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場急雨從天而降,水凝的針細密地織成網,蒼穹之下是一座巨大透明的囚籠,雨幕缈缈,檐角的雨如珠簾垂落,畫地為牢,兩人止步于蔓濕處,不得不暫時擱置回程的計劃。
林白汐最初在包裏裝了傘,卻因事出突然未随身攜帶,暗暗懊悔自己大意。
王韬在殿內搜索一通,沒能找到一件替代雨具的物品。他把目光對準了佛案前的蒲團,只盤算兩秒,往上望見一派莊嚴的笑面神像,慈和透着威壓,想想自己還挂在樹上的許願牌,小信徒後背一涼,馬上打消了念頭。
“白汐,咋整吶?”
王韬走到林白汐身旁坐下,兩個人擠在門檻上,林白汐一手環着膝蓋,一手舉着手機調整方位,反複檢查界面後,他搖了搖頭,放棄道,
“不行,這裏信號太弱了,電話撥不出去也接不到。”
各種法子都解決不了眼下的困境,王韬嘆了口氣,歉疚地說,
“這雨來去匆匆,我估計再下一會就停了。咱們在這等等吧,幸好淋不着,連累你了。”
林白汐知天災不可預,見王韬因為拉上自己而自責,立馬體貼地安慰對方,
“沒關系,誰也沒料到會出岔子。”
“多坐一坐,聽聽雨也挺好的。”
王韬苦笑一下,心裏多少好受了些。
兩個人又枯坐半天,林白汐斜倚門框,腦袋抵着,盯着地上漣漪激蕩的水窪出神。
“白汐,你太太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長時間的沉默讓王韬無所适從,試圖找個話題活絡氣氛,但問完又怕唐突了人家,便連忙找補道,
“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覺得...覺得...”
Advertisement
王韬撓了撓後腦勺,在腦中搜羅合适的字句,結結巴巴地,好像在難為情。
“覺得你很溫柔,也很有耐心,和我們這些糙老爺們不一樣。”
“嫁給你會很幸福的吧。”
屋外雨聲繁密,雨絲被風刮到臉上,濕潤的涼意滲進肌膚。
林白汐慢慢轉過頭,看着王韬臉上欽佩的神情,有些好笑,“你見過他,是個很差勁的人。”
“我見過?”
王韬瞪大眼睛,腦海裏卷起了一場記憶風暴,開始篩選排查有印象的女性。
“嗯。”
韓默在公司樓下等過他數回,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們兩關系非常。但王韬是個不敏銳的直男,到現在仍以為韓默與他是哥倆好的關系,兩個大男人一塊下班,雖然有點奇怪,但尚在情理之內。
林白汐擔心他排斥,不打算解開誤會,微笑着撇開眼,淡淡道,
“見異思遷,蠻橫霸道,不照顧孩子,把家當旅館,去留随他意。”
“這些還不夠差勁嗎?”
“啊.....”
聽完林白汐的描述,王韬腦內迅速浮現一個身材火辣的夜店美女形象。
放浪不羁,四處招蜂引蝶,每天喝得爛醉如泥才喊林白汐來接她回家。
難怪林白汐脾氣好又會照顧人,王韬在心中惋惜,卻不敢直白地認同對方的說法。那位女士再如何也是林白汐的太太,他沒有評頭論足的資格。
“那你圖她什麽啊?”
或許神游多了會讓人卸下心防,林白汐想了想,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一樣,用一種雲淡風輕的口吻簡明扼要地袒露了這段過往。
“他是我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伴侶。”
“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是他陪在我身邊,幫我擺脫傷痛。我對他的感情,無非從感動到心動,從心動到心死。”
“後來我試過分手,但你知道的,我們之間有一個孩子,即使離婚,我也希望他能得到雙親的疼愛,能開開心心地長大,所以只要那個人打着見孩子的旗號接近我,我就沒法拒絕他。”
“我是不是很優柔寡斷啊?”
