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半晌後,雨勢不減反增,雨點相互敲擊,密密麻麻地砸向地面,猶如天河傾洩。
屋外狂風闖進大殿,襲人面門,像個四處劫掠的強盜,狠狠撞在牆上,陳舊的木門吱吱呀呀地搖。
林白汐越等越心焦,王韬的神情也漸漸凝重。
偶發性大量降雨極易引發山體滑坡,林白汐不敢再冒險觀望,躊躇片刻後突然站起,提議道,
“這雨可能一時半會停不下來了,我怕會有泥石流。”
“我們剛才上山只用了二十多分鐘,下山還要更快一些,不如拿外套擋一擋,速速返回吧。”
王韬也在擔憂這件事,林白汐的打算與他不謀而合,男人立馬跟着站起身,脫掉身上的外套,往頭上一罩,道,“我看行,咱們趕緊的,趁雨還沒下得更大。”
林白汐點點頭,依樣遮住了自己的腦袋。
兩個人不敢再停留,相互對視一眼,深呼吸一下,不分前後一頭紮進了茫茫大雨中。
暴雨滂沱而下,冷風從四面席卷大地,雨線被刮得傾斜仄歪,混亂而粗暴地抽打着屋檐,樹葉,以及兩人頭頂迅速濕沉的棉服。
下山的小路泥濘不堪,黃土混了水,烏黑軟綿地連成一片,踩出的那點起伏被沖刷夷平,徹底變成光滑直下的一處坡面,走路都沒了摩擦。
王韬在前探路,林白汐在後,他一手撐着衣服,一手扶着岩壁,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下走,情勢緊迫,他幾乎沒有判斷落腳點的時間,幸而王韬留下了鞋印,他只需要重合和覆蓋,已然避開了大部分的危險。
行至半途時,雨聲轟鳴,如瀑布飛濺,野馬奔騰,斜雨淋花了視野,天地蒙上白紗,一滴水淌過額角,沒入眼眶,林白汐目力有礙,用勁甩了甩頭,剛巧踩在一處濕泥上,一個趔趄失去平衡,驚叫着往前方砸去。
“啊!”
兩個人緊挨着走,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林白汐栽倒,王韬也難逃一劫。
萬幸路沒修在懸崖峭壁上,不靠山體的另一側是一個像梯田一樣層層遞進,約半層樓高的小土坡,又因降水持久,土地松軟,坡底堆了些野草枯葉,起到了不小緩沖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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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韬猝不及防被撞出山道,在土坡上滾了幾圈,最後墜進一塊冰涼光滑的葉墊中,身上未有大礙。
林白汐運氣要差些,前方再沒了阻擋,他像剎車失靈的汽車,滑着泥飛速俯沖。
耳畔風聲呼嘯,他慌亂中去抓山壁,幾次脫了手,擦痕累累的掌心火辣地疼,又被哪裏冒出的石塊絆了腳,膝蓋一壓,整個人失控地往下摔。
天旋地轉,林白汐心裏一咯噔,預感自己一場大罪逃不掉,下意識抱住了腦袋,團起四肢,像根疾速下墜的滾木,橫着身體碾過髒污的泥地,肩膀和腰側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磕傷。
但才痛了兩下,一雙大手便穩穩當當地接住了他。
林白汐只覺自己撞到了某樣難以名狀的東西,不夠柔軟,也不夠堅硬,被他連帶掀翻過去,在泥地裏狼狽地打了幾個滾才堪堪停住。
“嘶......”
一只手護着他的後腦,将他緊緊按進一片結實的溫暖中。
林白汐睜開眼,倒抽着氣,發現自己原來壓在一副健壯的男性軀體上。
韓默面色蒼白地皺着眉,臉上雨水縱橫,濺了星星泥點,一條手臂環着他後腰,像一條堅不可摧的鋼索,将他牢固地系在自己身上。
剎那間,大雨傾盆,而風雨無聲。
雨滴滑過他的眼角,下颚,在下巴尖涓涓彙成豆大的一顆,欲落而未落。
韓默撩起眼皮,一汪水輕柔地覆住了眼珠,沒有雨的寒涼,帶着微微的溫度,清晰的人像被暈得朦胧失真。
“你...你怎麽來了?”
林白汐輕輕解開腰上的胳膊,吃力地撐起身體,翻到一邊。
韓默忍着手臂劇痛,閉眼緩了會,費力從地上爬起來,挪到林白汐身旁,擡手給他擋雨,用目光上下檢查。
“有沒有受傷?”
