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肩

第18章

畢果自認這輩子做的最叛逆的兩件事，一件是高三那年和家裏出櫃，另一件就是大四實習的時候，把文件摔到了上司臉上，從此踏上了全職作者的道路。

她其實是個非常膽小的人，但被欺壓得太甚，被熱血一烘，便也能不顧後果，幹出常人沒膽子去做的事。

畢果大學專業漢語言文學，是自己喜歡的學科，專業成績不錯，又參加了很多課外活動，因此到了實習的時候，比起一般初入職場新人的戰戰兢兢，畢果顯得非常自信。

那是一種踏踏實實的自信心，她相信自己頭腦聰明，做事又踏實，肯定能在公司裏獲得好評，站穩腳跟。

然而事實遠比她想象得複雜許多。

作為實習編導，為了一個自媒體節目的劇本，她認認真真調研，做了數據統計、節目策劃，給了三份劇本，最後上司敲定了一份，又仔仔細細修改了四五遍。

最後，劇本确定，第二天開機，畢果高興得一晚上夢裏都是拍攝的場景。不管是什麽樣的形式，能把自己的文字轉變為影音，這都是讓人打心底裏興奮的事情。

然而第二天一早，她在工位上剛打開電腦，同組的同事一臉困頓地路過她，道：“昨天晚上你那個劇本，可改死我了……”

畢果當即拉住了她，問：“哪個？今天要拍的那個？讓你改了？”

“是啊，張總十點半給我發過來，我改到快一點。”同事非常不耐煩。

畢果要來了修改版，滿腦子只有四個字：慘不忍睹。

這位同事幾乎是重新寫了一版，語句不通，錯別字遍地，生硬地喊口號，故事情節如同喜洋洋和灰太狼。

畢果聲音發抖地确認：“确定是這版了？”

同事在收拾東西，頭也不擡地道：“是啊，過會我去跟組，今天下班前肯定趕不回來了。”

畢果起身，拿着那份狗屁不通的劇本，直接去了上司辦公室。

她問上司：“不是說定稿了嗎，怎麽又改了？”

上司道：“我覺得不太合适。”

“那您可以和我說，這個本子不一直是我負責嗎？”

“昨晚時間太緊，我怕你改不出來。”上司沒什麽表情。

畢果把那份劇本放到了上司面前：“現在這份，您覺得滿意嗎？”

“嗯，”上司掃了眼，“就按這個拍。”

“好。”畢果轉身，原本想問個明白就這麽出去了，卻還是在開門的那一瞬，突然停住了腳步。

她給了自己十秒鐘的冷靜時間，冷靜無效。

畢果轉身，一開口就沒憋住眼淚：“您要是覺得我的能力不足以勝任這份工作，可以在我出數據報告的時候，出策劃的時候，出三版初稿的時候，告訴我。”

“也可以讓我一遍遍地改，直到您滿意為止。哪怕是到了最後通牒的時間，只要您給我機會，我可以通宵不睡覺。如果我的劇本拍攝播出後，效果不理想，我可以負全責。”

畢果快步走回去，拿起桌上那份劇本：“可是現在，您是什麽意思？我寫了整整一個月，您明明點頭通過了，卻臨時變卦，讓別人用兩個小時把它改成這個樣子……”

上司打斷了她的話，道：“你不要激動，坐下來慢慢說。當時情況太急，我沒想到你會這麽在意。這個本子不管最後什麽樣，肯定是有你的功勞的……”

“這是誰的功勞的問題嗎！”畢果的怒火一下子蹿到了頂尖，“這是你不尊重我的勞動成果！這是你對拍攝後果的不負責！我就想問你，你真的覺得這份垃圾好嗎！比我之前寫的好嗎！”

上司的臉色開始變得難看：“請你尊重同事的工作。”

“你們尊重我了嗎！”畢果把劇本摔了過去，有好幾張撲起來，打到了上司的臉。

有種大義凜然的決絕感，實習以來所有細小的不公彙聚到這一刻，終于不用忍耐和回頭。

畢果盯着這個很多次出爾反爾，只知道護着谄媚員工的上司，一字一頓道：“這就是垃圾，你就喜歡用垃圾。”

“畢果！”上司終于忍不住，憋紅了臉，唰地站了起來。

畢果沒等他再開口，快速道：“我辭職，現在就走，之前的工資，你愛發不發。”

甩上了辦公室的門，那位同事就站在門邊上，她皺着眉對畢果道：“你這個樣子，去哪裏上班都不會好的。”

畢果回她：“抱歉，其實我不上班，拿的錢也比你多。”

