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浮生一淚別前生(1)
外面下雪了,整個玉茗山想是鋪上了一層層白白的棉被,青色的山麓在這層厚厚的棉被下像個孩子般的貪睡着,絲毫不管自己的銀裝素裹的容顏是多麽的絕色驚人。
“如劍,喝藥了”戰歌端着熱騰騰的藥進來,卻驚看到床上空無一人。
如劍赤着腳站在敞着的窗前,長發披肩,身上只裹了一件大的白色的鳳絨錦彩披肩,眼神迷離的忘着窗外。
突然輕呵蘭氣,全然不顧指尖的寒冷,一筆一畫孩子似的在窗臺上的雪上劃着……外面的白雪映着額上如血的梅印,宛如是落入凡間的不食煙火的仙子。
“如劍!”戰歌急忙把藥放在桌上,急急關上窗子,緊張的把手覆在她的額頭:“凍着了沒有?病還沒好怎麽亂下床……”
“師兄……”如劍迷離的擡起頭,眼中的憂傷就要溢出來了“他……來了對不對”
戰歌一怔,默默地轉身,端起桌上的藥,吹着熱氣,一勺一勺的送到如劍的口中,掩住眼中的難過:“別胡思亂想了,如兒的病還沒好,要好好養着。”
“算了!”如劍一把将藥推開:“師兄……我的病我知道……我是中毒,從娘胎裏帶來的毒……喝再多的藥也不會好。”
想起那天,自己抱着必死的決心跳下斷腸崖,原以為再醒來便是生死兩茫茫,誰知後來一青色身影将她抱住,兩人順式都滾下了山谷。那種熟悉的體味,她一聞便知是戰歌。
身上的傷早就好了,可血液裏中的毒,還有……心裏的絕望能治的好麽?
“如劍……”戰歌心疼的望着如劍,從她還是個醜醜的嬰兒時自己就在她身邊了,看着她大哭,流口水,學醫,一點點的長大,一點點的走進他的心裏,可現在卻要看着她受苦:“如劍,是誰允許你這麽難過的?”
“他來了吧……”如劍眼睛迷離的望着窗外,低聲喃喃:“罷了!就讓他……以為我去了吧。”
戰歌恍若不聞,依然一勺勺的小心翼翼的吹起,仿佛如劍還是小女孩兒,一點點略高的溫度都會燙的她哇哇大哭。
喝完藥,戰歌端着盤子欲走,到了門口又折回,蹲在如劍床前笑的溫潤如玉:“如兒可想看些鮮亮的東西了,西山的梅花開得正歡,尤其是你愛的血梅,師兄給如兒采來如何?”
血梅……小時候,不管多冷,只要如劍一不高興,戰歌總會爬到西山給她采梅花逗她開心,不知被看園的陸伯伯罵了多少次,如劍眼中一熱:“師兄!……這次可要小心,休要被陸伯伯再罵了”
戰歌輕輕将如劍擁入懷中:“如劍……你的毒,玉爺爺是有法子解得,他這幾天正日夜不休給你配解藥呢,只要你好好的,玉爺爺和我……我們才會有……活下去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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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歌端出藥碗,回頭望了望如劍的窗子,窗臺上的雪被大大小小的指印湮沒着,那一筆一畫,清清楚楚,劃出的是無數個相同的名字:楚天!
如劍竟然知道他來了!
