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親戚
見在自己面前一貫是笑語盈盈的妻子失态的模樣,賈赦也有些愣怔了,不過這麽多年來他經歷的事情也不少,心理素質還是強大的。扶住妻子豐潤了不少的腰坐下來,他看着張氏通紅的眼睛與止不住的淚水,從袖子裏掏出條帕子給她擦淚。
“大爺——”張氏看着他手裏那塊帕子,晃了晃神,少有地帶了些羞赧:“是我失儀了!”
看着妻子已經許久不見的小女兒情态,賈赦頗覺得有幾分驚喜懷念,想着方才自己一路上想的事情,他握住她的手:“說什麽失儀不失儀的話?咱們是夫妻,又有什麽不能坦誠相對的?咱們這個家裏究竟是什麽樣子——”他帶了幾分薄涼的苦笑,繼續道:“我難道能不知道麽?”
聽了他這話,張氏險些又要落下淚來。與賈赦成親兩年了,雖說談不上琴瑟和鳴,可夫妻倆之間也算的是相敬如賓,只是這些掏心掏肺的話卻是沒說過的。
“大爺別多心了,雅言這丫頭素來脾氣耿直,說話難免有些沖得慌,失了分寸!”張氏對着賈赦扯着嘴角微微笑了笑:“只不過是害喜有些厲害,并沒有別的大事情呢!”
“你不必再說了——”賈赦嘆了口氣,視線落在妻子微凸的小腹上,小心翼翼地将手掌附上去。感覺到那裏隔着幾層衣衫傳來的溫度,他有些失神,良久之後方才喃喃道:“我從小一直不明白,為何母親對待二弟十分親近,而每次見到我卻都是冷冷淡淡;那時候,我回去問祖母,祖母當時便抱着我,抹着眼淚,說——沒事兒,赦兒是祖母的心肝兒,她不疼祖母疼!”
張氏垂首,看着他回憶往事時,懵懂似孩童一般的表情,不由得有些心酸起來。
賈赦咧嘴笑了笑:“所以那時候我也不覺得有什麽,只是後來,祖母走了——”他仿佛要哭出來一般:“然後,我在榮國府裏面就成了個不尴不尬的人物。平常讀書的時候,就算我再怎麽用功,母親誇贊的都只會是二弟;母親日日都會讓人去問二弟日常起居,可是對我,平日裏瞧見搭理兩句也就算了;祖母剛剛去世的幾年,父親還會記得問問我的學業,問問底下人伺候得周不周全,可後來,父親逐漸也不再管我了……”
張氏聽着他的敘述,終于忍不住将他一把抱住,淚如泉湧:“大爺別再說了,別再說了!還有我、我心疼你啊!”
“明明是想着好好寬慰寬慰你的,怎麽、怎麽倒還把你給惹出眼淚了呢?”賈赦看着将腦袋伏在自己肩頭,一抽一抽哭得稀裏嘩啦的妻子,不由得自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突然發覺自己臉上有些涼涼的。他伸手抹了一把,看着掌心的水跡,抿了抿嘴,突然覺得有些疲憊,原來,自己的怨念竟然已經如此之深了麽?
張氏抽噎着不能自已,賈赦随便拿衣袖将臉上淚水擦幹淨,瞧着她眸子紅彤彤水汪汪的,卻還斷斷續續地念叨着什麽。聽清楚她的話,賈赦瞬間覺得心柔軟了下來。
好不容易在賈赦的勸慰下停止了哭泣,張氏緩過神來,驚覺方才自己做了什麽,一下子漲紅了臉。
“別擔心那麽多,母親——她若是為難你了,你只管與我說!”賈赦滿心憐愛地看着妻子羞羞怯怯的情狀,輕輕将她攬在懷中:“這是我們的長子,榮國府的嫡長孫,父親是絕對不會随着母親的性子來的!”自兩年前成婚至今,她這般模樣,也只有在嫁給自己的頭三個月才能瞧見,等後來管了家,每日裏要保有當家人的威嚴,倒是越發端莊自持起來。
張氏只覺得仿佛是在夢中一般,丈夫如此溫存體貼,倒有些不真實了。聽了賈赦的話,她搖搖頭,很是鄭重地答道:“就像我剛剛與雅言說的一樣,出嫁女子孝順公婆是理固宜然,同樣,子女哪裏能說父母的不是呢?大爺若是為了我的事情,叫人傳出不孝的壞名聲來,我便是萬死,也難贖其罪了!”
聽着妻子一心一意只為了自己考慮,賈赦心中熨帖得緊,何況妻子的話也有道理,若是自己真的在父親面前因此事指責母親,只怕妻子也會被冠上不孝的罪名來。
他沉默了。
瞧着賈赦的神色有些郁郁,張氏勸道:“大爺別太憂心了,我雖說如今只能在自己院子裏調度,可如今掌管家事的,多還是三位姑娘!我和她們平素關系還算親近,想來也不至于為難我這嫂子吧!”