當時大概是爽文套路看多了，所有的反抗從開始到發生，短短的幾分鐘，幾乎都沒過腦子。

等收拾東西回了家，躺在床上，畢果才反應上來，她幹了在別人眼裏多麽幼稚的事情。

但她一點都沒後悔，即使後來她去找工作，總是心裏放着點陰影，看這個不順眼，看那個不想幹，試崗沒過便離開，來來回回折騰得人身心疲憊，她也沒後悔。

因為她還有最後一條路，那就是全職寫作，有足夠的經濟保障，不用理會那些惡心的人和事，只做好自己，就可以。

說起來她和紀岚的開始也沒有什麽不同。

很多時候，畢果沒法否認，她的确是在逃避社會。

逃避那個還沒徹底在她面前打開，就已經讓她恐懼到不願意踏入的社會。

【白橡文化招聘啓事，期待有夢想的你！】

畢果将這條鏈接裏的字，翻來覆去地看了許多遍。

每個職位她都能幻想到相應的困難，卻也能幻想到當這些苦難被克服時，那個新的，勇敢的，可以獲得簡學周贊揚的自己。

這一天畢果很晚才睡，第二日周天，王澤一大早就約畢果吃中飯，畢果沒有同意。

王澤發過來一長串語音，音調高低錯落，充分體現了她捶胸頓足的狀态。

畢果沒有松口出版的事，還是堅持，後面再約。

她在屋子裏待了一整天，只吃飯的時候，出去客廳，急匆匆地吃完洗碗，又急匆匆地回屋。

簡學周拉住她問了兩句話，畢果表示，文沒有問題，自己的心情也沒有問題。

大概是狀态确實看起來挺好，簡學周沒再多問，任由她在屋子裏窩着。

第二天一早，簡學周早起上班，剛刷完牙，就聽大門“咔”地一聲，畢果提着早餐進來，飯熱氣騰騰，整個人也熱氣騰騰。

“嗯？怎麽回事？”簡學周盯着她的腦門，“這會外面不熱吧，怎麽一頭汗？”

畢果放下早餐，樂呵呵的：“今天早晨挺涼快的，我就繞着小區跑了兩圈。”

“你平時也不運動啊，”簡學周笑着道，“今天怎麽這麽有興致。”

“消腫。”畢果把臉沖簡學周揚了揚，“姐姐你看我這會是不是臉小一點？”

簡學周張開個巴掌，遙遠地對了對：“小，特別小，巴掌臉。”

畢果哈哈哈地笑起來，跳着往浴室走：“我去沖個澡，姐姐你快點吃早餐。”

這個澡畢果沖得有點久，出來的時候，簡學周已經走了。

畢果沖回房間，換好衣服，又把文件袋檢查了兩遍，這才裝進包裏。

換好鞋背好包，在穿衣鏡前前後左右地看了，畢果滿意地沖鏡子裏的自己握了個拳。

白橡文化的人事特別敬業，她周六晚上發的簡歷，竟然周天一早，便收到了面試邀請。

邀請函下方，還特意表示了一下他們的上班時間嚴格按照法定節假日做五休二，這個時間回複是因為畢果所申請的編輯部崗位急缺。

這樣的态度讓畢果十分有好感，周天一天，她多寫了一倍的更新做存稿，又急急忙忙地找了些白橡編輯部的資料，提前做功課。

到了這會，畢果信心滿滿又有些忐忑，仿佛回到了一年多前，那個初出茅廬的自己。

但這次，畢果堅信，結果一定不一樣了。

面試時間是九點，比通常的上班時間晚半個小時。

畢果乘坐公交，早早地來到了白橡文化的樓下，周邊轉了一圈，這才掐着時間上了樓。

白橡文化所處的地段，并不是擁擠的市中心，到了二十樓以上，便可以望見蜿蜒而來的江景，視野遼闊，綠茵遍地。

畢果望着電梯外這景象，便忍不住想，每一天，簡學周是不是同她一樣，站在同一個位置，看着同一個風景。

這讓她對陌生而未知的未來，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親切感。

二十六樓，畢果下了電梯，來到了玻璃門外。

一眼便能望見大大的品牌logo，和充斥了視角的圖書。

白橡前臺的風格，完美地展現了企業文化，穿着漂亮lo裝的小姐姐，笑着過來幫畢果打開了門，問她：“您是來面試的嗎？”

畢果點頭，用同樣的笑容回答：“是。”

小姐姐帶着她到了一側的會客室裏，倒了水，遞給她需要填寫的表格和筆：“您稍等，面試官馬上就來。”

這個“馬上”真的是非常“馬上”，畢果的入職申請表還沒填完，就有人敲都沒敲，便突然推門進來。

畢果吓了一跳，坐直了身子轉頭望過去，然後瞬間，便又放松了身體。

王澤大剌剌地走到她對面坐了下來，椅子往後一滑，翹起了二郎腿。

“來，做個自我介紹。”下巴一擡，正正經經地一句話，被這人說得跟耍流氓似的。

畢果道：“您是人事部的？”

“編輯部，跟你說多少遍了。”王澤又把椅子滑了回來，雙肘撐着桌面盯着畢果的眼睛，“我是編輯部花澤組的組長王爺，記住了嗎？”

“記住了，王組長。”

“叫王爺。”

“好的，王組長，我先來做下自我介紹，我叫畢果，畢業于虹城大學漢語言……”

“叫王爺。”王澤打斷了她的話，斜着嘴笑得像個霸道總裁，“今天還不叫，這面試就別想過了。”

“王爺。”畢果扯了扯嘴角，從善如流。

“《同居》出版嗎？”王澤仿佛握住了尚方寶劍，“不出版今天這面試也別想過了。”

畢果看着她，忽地笑起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