望,我總是情緒變化太大,又不能對她們說出心底的秘密,我那麽神經質,把她們也弄得神經質了。啊,我真讨厭自己!感情讓我煩透了,困惑透了,厭倦透了!
我給韓襄寫了一封信,她才沒那麽難受了。我真的好累啊!萬一我的理性和耐性坍塌了,怎麽辦!我厭倦這個世界,厭倦人生,厭倦所有!只希望世人都能相親相愛快快樂樂無煩無惱地生活,我祈望可以躲在一個角落這樣祝福人類,我更祈求不要再有任何感□□件發生在我身上,讓我就這樣,一個人,死掉!
那以後,因為怕傷害到韓襄,更怕引起她更深的感情,我小心翼翼地對待她,關注她,可她還是那麽敏感,動不動就不開心,生悶氣,有時還故意不理我,我真不知如何對她才好,有時真想把自己殺了,死了就什麽都幹幹淨淨了,可是我又下不了手,就那麽茍延殘喘了一天又一天。
實習改變了一切。新地方,新環境,一張張孩子氣的臉,一個個忙碌的日子,我忘記了我的傷痛,進入了全新的生活。那裏有幾個有故事的女生,她們引起了我的關注和熱情,我被她們的純真感染了,尤其是那個得不到家庭溫暖,卻總笑眯眯的很依戀我的俞秋晴,讓人一見到她就想笑,一想起她也想笑。可是也因此,我迅速掉進了一個新的感情漩渦,我被她迷住了,一天到晚處于無法自控的激動和狂喜裏,我害怕極了,為了不讓自己出事,我就不停跟雅冰和趙怡談論她。
實習後,對筱彤已不再有任何思緒,對此我不知該如何思想,也不願再去思想。總聽着人說:“我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我了。”或許生命本該由一個一個不同的樂章組成,這個樂章完結了,再響起另一個,後者未必不如前者輝煌,所以對于新到來的東西,新的生活,也該用心去彈奏。
仿佛經歷了一場漫長的暴風雨,現在風定初晴了。
這一個月,我莫名其妙地沉醉在韓襄的目光裏,我對她的感覺全變了,以前不以為意的現在卻一天到晚惦記着。她讓我又害怕又迷戀,想逃跑卻忍不住靠近。我不願再去想未來,也不願再去深究,只想享受快樂,今朝有酒今朝醉。何況我只是聞一聞酒香而已,并不是去啜飲,也不是我去揭開蓋子讓酒香洩露出來的,它是自然散發的。我只想讓自己長期悲苦的心得到一點點慰藉。
煮鹌鹑蛋。
複習,晚餐,蠟燭,夜車,鐘聲。
1月1日星期五
今天是元旦,照常上課。晚上開年級晚會,因我有唱歌的節目,曾燕給我化了個濃妝,她們都說很好看,我最喜歡唇膏的顏色,塗上後感覺自己的嘴唇像兩片玫瑰花瓣,只可惜沒人來親吻它。我們109和108宿舍合在一起唱了《在生命中的每一天》,後全班又唱了《相約在天涯》,好喜歡這首歌的歌詞:“雖然已是年邁白發蒼蒼,就像天邊飄逝的晚霞,如果我們永遠如此相愛,随着晚霞相約在天涯。心心相印,情深無限,我用愛情編織一首歌,歌聲悠揚回蕩在天涯,天地久長,直到永遠,你用愛情彈奏一首歌,歌聲喚起年輕的時光……噢,my daring ,不要憂心忡忡,天堂充滿歡樂和幸福,每當我們唱起愛的頌歌,歌聲喚起年輕的時光……”這個晚會我最喜歡三樣東西:何淑珍和陳東平的牛仔舞,雷華娟她們的舞蹈《我愛你,中國》,全班合唱的《相約在天涯》。
1月2日星期六
上午上中國近代文學。
下午跟韓襄到東湖看書,她看《希臘》,我看《心靈的激情》。東湖的荷花全是枯荷斷莖,不過湖面更開闊了,湖邊的楊柳還是青的,一年四季都那麽美,我們坐在一棵大柳樹下。後來到茉莉園散步,冬天竟然還有零星的茉莉花,真是奇跡,記得大二的夏天我天天都來的,那才是名副其實的環碧飄香呢。不過,冬有冬的韻味,喜歡這樣清冽的風,喜歡這樣澄淨的天,喜歡這樣肅靜的綠。她看花的樣子好美。