戰歌如玉的眸子變得憂郁起來,目光所及處是白茫茫的一片,如果不細看不會發現正門外直直的跪着一個白色的身影,蒼茫的背景處橫出落寞的身影襯得整個大地都蕭條至極。
而跪着請罪的葉楚天卻全然不覺這蕭條,在他的眼裏玉茗山依舊是春暖花開,嬌紅柔綠,一如他第一次見如劍時的明媚,紅撲撲的臉蛋,異常明亮的眼睛,清新的如同雨後的璞玉,散發着瑩瑩的光芒,見了他便明亮的笑,嘴角的溫暖轉身便缤紛出萬紫千紅的春天。
仿佛她依舊在身邊掩嘴而笑,笑的唇角淺淺梨花窩都陷成了深井,打趣道:“公子的嘴越發的甜了,櫻姑娘聽了定然喜歡。”
即使在那種千鈞一發的時刻,盡管冰涼的淚滴到了他的臉上,她依舊輕輕的擦着他的臉,柔柔的笑:“公子,不要怕,天上地下……如劍絕不會讓公子孤單一人的。”
他突然發現,他的如劍好像适合各種笑容,娴靜的笑,溫柔的笑,明媚的笑,俏生的笑,客氣的笑,微微的笑,各種如花的笑顏如萬千缤紛的香甜的空氣纏繞在他的周圍,美得讓他落淚。
已經跪了三天三夜,鵝毛般的大雪幾乎将他埋沒了,玉爺爺最後才傳出話:“伊人已去,望君珍重,一日為師,終身為師。”
“公子,不要怕,天上地下……如劍絕不會讓公子孤單一人的”
“公子,不要怕,天上地下……如劍絕不會讓公子孤單一人的”
“公子,不要怕,天上地下……如劍絕不會讓公子孤單一人的”
如兒,你等着我……等我為你為娘報了仇,手刃了葉振中,天上地下,我絕不會讓如兒孤單單一個人的。
如兒,你一定要等着我!
戰歌猶記得他回望的最後一眼,那是怎樣驚心動魄的眼神啊,絕望,痛苦,後悔……仿佛把全世界的痛苦都裝了進去。
突然讓他覺得,他比葉楚天幸福,至少他知道,如劍還依然活着……
玉老望着手中的單子,睿亮的眼睛裏透出一絲絲不舍。
身後的戰歌緊張的望着恩師,默不作聲。
空氣裏劃過一聲爐火啪啪的響聲,卻為這氣氛更添了幾絲緊張。
“玉爺爺,如劍真的沒……別的法子了麽”戰歌還是忍不住了,聲音出賣了他的不忍。
“歌兒,你可恨爺爺當年将如劍送下山?”玉老沒回答他,反而問了他一個不相及的問題。
戰歌瞬間沉默下來,這是這十年來一直萦繞于他心頭的疙瘩,每每揮之不去……
“你可記得如劍一生下來便帶着生死劫?”玉老深深凝眉,望着天空中的星羅棋布的星鬥微微嘆息。
“記得,如劍生時恰逢陰月陰日陰時,加之又是生于至陰的棺中,這樣的嬰兒命犯陰星,千年難有一個,有也必過不了十八歲生死劫這個坎……”戰歌突然中斷了,恍然大悟的瞪大了眼,雙唇開始發顫:“如劍今年剛好十八……難道這就是……”
“恩!”玉老重重的點了頭!
“我以為有了玉玲珑就可以……”戰歌掐着手指:“再過十六天如劍十八歲就過去,難道她……”
“當年我把如劍送到楚天身邊,是想用楚天身上的煞氣驅除一下如劍的陰氣,當年葉振仲抱他來時,我一眼便覺的這嬰孩兒煞氣沖天,試想一個不足月的嬰孩兒中了那麽重的掌毒竟然不死,定是煞命了,那時他還小根本不能治,所以才把打發下山……後來如劍出生了,我便立刻想到了他,那時如劍小我實在不忍把她送走,所以精心的悉培她的醫術,等她八歲時我知道不能再等了,再等了如劍就真的沒救了……就把她送走了……”
“只是我沒想到的是楚天這個孩子竟然跟我們玉茗山有這樣的淵源,他竟然是谷一跟琴操的骨肉……”
“所以爺爺才交他那麽多禪經,不緊緊是要修煉他的心境,還想驅除他的煞氣是不是?”戰歌突然想起幽香先前意味深長的話:“而這些幽香都知道……”
“香兒靈性極高,命理星象深得我真傳,這些自瞞不了她……”
