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張氏
榮國府。
張氏撫着自己已經顯懷微凸的小腹,眉眼溫柔裏有着一絲掩飾不去的憂慮。
她素來月事不準,因此先頭也沒往懷孕這上面想,後來母親大壽時回了娘家一趟,被母親私下裏帶着去看了大夫,她才暈暈忽忽地知道自己有孕了。只是張氏卻不敢立時便将這消息公布出來,還想方設法将手裏管家的事情分了一半出去;畢竟母親說的對,胎相不穩,若是出了什麽岔子可就不好了。
一個月前,她在飯桌上聞見魚腥味兒幹嘔不止,懷孕的事情終于藏不住。大夫一道喜,公公與丈夫皆是歡欣不已,可是在看到婆母賈史氏眸子裏的冷光,張氏卻只覺得心裏被一瓢水潑得涼透了。
只是,已經一個月了,她怎麽會什麽舉動都沒有呢?
百思不得其解,張氏只能不斷地安慰着自己,公公與夫君對嫡長孫都是十分看重的,想來婆婆便是再不喜歡自己,也會因為這個孩子而有所顧忌吧!這頭三個月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若是婆母有什麽不好的想法,自己也能分出些精力來應對。
這般想着,張氏卻是不敢有絲毫放松,賈史氏借口讓她靜心養胎,已經交她手中剩餘的管家權盡數交接了過去,偏偏張氏連拒絕都沒有辦法。因此,如今張氏在這榮國府中只能費着心力,盡全力将自己院子把住,好不叫賈史氏插手了。
想着丈夫這些日子來的溫柔體貼,張氏只覺得自己這番小心謹慎也算是值了,至于後院賈史氏賜下來的幾個姨娘——張氏盡力忽視了心底悶悶的疼痛,安慰着自己,用幾個姨娘換來這一個月的安穩,算是劃算的了。
對于長媳的有孕,賈史氏只覺得心中憋悶得很。張氏嫁入榮國府兩年,不曾傳出孕信,包括賈赦後院的姨娘,也沒一個懷上的,賈史氏每每都是借着此事敲打張氏。
賈代善對這個出身清流的長子媳婦算是看重的,然而想着女子雖說管家有條,可是子嗣才是家族傳承興旺的關鍵,因此,雖說知曉賈史氏對張氏的為難,這也挑不出錯處,婆婆想早些抱孫子的心思罷了,他只能默不作聲放任賈史氏。
如此一來,自己便是再想借題發揮也拿不着頭了!賈史氏想着之前自己給長子賜下姨娘之後,丈夫這幾年來第一次給了自己冷臉,心中對張氏的記恨不由得又增添了幾分。
賈代善對妻子的作法除了有幾分惱火也只剩下無奈。
妻子算是賢良的,自己年輕之時因為心愛的白姨娘對她并不上心,後來白姨娘難産,連帶着腹中八個月大的孩子一起去了,引得自己悲痛欲絕;即便是被多年冷落,妻子仍舊是賢淑地對自己好言寬慰,并親自為白姨娘挑選了一塊好風水的墓地安葬……正因如此,自己才算是認識到妻子的好處,對着她為自己誕下的兩個嫡子看重起來。
只是有時候,這賢淑的妻子未免有些太過疼愛兒子了!難道兒子重要,孫子就不重要?
賈代善八歲的時候,他身懷有孕的母親便因為被祖母賜下的丫鬟不老實,心氣不順之下而小産了;母親蒼白的臉色與哀戚,賈代善一直都記得清楚。所以後來妻子懷孕之時,雖說對她并沒有喜愛,賈代善也與母親商量好不必有另外的丫頭姨娘。
他只能感嘆,如今賈史氏做了婆母,竟是忘記了當年自己婆母的寬仁慈愛,憐惜子孫;幸好長子媳婦是個大度不争的,否則,沖着婆母這般不管不顧地一下子塞了四個嬌俏丫頭的勁頭兒,氣都氣不過來!
……
“恩侯?”
王子騰看着前面點心鋪子裏的一道绛色身影,有些疑惑地出聲喚道,瞧着那人循聲回過頭來,果然是榮國府長子賈赦。
賈赦手裏拎着一個油紙包,聽見有人喚他,扭過頭來,見是王子騰,微微有些尴尬,将手中油紙包往身後藏了藏:“原來是越關,許久不見了,你怎麽在這兒?”
裝作沒瞧見他的動作,王子騰朝賈赦拱拱手,爽朗地笑道:“內人有了身子,胃口不好,只想吃些算的,恰好今日逢着休沐,我便出來給她找找看!聽人說這家酸梅糕做得最是正宗,便尋着過來了!”
賈赦眼底微微帶着些驚奇之色:“原來弟妹也有了身子,那可是得恭喜越關了!”有些赧意,将身後的油紙包拎了出來:“不瞞越關說,我也是為拙荊出來買這家的酸梅糕——”
“原來如此,恩侯同喜啦!”王子騰對賈赦一貫是沒什麽惡感的,他們倆雖說身處地位不同,可是在家中卻同樣都是不受寵的;賈赦比起王子騰來還要更可憐些,至少王老太太對着兒子還有幾分慈母之心,可因為當年與婆婆的龃龉,賈史氏心底這份厭憎的情感,是完完全全轉移到被婆婆撫養長大的賈赦身上了。、
王子騰讓身邊跟着的豐年去買酸梅糕,兩人便一邊說話,邊到旁邊的一家茶館坐下來。
“上一次與恩侯這般對坐喝茶,還是在金陵的時候呢!”王子騰将面前茶盞斟滿,端起來抿了一口,嘗到裏面微微夾帶着的塵土味兒,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将裏面茶水潑掉,直接倒了白水潤喉,感嘆道:“一晃眼,咱們都快要有孩兒了!”