晚上跟秀芹到教學一樓複習,在休息時發現曾燕和張華坐在最後排,兩個人正襟危坐,像小孩一樣嚴肅認真,很好笑。想起大一時,曾燕是絕不來課室複習的,那時天天到教室複習的只有雅冰、陳肖紅和張慕傑,還有歷史系的那四個,其他的全窩在被窩裏,複習,看書,寫日記,談笑,唱歌。我和曾燕則沉醉在小說裏,兀自嘻笑,不死到臨頭不息卷,熄燈了,明天要考試了,才搬張凳子到樓梯道夜燈下臨時抱佛腳,第二天鼓着兩只青蛙眼進考場。我們三更半夜在樓道上半死不活地複習,還抓過兩次賊呢,一次是去守一個變态狂,那人整天偷女生的漂亮衣服,文胸、底褲都偷,一次是發現有男生竄進女生樓了,我們一人拿着一支掃把沖進廁所,結果都一無所獲,兩人戰戰兢兢跑回了宿舍,第二天又依然“勇敢”地坐在樓梯道和尚念經般背書。
1月3日星期日
上午跟雅冰到圖書館複習。
下午和陳肖紅到校外的大學生一條街買衣服,我買了件藍色的風衣,陳肖紅買了一條黑白格子冬裙。
晚上還是跟秀芹到教學一樓複習。
很美的燭光,很溫暖的冬夜。
1月4日星期一
上午上中國近代文學,考詩歌鑒賞概論。
下午看《外國文學研究》,喜歡外國文學的博大、深刻。除了古典詩文,不喜歡中國的文學,西方注重的是美、生命、人性的探讨,中國的藝術卻是倫理、道德、政治的工具和傳聲筒,那不是純粹的藝術。
晚上在宿舍複習,聽蔡琴的歌。聽了好幾遍《你的眼神》。韓襄不在。
1月5日星期二
考中國現代散文研究和《文心雕龍》研究。
因明天只考一科,下午不想看書,也不敢再留在宿舍聽歌,就跟秀芹到教學二樓的小課室練粉筆字,我們模仿某些老師的腔調裝腔作勢地來了個開場白,然後像兩個瘋子一樣粗魯地笑,粗魯地叫,粗魯地扮鬼臉,玩累了才正正經經寫字。一直到五點半才離開了。結果發現我們把自己反鎖在課室了,那個守門的老伯費了半天勁才把我們解救了出來。我們逃到一樓發現大門也鎖了,老伯也不理我們,跑回五樓他的房間吃飯去了。我們只得爬窗出來,我又笨又怕,秀芹連說帶哄才把我哆哆嗦嗦哄出來了。
韓襄不快樂,吃晚飯的時候一次也沒看過我。後跟雷華娟唱歌,唱了好幾遍《你的眼神》,剛好何淑珍過來找曾燕,驚奇地說:“現在才知道你是那麽瘋狂的,原以為你很文靜,只會躲在床上聽鋼琴曲呢!”雅冰也說:“是呀,我以前也以為她很傳統呢,後來見她一天到晚唱歌,還經常胡言亂語,才知道她不傳統,哈哈哈。”韓襄沒笑,眼睛像寒冷的月宮。
1月6日星期三
上午考中國古典喜劇研究,做得一般,因興趣不大,學得并不十分投入,我更喜歡悲劇,如果是莎士比亞的就都喜歡,西方的戲劇是健康美好的的青年,中國的戲劇像發育不良的孩子。
今天韓襄總是出去,中午睡覺了才回來,還沒醒她又走了,下午一回來她們幾個歷史系的又一起出去吃飯。她的酒杯還在我桌上,像一只悲傷的大眼睛,望着我發呆。
吃了晚飯後曾燕她們又都聚到我這兒來唱歌,說要瘋狂一小時再去課室。開始是學《你看,你看,月亮的臉》,後來拿了本書大唱特唱起來。我是那樣起勁,喊得喉嚨都啞了,還捏着嗓子怪叫,逗得大家大笑,唱着《只有分離》時幾乎哭了。後來曾燕捂住我的眼睛唱:“我悄悄的蒙上你的眼睛,請你猜猜我是誰?”我大喊着“瑪麗”“莎莉”“愛蘿莉”,然後唱:“為什麽你的雙手在顫抖?”曾燕凄聲唱道:“因為我不再是你的唯一。”“親愛的,我只是故意在逗你。”我正色道。
“你不愛我了嗎?”曾燕與我對白。
“愛得要死。”
“但你還有好多女孩。”