左思右想,賈赦點點頭,這倒是不假,大妹妹賈敏雖說與自己不親近,可是與張氏這位嫂嫂卻很是談得來,二妹與三妹,倒是向來對自己頗為恭敬的,妻子照拂她們良多,想來也不至于有什麽鬼蜮心思。
夫妻倆這一番哭笑與商量後,比之往日,感情上更是親密許多。
兩人談論着日後孩兒出生後的事情,賈赦看着妻子笑靥溫柔慈和,渾身沐浴着夕陽的餘晖,帶着一種說不清楚、卻令人心安的恬靜平和,下了個決心。
……
入了秋,外面西風已經開始恣肆,一整夜的時間,窗前的石榴樹上,葉子落了不少,露出綠葉掩映之中已經成熟的石榴果兒,瞧着碩果累累,頗為喜人。
“哦?今日在點心鋪子遇見了榮國府大公子?”史清婉滿頭青絲松松地挽成個慵懶髻,身上只簡單穿了件對襟羽紗衣裳,系着碧霞聯珠寬幅的錦裙,顯得很是随意。自打家中事務全丢給幾個大丫鬟後,她們忙得陀螺一般停不下來,史清婉卻是日日清閑得很了,加上外頭天氣日冷,除非例行地去花園子裏散步,她都是一概窩在屋子裏了。
貓兒般懶懶地歪在美人榻上,她眯着眼兒,津津有味地捏着盤子裏切成小塊兒的酸梅糕朝嘴裏送去。
王子騰任勞任怨地坐在塌旁矮矮的小杌子上,給她揉着後腰,昨天夜裏史清婉腿抽筋,痛了将近一個時辰方才松緩些,連帶着腰也酸麻不已,引得王子騰很是心疼。
“正是呢!婉兒不是也知道?榮國府大奶奶有了四個月身子,我聽坊間傳言實在不大好聽,故而提醒了他幾句!”王子騰瞅着史清婉手都不停地往嘴裏送酸梅糕,只覺得光看上一下,都感覺到那東西酸的倒牙。也不知道怎麽這樣愛吃酸的,每天都不膩麽?他搖搖頭,手上動作停下,将身旁小幾上一盞放得溫溫的白水送到她嘴旁。
史清婉想着那個清麗儒雅的少婦,思索了片刻,遲疑着:“咱們之前往榮國府走了那趟,我心裏還想着,這位大奶奶面色怎麽不大好呢?原來如此,想必那個時候就已經有了身子!”帶着些憐憫與可惜:“不過我瞧着那天,國公夫人對她的态度,只怕這位大奶奶日子不是太輕松呢!”
“嗨!榮國府的事情——這麽些年來,咱們幾家能不清楚?”一抹諷刺的笑容隐沒在嘴角,王子騰站起身來又在史清婉身邊坐下,一如既往地将手掌附在史清婉的小腹,這是他這些日子以來最喜歡幹的事情了。
王子騰眉眼溫柔地端量着妻子顯得潤澤許多的面頰,輕輕地捏了捏她臉上養出來的一點肉:“以為哪個都像你這麽好運氣?碰上個把你捧在掌心寵着慣着的夫君?”
聞言,史清婉眉尖一挑,眼中波光潋滟,百媚叢生,她本就是江南女子,将聲音放軟後,輕輕一笑,更是嬌媚欲滴,**蝕骨。她慢條斯理地擺弄着手腕上一枚碧玉镯子,丢了個眼神過去:“有妻有子,難不成還叫二爺吃虧了麽?”
王子騰愣愣地聽着,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眯着眼兒觑着對面笑得歡快的嬌人兒,恨恨道:“悠着點別引了火!”
小夫妻兩個人黏黏糊糊地又互相打趣了幾句後,便重新言歸正傳。
“說起來,榮國府大奶奶與我倒還有些親戚關系呢!”史清婉想起自己昨天查看張氏娘家情況時發現的事情,吃吃地笑了起來:“七拐八彎的,倒也勉強能算上!”
王子騰來了興趣,江南史家哪裏有張姓親戚?自己陪着妻子三朝回門的時候,因為妻子在家中受寵的緣故,可是大大小小的親友都過去見了一遭呢!
“你還記得我二伯娘麽?她姓楊,二伯娘的母親卻正是姓張的!”史清婉歪着頭想着:“楊家老太太是張家的女兒,是張盛安張大人的姑姑,是榮國府大奶奶的姑婆呢!”她擡眼看向王子騰:“這樣算來,便是沖着二伯娘疼我,也該和她多多來往,你說對不對?!”
失笑地瞧着小妻子很是認真還帶着些威脅的眼神,王子騰強忍着不叫自己笑出聲來:“行!你說來往就來往吧!我和賈赦打小也是處得不錯的,兩家多走動也好!”他也很是認真地答道。
王子騰發現,自打妻子懷孕以來,那股子嬌氣是愈演愈烈,一個不開心,就敢甩冷臉給自己看,不過——縱容寵溺的目光落在她彎彎的眉眼上,王子騰微微抿嘴一笑,他卻是甘之如饴。
不知道王子騰的想法,此時的史清婉想着紅樓夢中的發展軌跡,思緒飄遠了。
身為襲爵長子的賈赦住的地方不是榮禧堂,是另開門戶的小院子,反倒是次子賈政住在那兒,還光明正大地在前堂會客。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後世有一種猜測,說賈赦是庶長子;可是若真是如此,古人從來重嫡子,無嫡子才能看長幼,尚有嫡子在世,哪裏輪得到庶子襲爵?
這樣一來,便只能解釋成賈母對幼子的偏心了。
想着賈赦的境遇,雖說是襲爵的嫡長子,可是不得父母寵愛那是人盡皆知,在賈母面前,卻還是一樣得奉承讨好;妻子去世後碰上個邢夫人,兒子風流,女兒懦弱,自己還被發配邊疆……史清婉微微嘆了口氣,雖說其中有他自己作孽,可是這裏頭若是沒有旁人的推波助瀾,哪裏又會到這等不堪的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