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鏡花水月(十六)
那面鏡子就在這間屋子裏,位于卧室邊上的洗手間中。之前的經歷孔夢還歷歷在目。如果說是那面鏡子讓孔夢回到一天前,是否也是它讓本不該在村中的溫融今天中午出現在胡樂兒眼前。那觸發的條件呢?難道只要是站在鏡子前的人都可以穿回到前一天?
随着胡樂兒暈厥過去,溫融又擊暈了芍藥和木槿,屋內一下子沉寂了下來。
孔夢心中萌生了一個想法,瞥了眼因失血過多暈厥過去的胡樂兒,淡淡:“你打算怎麽處理他?”
溫融甚至連看都不願意看地上那人一眼,失了血色的蒼白薄唇開阖:“生死有命。”
孔夢挑了挑眉,再次覺得這溫融實在古怪,勞神廢力演了幾場連環戲,最後卻連補刀都懶得補……不過從他眼神中,孔夢似乎讀出了點一些信息,大約是…嫌棄?
“這村子不太對勁兒,”溫融蹙眉。孔夢順着他目光看到了廚房水槽裏漫出人體部件,沉聲說道,“還有更不對勁兒的呢……你跟我來。”
話音未落,溫融只覺得腰間一緊……低頭看向那截嫩竹般的細胳膊,此刻和他的衣服一樣,俱沾染上斑駁血跡。扯着他腰間衣服的女孩身高還沒他腿長,看着弱不禁風,纖細的脖子手掌捏住只要稍一用力就會斷。論武力,她恐怕要比胡樂兒還要弱吧……不過她的天賦,似乎很有意思呢。溫融任女孩拖着走了幾步進了洗手間,再擡頭就看到了鏡中的畫面。一高一矮兩人周身血污很是狼狽。溫融男生女相,又是長發,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年輕媽媽帶着孩子剛從死人堆中爬出來。
孔夢則并沒有關注到這種奇異感。他的眼睛牢牢盯着鏡子,不敢錯過鏡中人絲毫的異樣。鏡中鮮血浸染的女孩瞪着小鹿般漆黑眼眸毫無表情地盯着他。一秒,兩秒過去了……鏡中的模樣沒有改變,既沒有變成胡昆的模樣,也沒有變回孔夢原本的模樣。
就在孔夢輕舒出一口氣時,他的身體突然滞住……
孔夢慢慢側過頭,
他旁邊的溫融,不見了。沒有任何聲息,就這麽猝然消失無蹤,更詭異的是:鏡子裏,長發男人依舊和小女孩并肩而立。
這鬼片般的畫面足以把尋常人吓得腳軟。孔夢打小就拒絕鬼片,但是自從進入實驗室受到形形色色的狀況和驚吓太多了。他深刻理解恐懼會讓人失去思考能力這個道理。因此,他沒有去直視那披頭散發血染白衣的“女鬼”視線,回想到自己感覺就是被鏡子吸進去的。溫融此刻的遭遇是否就和當時的他一樣,他被“拉入”到鏡子裏後回到了一天前,那溫融呢,他也會回到一天前嗎?
孔夢記得自己進入鏡子時聽到過芍藥的驚呼聲,那是不是意味着在那一瞬間,兩個時空是同時存在的。類似空間折疊的現象在現實世界遙不可及的事在實驗室裏似乎也挺合理。
孔夢心中一動,靠近鏡子,手指輕扣鏡面:“能聽見我說話嗎?”
鏡中的溫融表情一頓,眸中略過幾分驚愕,竟然真能聽見孔夢的聲音:“……你在哪?”
孔夢:“你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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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鏡中漸漸褪去的人影,溫融皺起眉角:“這怎麽回事。”
孔夢知道短暫的空間折疊即将結束,快速道:“不清楚,你來梅林找我。”
孔夢話未過半,鏡中的溫融就如同一團霧氣般消散,也不知道話有沒有聽全。廚房內,芍藥不知何時轉醒已經開始準備祭品了。剁肉的噪音只隔着一堵牆,震得孔夢耳根生疼。很快蔓延全屋的血腥味,和磨人的噪音讓孔夢無法在這屋子多呆一秒,他再一次從洗手間的窗子翻了出去。
雖然不能完全确定溫融是否會出現在梅林,孔夢還是準備去赴約,畢竟他的設想得靠溫融來驗證。走到室外後,孔夢立刻就感受到了些許異樣。
在他記憶中今天晚上的月亮是又圓又亮,但他擡頭望着眼前蒙上了灰蒙的圓月,以及空氣中彌散的比芍藥屋內還要重度的血腥味,一切都在隐隐透着股不對勁的味道。他沿着那條沒有路燈的道走着。說來也奇怪,這灰蒙的月色下,道路居然比起那時要亮上一些。孔夢憑借着當時跟蹤木槿的記憶走着,約莫幾分鐘後,他的腳步慢慢停下。
孔夢低聲喃喃:“咦?”