“因為我以後想開幼兒園。”陳肖紅聽到此大笑起來。
“哦,那任務全交給我吧!我給你生一打,兩次幹完。”
“寶貝,辛苦了!唉,都是我幹的好事。”我深嘆一口氣。
于是大家笑得打滾,陳肖紅滾到了秀芹的床上,曾燕滾到了雷華娟的床上,都笑得喘不過氣來。我笑着笑着突然哭了,淚水不停往下淌。過了片刻便又擦掉淚水望着她們大笑。我不知道怎麽了,今天為什麽這樣失常,仿佛回到了年頭的日子,我不要!于是馬上收拾了書本,跟秀芹去課室。
晚上回來見到韓襄坐在桌前,我把剛買回來的一支含苞的黃玫瑰插在她的酒杯上。她擡頭靜靜望着我,我忙低下頭,說:“我們剛才又唱歌了呢。”“唱了什麽?又是蔡琴呀?”“不是,唱了各種各樣的……”“她唱了很多兒童不宜的歌呢!”雷華娟哈哈大笑,陳肖紅和曾燕也回來了,兩個家夥“撲哧”一聲又笑起來。“含晖今天是不是表現很不淑女呀?”雅冰斜眼笑看着我。“咳咳,有點,有點……”曾燕笑嘻嘻說,一眼瞥見我桌上的黃玫瑰,又說:“比那朵玫瑰花的顏色還鮮豔!”“這麽厲害呀!”韓襄呵呵笑起來。“都因我們倆不僅合作愉快,還相當甜蜜!”我笑看着曾燕,曾燕臉紅了,只抿着月牙似的紅唇瞪着我笑。
不知是不是唱歌多了,笑也多了,覺得肚子好餓,我問韓襄:“我餓了,有沒有東西吃呢?”韓襄說:“許燕青那裏肯定有,但她還沒回來,你要不要去偷呢?”“親愛的,這時候怎麽忘記我了?”曾燕踩在秀芹的床上從上鋪抽出一包餅幹,朝我揚着手喊。“呃,還是孩子他媽好。”我說,于是全宿舍又笑起來。韓襄的眼神讓我心驚。
1月7日星期四
上午考漢語詞彙史。
下午上排球課,下課後跟張慕傑到東湖散步,談了很多東西,她說我們總是迷茫和悲嘆自己的無用是因為無法證明自己的存在意義,沒有成就感,而當我們辦了一件事哪怕是很小的事時就會很高興,因為它證明了我們的價值,就是說,我們非常需要成就感和存在價值的證明。我們目前所接受的和思考的,都是意識形态的東西,看不見摸不着,所以很容易迷惑,以為自己一無是處,感到前途茫茫,惶恐不安,甚至有人因此自殺。其實這不是我們無用,只是還沒用上,當實實在在的事情出現時,我們就可以運用我們智慧的大腦來将它處理好,當我們走進社會,與社會上一般的公民相比,無論在哪一方面,都覺得比他們更勝一籌時,就會知道,我們沒白讀書,他們能做的,我們也能做,而且比他們做得更好。我們之所以覺得一切是靜止的,沒有發展的,是因為我們還在大學裏,個個水平相當,比不了高低,我們要在社會多與高的、低的各種水平的人比較,才能真正地了解自己的優缺點,找到自己的位置,這樣就不會迷失自己了。
我所認為的人生意義跟她的不大一樣,我也需要證明,但就算看不見,我也不覺得自己的生命沒價值,就像學美學時圍繞一棵樹的價值展開的話題一樣,木材商、土地商、哲學家、文學家和樹本身的看法是全然不同的,對我們人也一樣,哲學值幾分錢?文學值幾分錢?思想值幾分錢?愛情值幾分錢?我覺得這些才是無價之寶,我并不覺得自己的存在沒意義,只不過常常受困于思想和情感罷了。
晚上睡覺前,張慕傑從上鋪探出頭來,主動跟我談她的“感情問題”,說她已經找到“如意郎君”了,問我的看法,我們細致地分析了一番,後我向她提了點意見,她愉快地接受了。曾燕在那邊小聲嚷:“你們嘀嘀咕咕講什麽陰謀,啊?”我說:“你說戀愛專家會嘀咕什麽陰謀?”她馬上叫起來:“哇,咳,咳,那陰謀可大了!明天輪到我們密謀怎麽樣?”“沒問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