林白汐感受一下,搖了搖頭。
他穿得厚,只有裸露在外的部分受了些皮肉傷,沒傷到筋骨。
“等會我們去醫院确認。”
韓默半跪在林白汐面前,脫下身上的大衣,單手抖開後罩到他頭上,“站得起來嗎?”
擋雨的棉服早已不知所蹤,林白汐的毛衣被泥水蹭得又髒又濕,他在冷雨中染了寒氣,突然間被溫暖包圍,身子忍不住打起顫來,激出一聲噴嚏。
韓默又将外套攏了攏,向林白汐伸出一截手肘,示意他把手搭上來借力。
林白汐猶豫片刻,指尖一蜷一展,最終順從了對方的心意。
起身後,韓默不動聲色地站在外側,牽起林白汐的手,五指裹着五指,不留一絲縫隙。
“你沒.....”
林白汐正想關心對方,卻被身後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打斷。
“白汐...我...我還在這呢……”
一只手掌從淩空的山路旁乍現,接着是一條男人的胳膊,使勁抻直了,在路面上拍打摸索。
林白汐猛然記起消失的王韬,急急忙忙過去幫忙,剛要彎下腰,韓默就搶先一步握住了地上的手腕,卯着最後的勁将那人拉了上來。
王韬徹底癱倒在地上,仰面朝天,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大口地喘着氣,“累...累死我了……”
他一擡眼,正好瞥見突然出現的韓默,與林白汐并肩而立,手拉着手,猛不防被空氣嗆得咳嗽起來。
“是白汐的同事吧,先別介紹了,這裏距離山腰還有一段路,我們抓緊時間下去。”
韓默冷靜地發號施令,迅速掌控了局面,面色有些發青。
十分鐘後,三個人一同抵達目的地,半山腰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有在涼亭等待的同事,還有剛剛趕到的救護車和一批山林搜救員。
韓默怕林白汐在人前不自在,主動松開了手,勉強維持着表情,“這些是我找來的人,我去和他們解釋情況,等你忙完我們一起走。”
林白汐收攏掌心,像被抽走了主心骨,一瞬間竟不知所措。
他胡亂點了頭,仍然心跳不已,人卻不再像剛才那般驚惶無助。
解決完同事這邊,林白汐與他們先行告別,剛走出幾步,王韬忽然喊住了他。
“白汐,那啥...”
王韬站在他跟前,局促地薅了兩把頭發,才鼓起勇氣問道,
“你在山上說的那個人,是他吧?”
林白汐愣了一瞬,眼底閃過一絲訝異。
他沒想到是哪裏出了纰漏,遲鈍如王韬都能瞧出端倪。
“嗯。”
既然被看穿,林白汐不願遮掩,索性坦然承認。
“我沒別的意思……也不歧視這個,你別擔心,咱們以後還是朋友。”
王韬輕輕拍拍林白汐的肩膀,表達自己的友好,拍完意識到什麽,又心虛地瞄了一眼韓默所在的方向。
王韬的赤誠與善良讓林白汐松了一口氣,他衷心感激對方。
“那哥們看起來人挺好的.....如果方便的話,幫我道聲謝吧。”
“手勁還挺大的。”
王韬揉了揉仍有些酸麻的手腕,咧開嘴角,笑容和以前一樣爽朗。
林白汐走出涼亭,韓默撐了把傘在邊上等候,見他出來,随即傾斜傘檐,妥帖地将他接到了傘下,滴水不沾。
林白汐這時才發覺,拭去了雨水,韓默的臉色依然慘白如紙,雖挺直脊背,卻軟綿綿地垂着一條胳膊,像一具松了螺絲的人偶。
“你的手怎麽了?”
林白汐本能地擔憂起來,又不願讓對方察覺到自己的緊張,只關切了一句就不再追問,語氣也控制着不至于外洩過多的情緒。
“可能脫臼了,接一下就好,沒事。”
韓默語氣如常,臉上不見痛苦之色。
林白汐盯着他的胳膊,蹙起眉心,“那我們現在去醫院。”
“嗯。”
林白汐伸手去夠傘柄,韓默故意舉高了一些,避開他的碰觸。
“這只手沒問題。”
韓默故作輕松地笑笑,打趣道,“你把大衣的扣子扣上,就是在幫我的忙了。”
“當心感冒。”
林白汐披着韓默的外套,眸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随後竟也依了他,将紐扣一粒不落地扣到了最頂。
“走吧。”
“好。”
笑意從男人的唇角蔓延進了他的眼裏。
到達醫院,林白汐先陪韓默去骨科接了胳膊,再一同做了全身檢查。
等報告單的時候,兩人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基本是韓默問,林白汐答。
“你能告訴我,今天為什麽和那位同事單獨去山上嗎?”