他識路能力不錯,不該走錯路,前方應該就是那片梅林。可現在他眼前卻什麽都看不見。準确來說,他的視線被遮住了。遠處蔓着一片霧氣,氤氲融在黑夜中,看上去鬼氣森然。雖然預感到前面會有些不太好的東西,但孔夢依舊走了進去。
“……”盡管做好了心裏準備,孔夢看到眼前景象依舊超出了他的想象。
那哪是霧氣,那都是人。梅林裏人頭攢動好不熱鬧。而且這人的數量之多,孔夢懷疑全村人都集合在這兒也沒那麽多。可沒有夜生活的百花村怎麽會有這麽大規模的夜晚聚集活動?不過很快。孔夢就打消了這個疑問。因為他發現深更半夜在這片巨大梅林中游蕩的,并不是人。
走近後,孔夢發現這些人形的靈體都呈半透明狀。因為數量實在太多,所以遠看就像是籠着一片霧氣。
是靈體。
這些靈體大多都是年輕甚至未成年的女性。離孔夢最近的是一個小女孩。看着年齡和孔夢現在的外型相仿,個頭也一般高,稚氣未脫的娃娃臉上毫無表情。她應該是看見了孔夢,慢悠悠地朝他走了過來。她的步履輕盈,落地沒有一絲聲響。她越走越近,眼看就要撞到孔夢,卻依然沒有停下的打算,而她的眼神早已穿過孔夢落在不知哪處。就在兩人即将發生碰撞之際,孔夢往邊上撤了一步,女孩與他堪堪擦着肩膀錯身而過。
孔夢默然看着遍布花田的靈體們,她們徘徊在梅林中,仿佛被困在玻璃燈罩中的飛蛾,漫無目的地繞着圈子。她們生前都只是最普通的人類,可能是被像王二柱那種人販子拐到了百花村,最後慘死成了花肥。死後卻只能成為最普通的靈體,被困在這一隅罪惡之土。
孔夢的目光随着那飄遠的女孩落在了一棵體積最為龐大的梅花樹上。那裏是靈體分布最少的地方,孔夢隐隐聽到了些聲響從那裏傳來……
那是一種女孩細細的“嗚咽”聲。孔夢順着聲來到一棵梅花樹下,這棵梅花樹比別的都高大許多,樹枝也粗壯些。那成年人手臂彎粗的樹枝上居然倒吊着一個女孩。
女孩和田間游蕩的靈體們不同,她顯然是個活人。此時正捂着眼小聲啜泣着。
這大晚上的鬧鬼田間居然還有個活人,雖然小女孩在哭,但孔夢着實沒在她身上看到太多害怕的樣子。
女孩大概是聽聞人聲,将捂着臉的手張開,透着指縫看清了來人。
倒吊着的女孩約莫十三四歲的模樣,眉心處有一粒梅紅朱砂,她帶着哭腔:“小妹妹,快救救我,把我放下來。”
見孔夢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她有點着急:“我被一個可惡的賊吊起來,求求你快幫幫我吧。”
孔夢依舊沒動作,卻似乎對小女孩的話産生了興趣,問道:“是什麽樣的賊。”
“一個,偷酒賊。”
“他拿了你的酒?那他是為你好,未成年人不能喝酒。”
似乎終于看出了眼前這個人在耍她,倒吊的女孩怒道:“敢這麽和我說話,你知道我是誰嗎?”
在這片滿是靈體的梅林中,這樣的一個女孩很難是普通人類。孔夢配合地搖了搖頭,“你是誰?”
“吾乃梅花仙子,掌管這片梅林。”不再僞裝的女孩目光冷傲,揚起脖頸,“冷血的死丫頭,半夜不睡覺來田頭,你是不是那偷酒賊的同夥?!”
孔夢很是無辜:“我只是路過。”
倒吊着的女孩吸了吸鼻子:“本仙子沒有在你身上聞到酒味,你應該和那挨千刀的臭賊不是一夥的。”自稱仙子的女孩一邊用手胡亂地抹去臉上的淚痕,“可惡的賊人闖進了我的酒窖,不但盜取了我釀的梅酒還把供奉給百花仙子的一缸百花釀全給喝完了。”
孔夢:…………這酒鬼行徑越聽越覺得耳熟,“……是他把你吊起來的?”
女孩翻了個白眼:“否則呢,我吃飽了撐着?”