賈赦成婚兩年了,後院總算有了消息,還是嫡妻所育,知道這消息已經過了一個月,他心中的興奮仍舊沒能平息下去。
“是啊,說起來,這女子懷孕之時的口味可着實奇怪!”賈赦将手裏頭那一拎油紙包放在桌子上,抱怨着道:“府中那麽多各色精致的點心,眼巴巴地讓我來買這個!”
哈哈一笑,王子騰從窗口眼瞅着豐年氣喘籲籲一路小跑着過來,搖搖頭:“恩侯是沒瞧見女子懷孕時的辛苦吧!瞧着我家那位每天被這孩子折騰得,吃不下飯睡不着覺,我這心裏着實不大好受——”朝彙兒招招手:“跑跑腿,能叫她有些胃口就是好事兒!”
辛苦?賈赦一愣,想着妻子平日裏在自己面前仍舊是端莊得很,并沒有什麽與往日不一樣的地方,遲疑着問道:“女子懷孕,很辛苦麽?”
王子騰看着賈赦毫不作僞的疑惑神情,想起坊間的一些傳言,嘆了口氣:“何止辛苦,害喜之時,別說能好端端地用飯了,聞見什麽都吐;後來好不容易能吃些東西,可又是渾身沒勁兒,腰酸背疼,整夜的睡不着!聽大夫說,這些還算是好的,等孩子再大上一兩個月,自己翻身都不得!”
瞅着賈赦眼底劃過的一絲驚訝,王子騰并不多嘴問別的事情,只笑道:“平日裏我也沒那麽多空閑,因此特特托人,想找了宮裏出來的、有經驗的嬷嬷來照看內人一二呢!”
賈赦若有所思。
榮國府大公子生性風流,府中姬妾成群;大奶奶懷胎三月,大公子便又納了四房妾侍,簡直就是色中餓鬼!王子騰想着這些亂七八糟的傳言,怎麽也沒辦法把眼前這個拎着酸梅糕的男人與傳言聯系起來。
思量再三,王子騰還是隐晦地提了一句:“恩侯,你這幾日是不是才納了人的?還是注意着點兒的好,莫要叫言官捉着話柄才是!”
言官?話柄?賈赦有些糊塗,他從來都是粗脾氣,直截了當地便問出了口:“越關此話為何意?我是納了幾個姨娘,不過都是母親賜下來的!所謂長者賜不可辭,難不成我還能拒絕麽?”
國公夫人賜的?王子騰似乎明白了什麽,帶着憐憫的目光落在賈赦的身上:“這些事情我倒是不清楚的,既然是長輩賜下倒也罷了,不過坊間有些于你頗為不利的傳言;恩侯還是自己去查查吧!”
與王子騰告別,滿腹心事地回到府中,賈赦拎着買好的酸棗糕,先往張氏房裏去。
“奶奶,您可好歹吃些吧!”只聽見張氏貼身丫鬟雅言的聲音,想着王子騰之前說的話,賈赦放輕了腳步。
張氏正捧着心口,強忍着一陣一陣喉嚨翻湧的感覺,端起手旁的茶盞,濃濃的姜味兒撲鼻而來,她喝了一口,勉力将甜膩而辛辣的姜茶咽了下去:“端走吧!我吃不下!”将那盅熱氣騰騰的嫩筍火腿湯推開了。
雅言看着張氏蒼白的臉色,急得幾乎要哭出來:“這、這可怎麽辦啊!您今兒早上便什麽都沒用,就去向太太請安伺候;晌午從太太那兒回來,只吃了幾個芸豆卷還吐了,這樣下去,這身子可怎麽受得了啊!”
或許是因為前三個月勞心勞力的,又是頭胎,打從那次被魚腥味兒引起孕吐,張氏這一個月來就沒能安生地吃上一頓飯。幸而賈代善為了未來的孫子,應許下她在院子裏自設小廚房的要求,所以張氏倒是不必擔心因為平日用膳的事情,被人拿來說嘴了。
“雅言,別說了,伺候婆母是為人媳婦的本分,哪裏由得抱怨!咱們、咱們小心着點也就是了……你去把前幾天母親送來的蜜餞拿過來!”聽了雅言的話,張氏忙厲聲斥住她,見雅言憤憤閉口不言,面色緩和下來;帶了些許疲怠,她揮揮手,清麗的容顏憔悴不堪:“吃了說不定能好些——再叫廚房炖個蛋,別擱油了!清清爽爽的就行!”
聽她這麽說,雅言簡直要喜極而泣了。連忙去把蜜餞盒子端過來,又将姜茶滿滿續了一杯,便小跑着出去吩咐小廚房。
“大爺!”雅言瞧見門口站着的人影,驚了一下,趕忙福身請安:“大爺萬福金安!”
“你去吧!”賈赦心中五味陳雜。
張氏一聽到外面的聲響,想起自己現在這幅情況,慌忙地将攥得一塌糊塗的衣擺平了平,便要站起身來。
賈赦忙疾步上前扶住她,看着她未施脂粉的面龐,不由得聲色嚴厲:“你又何必這麽苦苦撐着,難不成我這個做丈夫的面前,也不能放松着些麽?”
愣愣地看着丈夫滿面的焦急與惱火,這些日子的苦楚與緊張湧上心頭,張氏只覺得鼻頭一酸,眼淚撲簌撲簌地便沿着面頰落了下來。
“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