“那如劍……究竟能不能過了這一劫?”這才是戰歌關心的,萬一稍有差池失去如劍,結果他不敢去想……
“我的苦心終究沒白費,老天還是為如劍留了一條活路,盡管要……”玉老捋着須:“置之死地而後生,十六天後如劍便會一直昏迷,待她再醒時,前塵往事便一切如煙了。”
“哎!歌兒,世上安得兩全法……”玉老深深地嘆氣“可憐我的筱如就給我留下了這跟獨苗,想我夏譽一生叱咤江湖,竟看着自己的孫女受這樣的苦……”
風吹起玉老的衣袂,華發叢生的玉老仿佛老了許多:“難道我又做錯了,要是我一直把如劍留在身邊……”
“這也許對如劍更是個解脫。”戰歌意味深長的開口,如玉的眸子看不出悲喜:“只可惜……如兒這一身翻雲覆雨的醫術了,這是她的摯愛啊,她要知道該多難過……”
“如劍像極了她去世的娘,平時不聲不響,可一旦有了主意卻是誰也改不了的了。”玉老幽幽開口:“所以,往藥裏加淚前生的事,你半點口風也不能透露出來,要是她知道了,定是不肯的……”
淚前生——第一天
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終于停了,陽光所及之處都以一片瓊裝冰裹,美得恍若不是人間。
如劍仍是趴在窗前,暖爐不時的啪啪作響,室內溫暖的令人微醺。俏鼻輕嗅,還有龍涎香的味道,龍涎香産自西域,燃起時若有似無的輕煙恰似空中皎皎的飛龍,平常之人是嗅不出來的,此物量少可安神,量多便可麻痹神經,讓人昏睡。想是爺爺怕她胡思亂想給他加上的吧,怪不得這幾天她老是頭腦昏沉沉,一味的貪睡。
“如兒……如兒!”聽着這亮若洪鐘慈愛的喊聲,如劍嘴上立即扶起一層淺笑,急急的跳下座椅,打開門:“爺爺!”
“呵呵”玉老端着一碗藥滿面春風的走了進來,練武之人本就魁梧,加上一身青狐貂皮大衣,顯的越發的高大。
“爺爺!你可來看如兒了……”如劍幫着将玉老将大衣脫下,擺好搭在琥珀鑲嵌的檀木屏風上,乖巧的給玉老捏着肩:“如劍的事情延擱到爺爺的清修了。”
玉老每年都挑一個月閉關清修,也不是練武,只不過閉門研究一些周易,八卦,星象,或藥理了,這段日子,禁止別人打擾,可如劍這次中毒頗深,近來都忙着她的病,倒忘了這樁事了。
“乖如劍生病了,爺爺怎麽還坐的住”玉老握住如劍的右脈,深深地閉眼,好一會兒才慢慢睜開眼:“如兒覺得這毒該怎麽解?”
如劍垂下眼簾:“魂香散,主毒是紅鸠之花,三十年一花,三十年一果,無色無味,服之人無痛無傷,本就無解,更何況是從胎中帶來的,如劍之所以能殘喘至今,也多虧了玉爺爺将如兒的血毒封住了。”
所有她額角的梅印才近日顯現出來,玉爺爺想來為她操碎了心。
“至于那紅鸠之毒。如兒不必擔心,記得爺爺教過你嗎?有而萬物者生與克,天乃克地,地也克天;男也克女,女也克男;陰也克陽,陽也克陰;世間萬物皆因克而生”
玉老撫着白須朗朗而吟:“這紅鸠雖有劇毒,但也有天生相克之物,紅鸠生長在西域不毛之地,哪裏蟲蟻鳥獸皆不是善于之輩,紅鸠之所以能幾十年安然無恙開花結果,是因為依附着它成長的紅鸠蛇,紅鸠蛇依附紅鸠花而生,劇毒無比,它能毒死任何接近紅鸠花的動物,待果實成熟食之。”
“想那紅鸠果之劇毒,紅鸠蛇為何能食之無恙呢?”如劍皺眉。
“那蛇在吃這種果實前必分泌唾液,它的唾液能解紅鸠之毒。”玉老深深皺眉:“這就是世人傳說中的龍之涎,唯有它能解紅鸠之毒。”
“龍之涎?好霸氣的名字”醫者的敏感讓如劍皺眉:“我怎麽從來沒聽過?”