孔夢心道我看你牙尖嘴利吊着挺自在啊,嘴上還是配合問道:“那你為什麽哭得那麽傷心呢?”
“我那百花釀材料珍貴,制作工序複雜,費心耗時就那麽一缸,原本都是要呈獻給白花仙子的……須臾之間一滴不剩,三日朝拜之際将至,這叫我如何向仙子交代。”說着,小女孩嘴角一癟,竟是又哭了出來。
小女孩哭得梨花帶雨,孔夢悠悠嘆氣:“那……我也沒法幫你啊。”
女孩哽咽着,斷斷續續道:“我知道你幫不了我……你放我下來就行。”
終于聽她把目的挑明,孔夢當下也不推脫,走上前去解那麻繩。就在他手觸到繩子的那一秒,只覺得腳踝被一股力道收緊提起,人随着慣性不由自主地往後倒去……
是陷阱!
被倒吊的孔夢看理應以同樣方式被倒吊着的小女孩,卻發現身邊早已沒了人影,只餘下空垂着的繩子。
女孩在兩個靈體的攙扶穩穩落地,她湊近孔夢,掩着嘴譏笑:“那麽容易就被抓住了啊,真是太沒勁兒了。”
孔夢看了眼藏身在樹後給他使絆子的靈體,居然異常平靜:“為什麽要抓我?”
小女孩詭谲一笑,手中突然出現了一根梅花枝,她用枝丫抽打在身邊攙扶她的靈體身上,那靈體原本面無表情的臉龐,突然流露出痛苦之色,但卻依舊發不出任何聲音,孔夢看到這靈體正是剛才孔夢進入梅林後最先看到的小女孩。
女孩似乎很是欣賞她臉上痛苦的神色,笑盈盈:“抓了你還能幹什麽,當然是做我的奴隸啊。”雖然不知出于何種原因,但很顯然這些靈體都為她所控制。她們雖然沒有意識卻無法忤逆她的命令。
孔夢平靜道:“你沒法讓我變成她們那樣。”
沒有看到預想中驚慌失色的表情梅妖很是不爽,她冷笑一聲,“你自以為很厲害?你以為你能騙過我?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和那偷酒賊根本就是一夥的。從你踏足的那刻,我就知道你們是一夥的!和身上有沒有酒味沒有半點關系。”
“因為我們都能看到那些作為祭品死去的人?”
中了陷阱後被倒吊着的小女孩白嫩小圓臉稚氣未脫,現在唇邊居然還含起一抹雲淡風輕的笑容。在梅妖看起來這就是她搶白後自得的氣焰,看得火氣蹭蹭往上竄,“你以為你進到鏡子就能離開這村子了?我告訴你進來後死的更快,只要你們見到百花……”意識到自己說多了的梅妖驟然收住了嘴,神色幾番變幻後,她冷笑一聲:“我也是氣糊塗了,你哪還有機會活着見到百花仙子呢。”
“你不會殺了我的。”見梅妖皺起眉頭卻沒有要打斷的意思,孔夢繼續道:“你想引那個偷酒賊來救我。其實你不用這麽大費周章,我可以告訴你那人的名字以及他會在哪兒,你可以直接過去找他,但是那又如何,你會是他的對手嗎?”
梅妖:…………如果她是對手的話就不至于被吊起來。雖然自诩梅花仙子,但梅妖的天賦并沒有什麽武力值。她确實想借孔夢來制衡偷酒賊,抓着那賊她至少能向百花仙子有個交代。得罪百花仙子的下場,她是連想都不敢想的。
“實話跟你說,我和那個偷酒賊雖然認識但不熟,他不可能為了我冒險的。你如果是怕得罪那位百花仙子,你可以找一個人,他也擅長釀酒,也許可以幫你再釀一缸好酒。”
梅妖眼神飄忽,似乎在考慮孔夢這番話的可信程度。
“……不過這人現在斷了一只手,不知還能不能釀酒了,”孔夢頓了頓,“你說這手化為花肥後,能不能幫你釀出一缸好酒啊。”
梅妖越聽越不對勁,忙道:“你說這人的手摻在花肥裏?是什麽人?”
孔夢笑了:“一個男人。”
梅妖臉色一下變得煞白,低聲驚呼了句便急匆匆地跑走了,幾個靈體也随着她的離開四散而去。
小姑娘的身體柔韌性不錯,體重又輕,孔夢腰部發力,仰起上半身查看那繩索。那繩子纏着他的鞋子。孔夢解了幾下發現解不掉,最後索性将鞋子蹬掉,翻身摔落在了柔軟的泥土地上。
鞋子滾落到很遠的地方,不遠處有人聲傳來,孔夢稍一猶豫,轉身向另一片花田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