林白汐垂下眼,輕聲問道,一陣風吹起他的頭發,在耳邊萦繞嗚鳴。
他此時明白了,為何有那麽多人用社交軟件向陌生人傾訴秘密。
向不甚熟悉的對象剖白誠然會讓人感到輕松。當局者迷,與其自己鑽牛角尖,不如找個無利害關系的局外人分析解惑,他需要一雙眼睛來看到本質,一針見血。
王韬搖了搖頭,不贊同他的想法,“白汐,你不是優柔寡斷,你只是責任心太重了。”
話音落下,王韬搓了搓臉,像做了一會心理鬥争,才再次轉過身,直視着林白汐的眼睛,發自肺腑地勸道,
“你希望朵朵幸福,所以選擇委屈自己,但父母子女的愛是雙向的,朵朵何嘗不希望你也得到幸福?”
“我八歲時,我的父母離婚了,我爸不是什麽好男人,好賭,酗酒,喝醉了就會打我媽。他們分開的時候,我甚至是慶幸的,我很高興我媽終于離開了那個火坑。”
“這二十年,即使在單親家庭裏長大,我也沒覺得自己低人一等過,因為我媽給了我足夠的愛。”
王韬頓了頓,委婉地表示道,“白汐,只要你好好養育朵朵,他就會如你所願地快快樂樂長大。”
“你要明白,有時候一加一不一定會産生大于一的效果。”
“所有一切的前提是,你願意接受對方嗎?作為林白汐而言,而非以朵朵的父親。”
他願意再度接納韓默嗎?
林白汐心尖一震,抿緊了唇,平靜的假象在無聲中崩解開裂。
他點頭,是背叛了過去所受的苦難,他搖頭,是故意無視那些曾在心底悄悄描繪過的未來生活圖景。
“我不知道。”
林白汐的手在褲面上慢慢攥緊,像找不到別的發洩渠道一般,指尖掐進肉裏,尖銳地痛,他卻渾然不覺。
一直以來不願直面的問題被赤裸地丢到眼前,不以韓朵作擋箭牌,他永遠無法說出真正的答案。
“我不知道。”
林白汐又重複了一遍。
“你還愛她嗎?”
王韬步步緊逼,每抛出一個問題,就像往他的靈魂上狠狠敲了一記,打得林白汐丢盔棄甲,毫無反擊之力。
事到如今,哪怕他決意斷情絕愛,韓默的一言一行卻仍舊牽動他的喜怒哀樂。
那人出現,他便惱他厚顏無恥,死纏不放。
那人不出現,他又恨他用心不專,虛情假意。
韓默宛如他的眼中釘肉中刺,橫豎都是個錯,可多年過去,這根刺早已紮在他的肌骨裏,被血肉層層包裹,他拿刀剜,用火熔,丢掉半條命也沒能将殘餘徹底剔除幹淨。
他與那人注定要糾纏到底,不死不破。
許久等不到回答,王韬再怎麽也粗神經也心中有數了。
“你剛剛說的那些缺點,她現在改了嗎?”
從分開以來,韓默的轉變歷歷在目,林白汐無法否認。
“朵朵喜歡她嗎?”
“嗯。”
今天出門之前,韓朵還眼巴巴地問他,韓默什麽時候再來,父子倆的感情的确與日俱增。
“那為什麽不再給她一次機會呢?重新開始不一定會重蹈覆轍。”
“你也說了,不一定。”林白汐抓着一只胳膊,把臉別到一邊。
“萬一他只是一時心血來潮,如願以償就故态複萌了。”
“我不想再賭一次。”
“再賭一次又何妨呢?”王韬反問道。
“若她再讓你失望,你也就有了徹底離開的勇氣,猶豫不決不正是因為放不下嗎?”
“你看,你現在有一份薪酬可觀的工作,足以供養自己和孩子,朵朵又健康懂事,不給你添麻煩。白汐,你不受制于任何人,就算賭輸了,最差能差到哪裏去呢?”
王韬雖然不夠細膩,卻十足理智,分析起別人的情感糾葛頭頭是道。林白汐起初還能争上兩句,漸漸地就不回答了。
“退一步說,就算你不去賭,你這一輩子就能釋懷了嗎?”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一輩子就那麽幾十年,無論你的選擇如何,我都希望你不要留下太多遺憾。”
作為朋友,王韬言盡于此,再深入的已不便去談。
林白汐聽得出他的良苦用心,也明白對方是好意為自己考慮,動容還來不及,怎麽會怪他冒犯。
思索片刻後,林白汐心裏隐隐地有了主意,禮貌感謝道,
“謝謝你,我會好好考慮的。”
“害,你不嫌我多嘴就好了。”
王韬回以一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笑容透着幾分憨氣。