“本就是不毛之地,加之紅鸠蛇劇毒無比,要取其涎液更是難于上青天,所以世人都以為紅鸠無解!爺爺也是年輕時巧遇西域其人,有緣拜他賜予我一小瓶,本以為此生用不着,老天開眼,現在正好拿來就我寶貝孫女的命”
“哦!”冷湘寧的香氣讓如劍昏昏入睡,如劍乖乖的點頭,傻笑:“還是爺爺的本領大。”
“如兒,龍之涎藥量要甚微,先把這碗藥喝了,按照此量劑,半月如兒便可解毒”
“恩!”如劍依言一飲而盡,濃濃的苦味立即彌漫開來……
夜幕降臨,玉茗山各哨各崗各閣各部紛紛點上華燈,星星火火霎那間将黑暗的玉茗山點綴成一瓊華寶玉之地。
唯有一地沒有燈火通明,只燃了一只簡單的紅燭,從窗子裏透出昏黃搖曳的燭影,照焦了侯在門外的背影,來回的不安的踱着。
“吱呀!”門慢慢的打開,幾個童子走出後踱出氣度不凡的老人,風吹起他的發須,睿智的臉上看不出悲喜。
門外等急的戰歌忙忙上去,焦急的問:“玉爺爺,如劍她……喝了沒有?”
玉老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喝了,她才剛剛睡熟……一直輾轉不肯睡……”
“如劍可發現有異常?”一直儒雅有加的戰歌緊張的搓着手,如劍的醫術他絕不懷疑,要擱在往日,她只須輕輕一聞,這藥裏的成分便一清二楚。
“我把藥味調的很重,掩了許多味,加之玉蓮香起了麻痹神經作用,如劍沒發現。以後你一定小心,那丫頭機靈的很,不是那麽好糊弄的”玉老皺着眉,似乎突苦惱起來。
“是,玉爺爺。”戰歌松了一口氣。
“歌兒”玉老的臉躊躇着,似乎很不确定:“如劍可曾問起過你……她爹的事情。”
戰歌顯然一驚,許久搖搖頭:“從來沒有”自從如劍知道自己的身世,經常聽她唠叨她娘,卻從沒聽她提起過爹爹,好像那個人不存在一樣。
“如劍也是個心重的孩子,平時不聲不響,其實她心裏挂着許多事,只是怕說出來麻煩傷害別人而已。這一點像極了她娘親。”
“怎麽了,玉爺爺?”戰歌不明白玉老為何要提及那個人。
“想是玉蓮香起了作用,如劍半睡之際拉着我的手問我……”
戰歌瞪大了眼睛,等着玉老的後話,玉老深深嘆口氣,憂憂吐出:
“爺爺,我爹爹是否還活着?他知不知道世上還有個如劍?”
風吹起玉老的衣袂。這個一生滄桑,歷經風霜的老人不禁也為他的孫女動了容:
“歌兒,是否我又做錯了,我為了防止她親爹找到他,一直不認她。我以為這樣好好照顧她寵愛她給她所有她想要的東西,死後把我萬千財産和玉茗山留給她保她一生無憂就可以了,可我忽視了如兒的感受。在她心裏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孤兒,所以及其渴望父母的愛,只是不說來怕我們擔心而已。”
“她和我跟幽香都不同,我們都是六七歲才上山的,關于父母的記憶還猶自鮮活,盡管……但在夢裏還好歹有個相托之人,如劍出生未到滿月就被抱來了……”戰歌始終記得當時那個粉粉嫩嫩動不動就大哭的小東西,雖說有爺爺在身邊,但爹娘的面甚至他們的名字都沒人跟她說起過。
“我這個爺爺是否做得太不稱職了。筱如要是在天上知道了是不是會怪我這個做爹的……
她一生為那個人所累,所傷,甚至被他所害……以至于棺中産子,元氣大傷而亡。”玉老聲音巍巍如鐘,強壓住悲傷:“可筱如就是死時也沒怪他,依然惦着她,給孩子起名叫如劍,如劍如劍,筱如,玉劍……她死時念着的還是她的名字。”
“筱如一定怪我把如劍藏起來的。”玉老嗫嚅着,顫顫的離開:“我在想,抛開上一輩的恩恩怨怨,怎麽做才是對我的乖如劍做好呢?”
戰歌站在原地看着玉老慢慢離開,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那個遙遠的宮殿,記憶一點點浮起,眼神一點點被悲傷掩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