化險為夷後,從離家時起不斷積攢的危機感井噴般地奔湧,韓默吐出一口氣,盡量用一種溫和的口吻詢問,避免閑聊往審訊的方向發展,徒惹林白汐不悅。
林白汐未多思索,簡化了起因經過,坦白交代道,
“他和女友吵架了,想去山上的月老祠拜拜,其他人在打游戲,只我有空。”
有“女友”作保,韓默稍微安心了些,又斟酌着勸道,“以後不要單獨和別人去荒郊野嶺好嗎?”
“像今天這種情況太危險了,我很擔心。”
林白汐聞言轉過眼,注視着韓默忐忑的神情,并未立刻給出答複。
半年以前,他主動提出離婚,原打算與眼前之人一拍兩散,老死不相往來。
但由于韓朵的存在,以及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因素作祟,他逐漸認識到,只要韓默锲而不舍,他就永遠無法擺脫對方,便退而求其次,在他無限的未來裏為韓默劃定了一塊有限的活動空間,最大程度地壓縮兩個人的交集。
自此以後,他們倆婚喪嫁娶,各不相幹。
然而事實證明,他在異想天開,試圖用羊圈困住一頭狼。
韓默能爬到今天的地位,既有投胎的運氣,也有與之相匹的手段和謀略,他認清了對林白汐的心意,又如何能坐以待斃,放任兩人漸行漸遠,允他轉投他人懷抱而無動于衷?
于是這頭野心勃勃的狼,開始尋找最脆弱的那塊栅欄,一次次地發起進攻,或溫柔試探,或猛烈出擊,依次破壞掉第二塊、第三塊,不斷向外擴張,當設禁之人如夢初醒地着手修補時,這頭狼已經重新标注了領地,看似溫馴地困于囹圄。
而後故技重施,屢試不爽。
可依理而言,狼能逃出羊圈不全因其狡詐,另一層根本原因在于,為何有人選擇用毫無威懾的木頭對付殘暴嗜血的兇獸?
這本就是個不可能成立的前提。
林白汐對韓默在心底深處存了一分不切實際的期望。
嘴硬逞強,或許是自尊心作祟,也或許是在等着某個人揭穿他的脆弱,給予他憐惜與依靠。
林白汐斬斷前緣,不是不愛韓默,而是經年累月的愛而不得積重難返,讓他從此失去了愛的勇氣,被愛的底氣,像個怯懦的膽小鬼,束手束腳,畏縮不前。
韓默是那頭攪亂一池春水的獸,是他年少時欲觸難及的夢,年長時夢垂濁淚的痛。
他不敢多邁出一步,便負手而立,設下重重禁制。
他要韓默突出重圍,翻山越嶺,血肉穿過荊棘,将一顆玩世不恭的浪子心千錘百煉,傷他所傷,痛他所痛,奉上全部的虔誠與愛。
但從山道滾下,被擁入懷中的那一刻,林白汐更想和韓默相愛到老,天長地久。
歲月寒冬,一個人熱鬧,不若與心上人取暖相擁。
“嗯。”
林白汐略一點頭,在韓默心中掀起了萬丈波瀾。
走出醫院時,風駐雨停,天地又明亮起來,地上依舊濕漉漉的,挂在屋檐上的雨落下來,砸得水窪碧波蕩漾。
“先去超市一趟。”
韓默以胳膊疼為借口,哄林白汐攙着他走,遠看像親呢地挽着臂。
“要買什麽?”
“買條筒骨吧,晚上炖湯。”
“好。”
被支撐的手臂慢慢後撤,直到掌心貼上底下的那只手,五指扣進指縫,十指交纏。
總有一天,漫長的時間會吹散一切彷徨,林白汐在等,韓默也在等,他們以一種緩慢的速度向對方靠近,雖然前路曲折,但因為盡頭的人是他,一切便充滿了希望,一切都值得等待。歲月悠悠,所有的不安終将隐去,所有的猜疑終将釋懷,行到坎坷處,一馬平川始。
林白汐和韓默的故事還在繼續,但我的講述到這裏就結束了。
文筆不佳,還請大家多多包涵。謝謝一直以來追更的朋友,特別是每章都給我留言的朋友,謝謝你們的鼓勵與支持,很高興能通過這篇文認識你們(??ω??)??
我們有緣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